千山青黛 第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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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头听到主人再次低喝一声,一凛,慌忙低头,跟着一宫监离开。 裴萧元定了定神,迈步入内。皇帝此时已自坐床上起身,双手负后,立在坐床之前。 他走到皇帝的面前,整一整衣冠,行拜见之礼。 皇帝冷冷扫他一眼:“随朕来。”说完出榭而去。 皇帝步伐极快,裴萧元随行,君臣一前一后,将宫监卫士远远抛在了后。 皇帝一口气没停,径直回入紫云宫那间他日常用作阅事召见的外殿。 杨在恩见裴萧元也跟进了,将宫门关闭,自己立在门外守着。 殿内早已掌灯。 皇帝停在御案前,背对着裴萧元,立了片刻,缓缓地回头,胡须掠动,目光阴忍,鹰视狼顾一般,扫向了立在他身后的这个年轻的臣子。 “叶絮雨,她到底是谁?” “她是不是朕那个早年失散的女儿?” 皇帝一字一句,几乎是从齿缝间,问出这话。 裴萧元一时沉默。 皇帝等了片刻,不见他回答,慢慢地转过身,抬手,指向他的面门。 “你为何不应?是你知道此番你再也隐瞒不下去了?” 皇帝那指着他的手一边在微微地发抖,一边自己又呵呵地冷笑了起来,笑声听去,犹如一道发自万木古林深处的夜鸣的老枭之声,叫人不寒而栗。 “难怪朕第一眼看到她,就觉面善!难怪她见到那一幅画,会哭得那般伤心!朕真是糊涂啊,当时竟没往这上头想!” “还有!”皇帝的两眼冒光,呼吸急促,开始在裴萧元的面前走来走去。 “若不是她,怎可能将西殿的壁画画得如此逼真,入木三分!朕见到那画,几乎以为是她的母亲要从墙上走下来了!” “不止如此!若不是她,谁敢夺朕吃的药?除了嫮儿,朕的嫮儿,这个天下,还有谁敢做这样的事!” 因为极度的激动,皇帝整个人都在微微战栗。 “上苍有眼,终于将朕的女儿还回来了!她还活着!朕说得对不对?她就是朕的女儿!你早也知道了,却一直瞒着朕,是不是?” 裴萧元依然沉默。 “你说!你给朕说!只要你说出来,朕就赦免你的欺君之罪!非但不降罪,朕还要奖赏你!重重地奖赏你!” 回答皇帝的,还是无言的沉默。 皇帝等了片刻,那一张激动的面上渐渐显出怒容,忽然,啪的一声,手掌重重拍案。 “跪下!”他大喝一声。 裴萧元缓缓下跪。 皇帝再也压制不住满心的愤懑,咬牙切齿:“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儿!乳臭未干,竟敢瞒着朕如此行事!你再不交待,朕有的是手段对付你!” 他大步走到跪地的裴萧元的身前,探出他那一只今虽枯瘦却也曾握刀饮血的如鹰爪的手,一把攥住了裴萧元的领襟,迫他抬面。 “说!她是不是朕的女儿,簪星郡主,寿昌公主?” 皇帝俯视逼压向裴萧元,再次一字一字地问。 裴萧元对上皇帝那一双泛着血丝的狮虎般的眼目,迟疑间,忽见他面色渐渐发青,本攥得他颈间呼吸凝滞的那手仿佛也松脱了。 他立刻伸出双臂,一把扶持住不妙的皇帝,将人带到坐床前。 “陛下身体不适,臣先去叫太医。” 他安置妥当皇帝,转身待去,一臂却被皇帝反手一把又捏住了。 皇帝五指的力道大得出奇,捏得裴萧元臂骨剧痛,如要碎裂。 只听皇帝伴着接续不上的呼吸,嘶声道:“裴家儿!你敢对着朕说,她不是朕的女儿?” 裴萧元再次望向皇帝。 此刻,对着这人君那一张泛着灰白气的苍老的脸,一声否认,出口竟也如此艰难。 “告诉朕。朕知道,你知晓一切的。” 皇帝的话声听去已是带了几分示弱的意味。 裴萧元凝定片刻,终于,在皇帝的注目下,后退几步,肃然下跪。 “如陛下所言,她确是陛下的公主,从前走失了的那位簪星小郡主。” 他恭声说道。 皇帝定定望他片刻,忽然,眼里放射出不敢置信般的狂喜的光,猛从床上弹坐起身,手掌击了数下床沿,发出噗噗的响声。 “太好了!太好了!朕就知道!朕的感觉没有错!她真的朕的嫮儿!” 他抬手,指着裴萧元下令:“快!你快将她带入宫中——” 话音未落,忽然又站起身,“不不,还是朕自己去见她!她此刻人在哪里?还在你家中?朕自己去接她!”说着,匆匆就要朝外走去。 “陛下!” 裴萧元膝行转身,朝向正疾步朝外走去的皇帝。 “陛下方才问臣许多话,臣唯独不曾听到陛下问,她何以早就归京,却不愿寻陛下自认身份?” 皇帝若被什么猛地钉住,一下停步。 裴萧元注视着皇帝背影,继续说道:“臣斗胆进言一句,公主如今或许还不大愿意回宫认回陛下。” 如同刺破了一个巨大的蚂蜂窝,只见皇帝猛地转身,方才面上流露出的所有的激动和欢欣皆消失不见。他双目盯着裴萧元,用一种叫人惊怖的语气,森森地问:“你在说什么?” “如陛下所知,她早就入京了。如果愿意,怎会等到现在还不告知陛下她是谁人。”裴萧元用克制而不失恭敬的语气,说道。 