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年年望相似
江月年年望相似
走出朝歌山总共用了七天,垭口外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绿油油的,一打眼分不清野地和稻田。 赶路途中,镖队穿过大片的荒地,也经过零零落落的田庄村落,大多时候露宿野外,有时也会借宿到农家。但无论何时,步惹尘总会牢牢守在白总镖头身边,吃的饭菜也是汤包借主人家的厨房单独给他们做的,生怕有哪里疏漏导致镖物被夺。 她对需要自己做的日常事务总是很负责。 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赶路、埋锅烧饭、借宿露宿的又过了六七天,镖队终于到了目的地前方最后一处——沅江渡江口,坐船三四个时辰即可横渡沅江,直抵沅陵县城。 但到达渡江口时已是戌时末了,船夫早就回了家,他们只能在附近的客栈住下。 湘西位于大燕腹地,对外交通不是很发达,也不像蜀地有蜀锦这样受欢迎的特产能引来商人,因此来这里的人不多。沅江浩浩荡荡、江天平阔,即使放眼望也看不到江岸,却仅有一个渡江口,附近只稀稀拉拉地立着两三家客栈。 白总镖头吩咐其他镖师先在江边暂歇,带着步惹尘把这三家客栈都考察了一遍。 第一家是家新开的客栈,灯火明亮,老板看起来也很温和。白总镖头却连店都没进,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这家:“这是家新店,不能去。” 步惹尘赞同地点点头。走镖不能住新开的店,这样的店摸不清底细,很有可能是黑店,一旦稀里糊涂地住进去,很可能就被人迷晕后劫掠甚至杀害,最后人财两空。 两人又去了第二家。这家倒是挺正常,从桌缝里攒的油渍能看出来开了挺久。老板和小二都当他们是个普通客人,招呼起来也是不过分的热情。卫生环境也还过得去,好歹不像住过的上家客栈似的,满屋都是苍蝇。 两人都对这家客栈有些意动。白总镖头也懒得再走了,让步惹尘去看看第三家什么样。 定客栈的过程确实有些繁琐,但没办法,他们以前没走过这条镖路,总是要万事小心。 第三家客栈离得有点远,步惹尘走了半刻钟才到。没办法,她不想这么早就暴露出自己的武功。看到那家客栈牌匾的第一眼,步惹尘就微微皱起了眉。 簇新牌匾上写着「金湘阁」。 原来是一家规模很小的青楼。 步惹尘有些疑惑,什么人会在人流量这么少的地方开妓院呢?但很快她又收回了思绪。 看这样,第三家肯定也不能住,那不管第二家是好是坏都只能选它了——赶了十来天的路,大家都很累,再让他们露宿野外,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再说,左右能安营扎寨的地方就这么大,即便不住客栈,贼人就找不到他们了吗? 虽已做出了选择,但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怎么就这么巧,一共三家客栈,两家都是镖师一看就不会去住的。这是故意把他们往云来客栈引吗? 这种循循善诱、请君入瓮的做事风格…… 像是在捉猫逗狗。 看似漫不经心,却能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间。 步惹尘不想承认她想起了任观月。 她离开五年,这几年里一点关于他的消息都没听到过,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可五年之后,又意外从李敬思那里得到了他的音讯。 如今又在一家客栈的选择面前再次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即使五年未见,他依旧能轻而易举地挑动她的情绪。就像他当初所说的那样: “小风,你属于我,我也属于你。我们了解彼此,也许比了解自己还彻底。” 那时她还没离开他,他却像早就做好了准备: “你看到「雪泥」会想起我,别人问起你的字时你也会想起我。即使你不承认,但那些事物出现在你面前时你的第一反应是不会骗你的。小风,你觉得这样真的算是彻底离开我了吗?我现在虽然不能永远留在你身边,但你的记忆、你的心脏、你身体的一切都在帮我守着你,比我自己守得还要紧。” 她有些恍惚地回到了第二家客栈,也就是云来客栈,原原本本把第三家店的情况告诉了白总镖头。至于她的猜测没必要跟白总镖头说,他是老江湖了,自己就能看出问题来。 听完第三家店的情况,白总镖头果然皱起了眉,但沉思一会后还是做出了和步惹尘一样的决定。既然他们已经做好了防备,那反倒不怕贼人暗算了,而是成了敌在明我在暗。 镖师们起初不知道白总镖头的思虑,一听可以住在客栈里,明天一早就能交镖物领赏银,纷纷欢呼。后来听到白总镖头悄声警告,便严阵以待起来,都表示今晚上不睡了,就呆在白总镖头房间里防着贼人上门。 “胡闹。”白总镖头拒绝了,“都凑在一个屋里,就算开始没明白也猜出来了。万一来个一网打尽怎么办?” 最终白总镖头安排两三人为一组,既安全,借口说节省房费也说得过去。 安排好了,汤包主动提出给大家做一顿宵夜:“赶了这么多天路,今晚上还要守夜,不吃饱可没力气。” 白总镖头一想也是,饭让别人做也不放心,正好让他们自带的厨子去。 汤包便出去了。 步惹尘被勾起了回忆,心烦意乱,也想出去透透气。不过她没走远,就坐在云来客栈的房顶上,静静地望着黑夜中连绵起伏的青山,以及青山尖上的一轮弯月。皎白的月辉撒在山头,仿佛覆上一层冷霜。 她六岁被师父收养。师父是蜀人,将她从依兰城救出来,见她不想再回那里,便带她去了蜀地,隐居在一片无名深山里。那座山林格外幽深,又多见蛇鼠虫蚁和会伤人的猛兽,即使是擅长打猎的本地人也不敢随便进去。 