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风
兜风
她俩在这儿僵持着,裘新平风度翩翩地走过来,温和道:“阳阳,别不好意思,来吃饭。” 她张口道:“我——” 忽然向菱深吸一口气,微笑着拽着向阳坐到了餐桌旁,“过来吃饭了。” 向阳抿紧唇,不吭声。 裘新平随即坐下,坐的是主位,向菱坐在他左手边。 他手里拿起了筷子,视线从饭菜上缓缓上移至低着头的向阳,温声又道:“穿外套有些不方便吧,可以脱掉挂在那边的架子上。”他指了个方向。 向阳瞥了眼没脱外套的裘生,“嗯”了一声,把自己的牛仔外套脱掉,但没挂到架子上,而是抱在了怀里。 裘新平看着向阳穿的白色内搭上有些蓝色污渍,极轻地皱了下眉头,微笑道:“阳阳的这件衣服领口那边是设计的花纹么?” 向阳垂下头,伸出手把衣服往外拉,打量着自己的衣服,道:“不是,就是洗衣服的时候染了色而已。” 这话不假。 她自己摆摊赚得钱全部都拿去染头发了。 她住的那块地方都是睡得早的老人,但她是夜猫子睡得晚,每每到夜里,她从卧室里的小玻璃往外看时,总是漆黑一片。 她不喜欢深不可测的黑,于是把自己的头发弄得像个五颜六色的调色盘。 裘新平把头轻轻侧向向菱,话语里有些埋怨的意味:“之前不是给了你张卡么?” 向菱拉了一下向阳的衣角,低声道:“好好说。” 向阳自然道:“被我拿去染头发了,这次用的是很好的药水,你瞧,头发都不毛躁了,谢谢叔叔。” 裘生斜着眼睛看着裘新平虽然不满却依旧维持着翩翩君子的模样,喉咙里溢出一声笑。 裘新平不紧不慢地看了眼裘生,随后又转向向阳,语气温和道:“好吧,那明天让阿生带阳阳去商场里买些衣服吧,总穿这样的衣服多少有些不妥。阿生有经验,眼光也好......这样的话,那不妨再在商场里吃顿饭吧,阳阳有些瘦。” 向阳没异议地拿筷子夹了片rou,裘生目光淡淡地从裘新平脸上掠过,不低不重地“嗯”了声。 吃完饭后,阿姨把桌上的餐盘清空,裘新平揽着向菱出去兜风约会了,房内只剩向阳和裘生。 她正处于一个吃饱了犯困放空的状态瘫陷在沙发里,忽地听见皮鞋的脚步声徐徐地由近及远。 向阳坐起身来探了个头,看见裘生正走到了玄关大门前,正拉开了门要往外走。 她连忙叫住了他:“诶,等等。” 裘生身上穿的是一件长度及小腿的风衣,他体态极好,宽肩窄腰,像个模特,加上脸上没什么波动的表情,就像个模特在梯台走秀一般。 他风衣是黑色的,里面穿的衬衫也是黑色的,加上黑色的西裤和黑色的皮鞋,像是把窗外的浓重月色披在了身上,唯一有点亮色的就是脖子上围的那条灰色围巾,倒像是孤月旁悬浮着的灰色残云。 裘生握在门把上的手虚虚地拢了一下之后撒开,转过身来看着穿着粉色毛绒拖鞋追到了门口来的向阳,淡声道:“怎么?你也想去兜风么?” 这话一问出口,本来只想要个联系方式的向阳眼睛亮了一下:“好啊。” 风从他拉开的缝隙里溜进来,向阳穿着单薄的内搭,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小幅度地缩了缩肩膀。 裘生的目光凝在她瘦削的肩膀上,良久,在向阳想着他大概率是要拒绝了的时候,他道:“就穿这样去兜风么?” * 向阳稀里糊涂地披上了自己的那件牛仔外套,又稀里糊涂地跟在了裘生的后面走到了一旁的车库。 开的不是来接她们母女俩的那辆车了,而是另外一辆黑灰色的奔驰AMG。 向阳想了想,确实,像刚刚那种商务车的确不太符合他整个人看起来的感觉。 她实现低下,从紧闭的车窗瞥见副驾驶座上有一本白色封皮的外文书,于是一丝理智尚存的拉开了后座的门。 裘生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向阳,垂下眼,恰巧此时一个电话打来,他点了接通,却忘记电话还连着车内蓝牙。 于是向阳听见电话那头的人道:“裘医生,明天中午的会很重要,要准时来参加。” 裘生道:“有事。” 那头道:“......很重要,不来要被上面骂的。” 裘生依然道:“有事。” “......好吧。” 电话被挂断,车内就骤然寂静了下来。 向阳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问道:“不是很重要么,为什么不去?” 裘生道:“带你去买衣服和吃饭比我去开会重要得多。” 说的话像情话但偏偏能听出讽刺,但向阳忽略了讽刺味儿,抿起唇笑了下,道:“你去吧,不用管我。” 