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桃花源记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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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险典折的山路上,有一红一白二人纵马飞驰,掠过两侧红松直奔菊花山山顶的一捧湖泊。他们登山涉水如履平地,连赶路颠簸马蹄溅起泥点的情形都有几分挥洒自如的写意。秋高气爽的好时光,特意跑来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探秘的,自然是李莲花与笛飞声。与上一番夏季时候到来,只有树和树的景象不同,此时金菊花期正盛,菊花山上黄金遍地。倒也不枉他们弃了莲花楼,改上轻装扮作误入桃花源的武陵人。唯一可惜的是这山间景物优美,飞禽走兽却寥寥无几,更找不到炊烟。虽山中还藏着一个小村庄,但只消联想起里头稀奇古怪的习俗与愚昧无知的村民,便当即驱散掉大半游山玩水的兴致,徒剩丝丝寒意。 “八方混元湖到了。” 笛飞声勒马扬声道。他用眼巡视一圈波光粼粼的湖面,湖水还是那么清澈透亮,没有一尾鱼在游动。四周奇山奇石的模样倒映下来,浸出nongnong碧色。山清水秀,再正常不过,哪有什么骷髅头和骷髅眼睛呢。 “石寿村人堆积头骨不知用了多少年,现在没有人遇害也是好事。” 跟在后头的李莲花驾马上前了几步,同样先看了看湖面,语气有些欣慰。 既已到了八方混元湖,离石寿村也就不远。两人放了马改为步行,脚程也不慢,午时就寻到了村庄。澄黄的暖阳温柔洒在屋舍和田野上,路旁不时能瞧见牲畜的蹄印。空气里弥漫一丝烧秸秆的焦味,并不好闻,但令人下意识觉得心情安宁。这座村子明明如此的鲜活,究竟是从何时起变得那样阴森寂静?李莲花总觉得自己好像并未看清石寿村的全貌,正揣摩着,突然被一声脆脆的童音打断了思绪。 “叔叔们是来拜人头神的吗!” “人头神”三字听上去本就不详,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口中说出来更添怪异。李莲花慢慢蹲下身,轻声细气地对那小童说道:“这位小友,我们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过来的啊。请问‘人头神’是什么?” “人头神就是人头神啊。你们不信人头神?你们要倒大霉咯!” 小童瞪大了眼睛,旋即发出刺耳的笑声跑走了。 李莲花哑然,他本以为石寿村的村民也不是历来如此疯癫的。 “看来石寿村炼人头煞的由来已久。” 笛飞声淡然陈述道。 石寿村的祖辈甘愿迁移到荒凉的大山中隐居,在漫长的战乱结束后其子孙依然选择避世不出,也许正因为他们藏着人头煞这等不可大白于天下的隐秘。李莲花点点头表示理解,但总有一种异样感萦绕在心头。 “上一次来时村民对‘人头神’遮遮掩掩,恐怕自己也有所畏惧。方才的小童说起‘人头神’却是毫无禁忌,似乎并不如何害怕……” 他说到一半住了嘴,因为眼见一个服饰比其他村民更华丽,似乎是长老的人物向他们而来了。 “二位贵客有失远迎,我是石寿村的村长。” 他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可相貌和口音明显不来自中原,也不像任何一类李莲花熟悉的外族人。 “村长好。我们是严青田老爷……的熟人。他提到石寿村特产一种酒色香味美,我们实在好奇,便过来探访探访。” 李莲花一边信口胡诌,一边揣度着村长的脸色。 “哦……你们来的不巧啊,这酿酒的冰泉还没开采好。