随了他的应对,皇帝的面容微微扭曲,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半晌,殿内再无别的动静,只剩皇帝那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裴萧元依旧跪地,等待着来自皇帝的雷霆之怒。 “你昨夜带她出城去往城西,到底去了哪里?”突然,皇帝发问。 裴萧元未应,也无须他再应什么,一阵恍然之色迅速掠过皇帝那双惊虑不定的眼,“难道你是带她去了昭德陵?” 裴萧元向他叩首,以此默认。 皇帝脸色煞白,死死盯着他,声音在发抖:“你这裴家的小鬼!昨夜你四更拐了她出宫,就是要她跟朕作对,是不是?她是朕的亲女!你隐瞒朕这许久也就罢了,竟还敢背着朕如此行事!朕,朕——” 皇帝浑身也跟着声音发抖起来,左右张望,上去,也不顾自己烫手,一把抄起近前一只正焖着熏香的鎏金白铜小香炉,朝裴萧元砸了过来。香炉一耳正砸中裴萧元的一侧额角,随即弹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开,内中那燃得正旺的炭火连同香球撒了一地。 裴萧元登时也脑门豁口,rou破血流。 他的面容却不见慌张,甚至,连眼都未多眨一下,道:“陛下既召臣来问话,臣便最后再进一言。恳请陛下容臣说完。” 他朝皇帝再一次地恭敬叩首。 “公主对陛下拳拳满怀,心若明月。但她为何不愿回宫归位,陛下当比臣更清楚。臣罪该万死,然,恳请陛下,无论如何,勿对公主威逼过甚。” 他在入宫之前,已是更换官袍。此刻说完,自地上站起身,自己解下腰间金带,又脱去绯色官袍,最后,除了官帽,将一套衣物整齐叠放于地,身上只剩白色衩衣,立在殿中。 皇帝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声若龙象:“来人!” 杨在恩早就听到殿内声音,方才更是被那香炉落地的异动给惊得走了进来,此时疾步奔入,见裴萧元额头血流不止,瞬间将身上衩衣的衣襟染红一片,不禁心惊rou跳。 “把这个目无尊长、欺君罔上的逆臣投入大狱!” “没朕的许可,谁也不许见。” 皇帝嘶哑着声,自胸中挤出似的,最后说出了这一句话。 第53章 絮雨凌晨行远路至昭德陵见到昔日伴当的面,大悲大恸,幸有裴萧元耐心陪伴了一整日,心中方稍觉抚慰。此刻回来,她也感到疲倦了,然而躺下,却还是无法入眠,闭目,脑海里便时而浮现童年无忧无虑的画面,时而是梦中阿娘的幻影,时而又是如今阿耶那憔悴得可怜然而思及又令她恨极的一张老脸。 种种念头,轮番在她心中交织隐现,肝肠也如绞结在一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听到坊中敲更人经过附近街巷打的更漏之声,方知已快三更,窗外,月在中天。 裴萧元住她隔壁,若是回来,应有响动。 今夜已经这么晚,他仍是事务缠身? 想到他昨夜一夜无眠,白天还费心思陪伴自己,应当比她更是乏累,絮雨更是睡不着了,侧耳听了片刻外面的动静,忽然又想起今晚回来,一直也不见青头露过面,实在反常。 难道是他上街回得太晚,被关在了坊门之外? 睡不着。絮雨正要出去瞧瞧青头,这时听到外面送来了院门被人轻轻叩动的声响。 是裴萧元回了,寻她? 絮雨草草披衣,手托一盏火烛,穿过院落,打开门,等看清来人,不禁一怔。 不是裴萧元。竟是紫云宫里的内侍杨在恩。只见他躬身向她行礼,用极是恭敬的语气说道:“半夜打扰小郎君清眠,实是罪该万死,只是奴奉命而来,想请小郎君去一个地方。” 他是宫监,既然称“奉命”,那自然是奉皇帝命了。 “是入宫吗?何事?”她问。 “小郎君随奴婢来便知。马车已在外等候了。”杨在恩应是感到了些许来自于她的不愿,语气恭敬之余,更是透出几分惶恐。 絮雨只得收拾好出来,上了一辆停在裴宅大门外的马车。 启动后,很快来到坊门前,那门已经开着在等候。随后,马车出坊上街,在两队骑卫的持护下,走在月光之下那空荡荡的大道上,往北而去。 絮雨本以为要被带去皇宫,然而走了一段路,来到城北,她发现车头转向,往西驶去。 她推开厢窗往外看了片刻,忽然,若有所悟,心跳倏然加快。 竟和她想的一样。车轮辚辚,带着她穿过那面种着老石榴树的坊门,继续走片刻,缓缓地停在了簪星观的大门之前。 杨在恩从马背上飞快地下来,站在车门前迎接絮雨,等她下了车,躬着身,引往大门方向,轻声地道:“请小郎君入内。” 簪星观的门被两名宫卫左右推开。絮雨默默走了进去,门在她身后又无声无息地闭合。 今夜,女冠观内应已清空。 她从前门进去,耳畔除她和紧随在旁的宫监所发的轻微的靴步落地之声,一路阒寂,不见半条人影。她走过前殿,转入后堂,穿一道长廊,最后,到了那一扇墙门之前。 上一回,她曾被阻在这面墙外。然而今夜,开在墙上的这面门洞大开,她看到门后甬道的两侧燃挂起两排灯笼,一路迤逦,夜风吹来,灯笼轻轻摇晃,远远望去,好似一朵朵漂浮在庭院之中的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