她从后视镜里观察着裘生的脸色,忽地又盈盈笑道:“再说了,虽然我思考因果的能力比较差,但衣服你不是早就给我买过了么?” 这话一出,裘生颇为短促地低声笑了下,慢悠悠地和镜子里的她对视,没否认,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裘叔叔既然说让你带我去买衣服,显然他不知道那衣柜里堆了那么多衣服,而且......”她想到裘新平梦幻少女粉的审美,默了默,道,“感觉不是他的审美。” 裘生手搭在方向盘上,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了两下,不轻不重地“嗯”了下,算是承认了。 向阳问道:“为什么给我买?” 裘生答道:“你的衣服不是染色了么?” 向阳感觉到他在推太极,按理来说人是今天才见到的,再怎么快也不能一会儿就把衣柜的地面堆满。 看来高智商人群具有先天性的预判能力,不是她这种文化水平不高的普通人能学得来的。 裘生发动了汽车,把车子驶离了别墅,问道:“你原来想去哪?” 看来他听见了自己和向菱说晚上不在家吃的话。 向阳道:“酒店约会。” 裘生忽然无端一声笑,冷不丁的一声在静悄悄的车内显得突兀。 他打着转向灯把车停到了路边,向阳愣了一下,偏头看见车窗外又有几辆车急速穿过,消失在长长的路的尽头。 他这下不再从后视镜里和向阳视线交汇,裘生直接回过了头,视线带着莫名的意味,慢声道:“酒店里,约会么?” 向阳察觉到了空气中气氛的变化,她笑盈盈道:“我今天搬家了,高兴的不高兴的都得和我男朋友说一下,不高兴的让他来哄我,高兴的让他也高兴高兴......不可以么?” 话说出口连向阳自己都愣了一下。 她觉得裘生可能要像除了向菱的其他人那样对她的行为指指点点了。也是,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她自己这个妈能允许她不间断地找男朋友、和男朋友一块过夜。 这么开明的妈只有她有。 她尖锐的故意刺人的话不是她想说出来的,而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拽住了她,把稿子传输到了她的脑子里,让她说出这些话,从而让别人感受到她的痛苦与堕落。 这样一来,责骂和不理解的人就会被她疏远,而和她一样的同类人......她会想靠近,用一些不理智的、很极端的手段。 大概是后头的信号灯是红灯吧,一时间没有车流涌过。这条路都静悄悄的,她可以看到路那边的散发着光亮的高瘦路灯有多么的寂寞。 裘生默然一瞬,忽然用手按了一下车上的一个按键,随着细微的“咔嗒”声落下,空调徐徐运转,她感到了些热风从风口传来。 裘生开口问道:“哪里不高兴了?” 向阳心里倏地一落,那感觉就像是一个人摇摇欲坠地站在悬崖边,想要体会急速下降到坠落的快感,但底下被一个透明的有弹性的网子接住了,并不快活,反而很变扭。 她想说这儿的一切都不快乐,除了她发色的改变可以让她感到这灰暗世界里些许的快乐之外,所有的新的一切并不能让她收获愉悦。她还是想待在自己的舒适圈里,固步自封。 但也只是在心里说。 这个时候她格外地想要她那个新交往的男朋友抱她,抚摸她,给予她温暖,这是在她眼中的当男朋友应该做到的——哪怕她什么都不说,她的男朋友也该像有读心术或是预知能力一般,每天生活的重心都留在她身上,无时无刻地照顾她的情绪。 向阳好半天没吭声,裘生早已回过了头,重新发动了车回到了路上,问道:“哪个酒店?” 她愣愣地报了个酒店名称,随即眼睛看向显示板显示的时间,早已过了他们俩约好的时间点。她再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手机,微信界面上来自她男朋友的消息只有孤零零地两条: 来了吗宝贝? 大概是见她没回,那人又发了一个标点符号:? 她看着这个问号,突兀地笑了,这声让裘生又从后视镜里迅速瞥了眼她。 问号...... 是不是对她产生了怀疑?是不是对她失望透顶了?为什么只发了个问号? 已经远远地见到酒店亮着灯的名字了,向阳忽然不想去了,她忽然尖声道:“我要回去!送我回去!” 裘生意外她的情绪转变的迅速,虽然短时间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考虑到一段关系中往往是女性会受伤,所以他没怎么犹豫地掉了头,末了带着安抚性地温和道:“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别害怕。” 