我们村这阵子忙着人头祭,没人愿意去管那个嘞。” 谈及‘柔肠玉酿’,村长的神色未变,还转身指了指山涧溪流,好像真的有这种酒一般。 李莲花配合地露出失望的神色,心中却了然。传说能助人功力大进的神酒只是专为诱惑武林中人设下的陷阱,恐怕从未真实存在过。不过人头祭听着就新鲜了,十年后的石寿村民对人头煞忌讳莫深,从没有为人头神cao办过什么祭祀的。他想起方才小童所说的“拜神”,小心地说道:“无妨,我们对贵村的‘人头神’也十分敬仰。恰好赶上祭典也是幸事,这人头祭可否让我二人仰观?” 村长的表情瞬间呆板下来,浑浊的眼珠一动不动,用极其瘆人的视线凝视着他们。就在笛飞声暗自运力防备未然时,他又突然挂上笑,像换了张面皮般,恢复到方才热情好客的样子:“人头祭就在明天,今夜就请二位先去我们村的客栈投宿吧。” 此客栈自然就是那个各大高手一通乱斗,接连折倒的“鬼屋”。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作为石寿村即将敞开大门与外界互通有无的象征,这刚落成的客栈绿色琉璃虎头瓦,内饰皆用红木筑造。石砖尤新,尚能闻见石灰的涩味,在一众茅草平房间鹤立鸡群,又坚固又豪华。 晚饭时候,村长还关照几位村民给他们送了吃食。仅一餐便有三荤两素,放在中原的大食坊也拿得出手。两人对这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看看也就搁在一边,运功的运功,调息的调息。一直等到夜幕稍垂,村民都回屋歇息不再走动了才开始交谈。 “有人在看我们。” 笛飞声对这种窥探的视线极为敏感,可偏偏监视之人十分收敛,似乎真的只是毫无恶意的注视。让他只知道有人,但具体在何方,意欲何为一概不知,十分恼人。 “就忍忍吧。” 李莲花闭目不动,不甚在意。笛飞声见他心里有数也不多说什么,转而拿起一盘荤菜细看。这道菜似乎就是号称难得一见的高山野驴rou,这村子十年里还真是连花样都不带变。就在这时,楼底下传来一阵锅碗瓢盆翻倒声。 “看看去。” 两人下楼找了一圈,发现只是碎了几个碗碟,周围不见人。再上楼,却发现房间被人进过。没丢东西,也没多东西,只是放在桌上的好酒好菜都被掀翻,撒了一地。 “有好心人让我们别吃这的东西呢。” 李莲花乐了。笛飞声想说什么,被李莲花摆手压下去。 入了夜,两人轮番守着,一晚上平安无事。 次日一大清早,也无需打听人头祭在何时何处开始。日头刚刚攀到菊花山的半山腰时,村子四面八方传来敲锣打鼓的动静。人们听到声响,都自发聚集到村子中央的空地上,李莲花与笛飞声也站在最外围旁观。理应最先准备祭祀的村长却姗姗来迟,从客栈方向赶来,似乎在寻找什么。猝然撞见他俩好好地挤在人群中,登时就跟活见鬼了一样,不敢与之对视。 笛飞声向来主张人不犯我,我姑且还要去犯人。见这村长如此可疑,当即就想将他抓过来盘问。可马上又有一人出现,紧跟在村长身后,怀中抱着一缸大陶罐。众村民一看到那个大缸,都不禁向后退,不知是谁起了头,竟齐刷刷地伏地跪拜。李莲花和笛飞声就干站在那里,隔着乌泱泱跪地的人们与村长遥遥相望。 “今年......谁愿意侍奉‘人头神’?” 村长缓慢地将陶罐打开,里头满满地盛着某种暗色的液体。 一片寂静。 村长核桃般鼓胀起来的眼睛挨个扫过每一个伏地的村民,最后死死盯住李莲花与笛飞声。依然是那种阴鸷、黏稠、令人不适的目光。李莲花与笛飞声并没有避开他的视线,也并没有露出特别的神色。半晌后,好像是村长做出了妥协,他慢吞吞地继续说: “那依然由我来保管陶罐......同时,我也将继任村长。” 村民们听到这句话,如获大赦般从地上爬起,交头接耳一番,便都准备散去了。这就是所谓的人头祭,没有礼乐,没有巫觋,也不做什么仪式。出乎意料地草草开始,草草结束。 