师父在山顶建了一座木屋,带着她在石墙外密密种了一圈树,又一点一点在树墙内垒了半边石墙——半边是因为房子背靠悬崖,有天然的屏障。 喝水有山泉,吃rou有猎物,师父还自己开了一块菜地。地他们是不种的,若是缺了粮食、布匹和盐巴,师父便带着她去外面的大集上买,偶尔也会自己出门去买。 任观月比她大两岁,是在她七岁时被师父捡回家的。初见时,他虽然衣衫褴褛,头发油的都打绺了,身上也脏兮兮的,但神情里却透着一股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漠然,不像街边的小乞丐,倒像是个落难的天潢贵胄。 她那时还只有这一世的记忆,虽也遭过大难,但还算是个活泼的小女孩,见到了和自己同龄的玩伴自然百般好奇:“哥哥你好,我叫步靖,「靖」是靖难的靖。你叫什么名字?” 小任观月恍若未闻,径直从她身边掠过。 小步靖偷看到师父的眉头微紧,嘴唇抿着,像是有些担忧,以为师父想让他们两个好好相处,便忍下一口气,抬手揪住他后颈处的衣服:“我叫步靖,你叫什么?” 她师父的脸更白了,可惜小步靖这次没看到,正一门心思地想听他回答自己。 小任观月被勒的一个踉跄,总算停下来,转过身用那双黑黝黝的瞳子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任观月。” “哪个「关」哪个「月」?”小步靖才不怕,他肯定打不过她。 “……” 小任观月最后被烦的还是说了。 小步靖拍拍手,得意地扬起脑袋:“这才对嘛,我跟你说了我是谁,你也要介绍自己才是。不过,你以后不许再故意不理我,要不我、我就揍你!”她瞪起一双圆圆的眼睛。 “为何孤……我要理你?”小任观月声音冷冷的。 “因为你不懂礼数!我跟你说话你怎么能不回应我呢?”小步靖有些嫌弃这个被师父领回来的小哥哥了,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莫不是个傻子? “那你别跟我说话。” “……”小步靖攥起了拳头。 她最后还是忍住了。师父把他带回来,肯定是希望他们能和睦相处,她不能辜负师父。 …… 总之小任观月就这么在山顶的小木屋里住下了,两个小孩一人一间房间,就在对方隔壁。小任观月心思重、睡眠又浅,故晚上比常人休息的更早,而小步靖正好在他的对立面,上树掏蛋下河摸鱼,整日里上蹿下跳,精力充沛的不行,每晚都被师父逼着去睡觉。 小任观月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被吵醒第三天后,他直接找到小步靖:“你以后晚上要和我同时睡觉。” “凭什么?”小步靖现在看这个整天冷着脸的小哥哥很不顺眼,长得再好看也没用。 不知道他们两个说了什么,总之等师父发现时,两个人已经打起来了,在地上滚作一团。最后小步靖狠狠咬了小任观月胳膊一口,趁他捂着胳膊直接压在他腰上:“跟我道歉!” 师父见小任观月眼眶都有些泛红了,心里一紧:“步靖,下来!” 小步靖被唬了一跳,回头见师父来了,有些心虚地抿着嘴起了身。但还是有些不服气:“师父,是他先骂我的!” “为什么骂你?你们是怎么吵起来的?谁先动手的?” 小步靖呆了:“……” 她也忘了为什么吵起来了。但好像是她先动手的来着。 师父叹了口气:“观月,你说。” 任观月从地上爬起来,眼神冷飕飕的:“我也忘了。” 既然没出什么大事,两个孩子又不说为什么打起来,左右不过是些生活上的琐事,想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师父还是罚他们今晚上不许吃饭,还要给院子里的水缸挑满水。 小任观月提起一个木桶就出去了,没叫小步靖。 小步靖连忙拿起扁担和另一只木桶跟上:“喂!你走反了!挑水的地方在另一边!”她几步跑过去,凑到他身边笑起来:“你不带扁担,是想用手提着吗?那不得把你的手磨破呀?” 她的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更何况小任观月没有跟师父说是她先动的手,算她欠他一次。看来他们之间还是有机会好好相处的。 小任观月身子一僵。他以前没挑过水,自然不知道还需要扁担。 听着这个小女孩在他耳边喋喋不休,月亮比前一天圆了一点她要说,昨天新发现一种好吃的红色果子她也要说,即使不回应她也絮絮叨叨的没个完。也许是嫌她烦,他冷冷地回了一句:“什么野果子都吃,也不怕毒死。” 小步靖一看这个小哥哥虽然语气不好,但还是会回应人和关心人的,谈兴更浓:“不会!我很小心的,我先把它的皮剥下来……” 小任观月:“……” 不知道从何时起,也许是从这个静谧的夏夜开始,也许是后来无数次的一起出门游历,两人的关系越来越紧密,直到形影不离。 她是真的把他当哥哥,他当初应该也是真把她当亲meimei了。可他是什么时候变的,他们之间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从被他囚禁那天开始算一共是七年,她想了两千多个日夜,却始终没有结果。 步惹尘觉得有些冷了,抱紧了胳膊,或许是还陷在回忆里,下意识往身后摸了一下,却摸了个空。 自从任观月知道她有屋顶上赏月的习惯,有时忘了带披风又懒得下来拿,那座木屋的屋顶就常年放着一件披风。当时家里一共就两件披风,但每天都换。开始她还以为是师父,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他在院子里借着月光默默洗披风。 她一直想把任观月从自己的人生里彻底抹去,可往后伸的那一下手却像在告诉她「不可能」。 她把头埋进了粗糙的衣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