别害怕。 这三个字忽然让向阳冷静了下来,她重新把头向后仰,她坐在裘生的斜后面,看着他的蓬松黑发,像是车内开了空调的温度一般非常温暖的样子,不由地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好像确实感觉到一点热,旋即脱掉了外面的牛仔外套,随手丢在了一旁,又趴在副驾驶的靠背上,下巴抵着靠座,手也扒了上来,指着被裘生上了车就因为嫌麻烦而拿掉放在了副驾驶的灰色围巾,意味格外明显地道:“我脖子冷。” 他微微笑道:“请便。” 听了这话,向阳就勾手把它从副驾驶勾了过来。 围巾格外柔软厚实,她手轻轻摸在上面,反复蹭着。 前面是红灯,还是那条刚刚临时靠边停的路,向阳已经把围巾围在脖子上了,她整张脸陷在布料里,情绪已经恢复如初。 她忽然想到刚刚拿围巾时看到的那本书,遂问道:“那本书,是讲什么的?” 裘生左手手肘靠在车窗檐,手掌撑着脑袋,一副百无聊赖又有心事的模样。 他听到向阳的问题,道:“心理学的一些专业书罢了,想看的话可以拿着看。” 向阳眨巴了一下眼睛,忽地敛下了眼睫,手指上心不在焉地绕着围巾的流苏,半晌才摇了摇头道:“不了,我看不懂,是英文的。” 裘生一瞬也是一怔,但很快地就恢复如初,装作无事发生。 还有几秒红灯就要变了,裘生从置物箱里拿出了一个玻璃瓶包装的气泡水,递给了她:“开空调有点干,喝点水润润。” 向阳从自己的情绪沼泽中抽身出来,用食指指腹摩挲了一下干裂的嘴唇,随后接了过来,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 裘生把车开到了别墅门前,道:“到了。” 昏昏欲睡的向阳一下子惊醒,下意识地手拽住了围巾,无理戒备道:“这个可以先不还嘛?” 裘生微微颔首道:“你想要的话,可以留在你那。” 向阳这才笑了,用手把不小心塞进围巾里的葡萄头发拨了出来,又抱着自己的牛仔外套下了车,随后小跑到了驾驶座的车窗旁,敲了两下。 裘生好脾气地落下车窗,向阳这才注意到他有了些黑眼圈。 大概是很晚了他也累了。向阳如是想到。 裘生睨她一眼,向阳笑,语气慢腾腾地道:“那你明天早上,记得来接我。” 他低低“嗯”了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温柔,道:“把你微信给我,我给你转些钱,你明天去商场里自己逛逛。” “你要给我钱呀?”向阳笑的媚眼如丝,扑闪着长长睫毛,“我可不要,别看我这样,我也是有一点点钱的。” 他浅浅勾唇笑了笑。 就因为裘生“别害怕”这三个字,向阳已经把他归类到可以亲近的那类人中,她道:“我想要点,别的东西,你给不给?” 裘生淡淡道:“看我给不给的起吧。走了。” 向阳看着裘生的车离开才小跑着跑上了楼。 * 夜色已凉,皎月高挂天空。 向阳已经洗过了澡,撩起柔软棉质睡衣的长袖,细白的胳膊上痕迹满满,有深有浅,有长好了的已经有血痂了的,有崭新的只有一道划痕的。 正如她傍晚说的那样,她面对这新的一切特别不安,大大的房间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她内心溢满了孤独感。 她情绪来的极快,紧抿的唇瓣颤抖着,眼睛发胀鼻子一酸,眼圈就红了。 她下了床四处转悠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尖锐物品。 阿姨送来的果盘内水果是切好的,没有水果刀。 但只有见到了血和来自身体上的痛感才能让她冷静。 她看向裘生给她的那瓶气泡水。这是玻璃做的瓶子。 她大口喘息着,颤抖着手拿起它,瓶子横躺在她手心上,随后她把双手伸出去,手心缓缓往外滑,紧接着—— 瓶子应声掉落。 哗啦—— 是重重的玻璃碎裂的声音。 ...... 第二天一早,裘新平看见负责打扫的阿姨从向阳屋内出来,手里的簸箕有玻璃碎片。 他视线放在碎片上,若有所思,片刻,状似无意地问:“怎么了?” 向阳跟在阿姨后面,依旧穿着昨天那件白色内搭,右手虚虚地环住左手的手腕,一副知道了错的不好意思的愧疚模样。 她老老实实地道:“不小心把杯子打碎了,对不起。” 裘新平视线下移,集中在了向阳被袖子遮住了的手腕上。他没有责骂或是怪罪,而是微笑着摸了摸向阳的葡萄脑袋,意味不明地道: “没关系,小毛病罢了。碎碎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