笛飞声随便拦住一个壮年人,问道:“谁保管那个陶罐,谁就是村长?” 村民显然被他人高马大的身量和不善的表情吓着了,结结巴巴说道:“是,是的......” “为什么?” “那可是神……人头神!”村民的第一反应是对神明的敬畏,紧跟着的下一句话却压低了声音,带着某种铿锵的肃然:“一弄不好是会被变成人头使者的!” 看来在村民眼中,不慎沾染人头煞,被蛊虫啃食脑髓变得不人不鬼,就算成了人头神的使者。一只小小的蛊虫,只是南胤人无心炼制出的失败品,却在此处被敬若圣物。代代石寿村人拜倒在它的yin威下,恐惧却又难以逃离。笛飞声没有讽刺壮年人的说法有多荒谬,只单纯放他离开。他看着许多村民带着轻松的微笑回到田地与作坊,似乎满心雀跃接下来的一整年也不用再思索人头神的事。对着这群人,笛飞声很难再轻飘飘扔下无知二字。用那么细腻麻烦的方式想事情果然不适合他,能天天都那么悲天悯人的李莲花可真是个活菩萨。 “打扰你悟道了,我们得去看看村长要干什么。” 李莲花似乎感觉到自己被惦记了,他侧头微笑,又指指村长离去的方向。结束祭祀的村长此时独自抱着陶罐,正往深山中去。他刻意掩盖着自己的踪迹,费了不少功夫在几个岔路间兜圈子。这点小伎俩对李莲花和笛飞声自然没用,他们眼看着村长最终跑进一个被高大的乔木层层遮挡的山洞。 摸不清这山洞的深浅,两人只在洞口处用内力去探听里头的动静。没过一会儿,就听见村长似乎在与什么人交谈,声音格外惊慌失措。 “我......我就是按你们说的做的!可是那两个人没中招!” “唉,要不怎么说废物就是废物呢......不过,东西我可是交给你了。我要的,一点都不能少……” 很熟悉的声音。 “放心。只要……他不但会是你的,而且只对你一人唯命是从。” 同样熟悉的声音。 “我的!只属于我的!” 一时间洞内充斥着癫狂的大笑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有对话传出来。 “……话说回来,你既然成不了事,那对我们也无用……”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看那两个人不简单,一定能为您所用的!我、我把他们留下来……今晚,今晚一定能让他们变成——” “哼,也好。正好试试它们的能耐……” 再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过后,洞内便只有脚步声,几人似乎结束了谈话朝他们的方向走出来。笛飞声向李莲花看去,示意他们该走了。哪知李莲花却垂着眼睛,支在墙边毫无反应。笛飞声见状也不叫他,直接揽过他的腰一提气,一连越过几座小山头,撤得干脆利落。 “……那是角丽谯和单孤刀。” 他随意在树林间找了个落脚地,将李莲花放下来。李莲花自顾自席地而坐,并没有应答。笛飞声不介意李莲花的沉默,也就那么接着说下去,他知道他在听。 “他们达成了某种合作。单孤刀或许答应教给她控制死人的邪术,作为交换,角丽谯将人头煞给了他。单孤刀想要……” “力量。他所追求的,是绝对的力量。” 李莲花突然出声,随之又陷入沉默。 空气乍时很安静,但片刻后冒出一阵窸窣的动静。李莲花的余光瞥见笛飞声的一片衣角,原来是笛飞声也坐了下来,并且向李莲花的方向靠去。他们有过比这更亲密的距离,只是这一次,笛飞声的手臂越过了他的肩膀,环着他的脖子,搭在他的脸颊旁。李莲花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一个拥抱。没有任何解释或理由,不是为了运功,也不是为了疗伤,只是一个十分纯粹的拥抱。他微微抬头,能够看到笛飞声的侧脸,依旧是那副本尊天下无敌的冷酷表情,可他身上传来的温度却很暖和。李莲花放心地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重量卸下来,躺在他的怀抱里。两人静默片刻,便听到了对方的心跳声。再过一会儿,又难辨你我,好似他们的心脏变得完全在同一时刻鼓动。 “......师兄从来没有赢过我。我活了大半辈子,才知道他恨了我大半辈子。你也从没赢过我,输给我的时候,你都在想什么?” 李莲花其实揣着这样的问题很久了,但总没有机会去问。即使是现在,他提问时的语气依然犹豫。并不是他在怀疑笛飞声的心中也有暗影蛰伏,只是不太愿意接受自己或许是笛飞声向前进的障碍。曾经爽约东海之战写绝笔信时也是那样,他无比害怕李相夷的逝去反倒最先摧毁笛飞声。 ——不过他显然忘记了,笛飞声的执著与顽固从不在他之下,所以笛飞声此时的回答也没有半刻迟疑。 “在想我笛飞声此生只有你一个......” 他的声音骤然停住,因为变故陡生。李莲花飞快直起身把脸埋过来,嘴唇就蹭在他的喉咙上,呼出阵阵热气。笛飞声忍不住吞咽下自己的错愕,喉结上下一动,一瞬间感受到了某种湿热的柔软。就算是笛飞声,也知道此时似乎应该回敬一些动作,比如那比牵手、拥抱更亲密的......两人从未尝试过的,一个亲吻。但李莲花的头拱得好深,这个时候是可以亲头发的吗?还是把他的脸掰起来?笛飞声不懂,笛飞声十分紧张,笛飞声与浮屠三圣外加一个西孛国师对战都未曾觉得紧张。他只得将李莲花抱得越来越紧,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更可悲的是,他不知从何时起全身僵硬,已经硬邦邦地像个木头桩子了。 感伤或惘然的气氛一扫而空,连温情都不见踪影。李莲花的头可疑地摇动,最后竟是撑不住在笛飞声怀里闷笑起来。 “哈......哈哈......老笛,再练练。” 笛飞声震怒,就要按住人吻下来。但分已经被扣过,他被李莲花毫不留情地拍开。 “今晚单孤刀不是说要对付我们?我们得做好准备。” 排遣走坏心情的李莲花此时格外神清气爽,在空地上扭扭脖子伸伸腿,夸张地比划各种姿势。笛飞声的心情就不太美妙了,满脸写着要抓一个倒霉蛋往死里揍。李莲花状若没发觉他的低气压,一边下腰一边继续说:“我很在意那个陶罐,总感觉它与我们从前所见的人头煞不同。” 说起正事,笛飞声也不再纠结自己是不是在某些地方很不中用,开始回忆人头祭时的场景。虽然只匆匆看过一眼,但那陶罐中的东西的确欠缺了什么。他曾经提着人头煞就要扣到别人脑袋上,自然知道哪怕只是靠近那东西,就能感受到多么诡谲的怪异感。从又破又旧的罐中望去只有深邃的黑暗,黑暗的最底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蛄蛹。而村长所展示的人头煞却十分平静,也就是说,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两人谈话间便回到已没有人在的山洞,陶罐孤零零地被放置在角落。笛飞声直接掀开盖子,大胆地往里头投下一颗石子。只听噗通一声,瓮中泛起小小的涟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就是水。” “真正的人头煞应该已落到单孤刀手里。” “人头神”的力量如斯可怖,但只要将祂塞进陶罐,牢牢封起,被套上枷锁的神便不再具有庞大的神威。石寿村人便是靠这么朴素的方法与之共度过漫长岁月的。这个使命会被他们的下一代与下一百代继承,不断延续下去,使得草木继续生长,万物生生不息,留下一方属于人的乐土。 可现在有一个狂徒妄想改旗易帜成为神了。 两人回到村庄中,村长果然百般挽留他们再待一晚,李莲花与笛飞声自然答应。入了夜,他们吹熄蜡烛,静静在床铺边坐着,仿佛期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