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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16-2」

    黑色的车往五环外开去,缓慢地。雨天路滑,恰逢早高峰,塞车很是严重。

    苏沐橙三口一颗包子,忙活了一晚的夜班,此刻饿得不行,也顾不上其他。叶修不急不缓地踩下刹车,等待前方通行,得空看她一眼:“还得有一会儿才到,慢点吃。”

    “不怕噎着,小笼包凉了可就不好吃了。”苏沐橙将吸管插进豆浆里,小口地喝起来,“好像不是上次那家王记铺子呀?”

    “那边今早修路,我绕远去了宋叔那儿。”叶修伸长手臂从后座捞了一包抽纸递给她,“汤汁沾嘴角了。”

    “唔。”苏沐橙抽出纸巾,消灭了有损淑女形象的罪证,将功勋纸团塞进早餐袋里;又摸出包里的手镜开始补妆,镜面一撇角度,便见后座躺着一袋子油菜花:……

    “你给哥哥买花了?”

    “嗯,你哥凌晨三点屈尊降贵扰我清梦,我这不是一大早就买了束鲜花去赔礼道歉?”叶修态度坦然,好似那袋子3块钱一斤的菜是什么一小束688的祭奠用花束,“我问清楚了,沐秋让我别买太贵的,得留着点交公墓管理费。”

    苏沐橙眨眨眼,“……我哥真贴心。他还说什么了?”

    “还说……”叶修拖长了音,“……‘沐橙什么时候才跟我坦白她有对象啊,,诸如此类的抱怨。”

    “哎呀,”她停下画眉的手,“大年初二那会儿,还没正式定下来呢。可他今早也没和我说这些呀。”

    在生气吗?

    不过仔细一想,气在头上的事也有,例如叶修怎么这么不争气啊揣着这资历跑去急诊干那苦活儿,还把你坑进去云云。她偷偷笑。

    “沐秋哪舍得生你气,也就只能和我抱怨两句。”叶修笑,“不光叨叨你,我也跟着挨骂,老妈子似的。”

    “喔——”苏沐橙跟着拖长音,“‘叶修什么时候才跟我坦白有对象啊,,之类的?”

    “就是这种。也不嫌累。”叶修看了眼前车的指示灯,拉下手刹,车子再次跟着长龙动起来,向前挪了几分钟又停下。

    “嗯……”苏沐橙想了想,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想这两周搬出去和秀秀一起住啦。”

    “嚯。”叶修手上一顿,看了她一眼。而后者正笑盈盈地回看着他。

    车内安静了几秒钟之后,叶修说:“这可坏了,没趁着做梦的时候先和你哥讲,我又落了个话头在他手里。”

    “你也是我哥嘛。这我管不着,你俩打架去。”苏沐橙扭回头去,摸出淡色的唇彩继续画。

    叶修确认了此时此刻难以形容的心情。他感受到自己和苏沐橙之间的羁绊再一次加深了,而一些过往正在远去,已被雨水冲刷着、逐渐褪完了颜色。

    雨滴敲在车玻璃上。

    “……什么时候搬?”

    “下周四?”她不确定地歪了下头,“我下一次下夜班的时候。”

    叶修算了算排班,“可以。云秀那边怎么说?”

    “主任当然可以请假啦。”

    “行。”叶修忍住笑意,“我只好任劳任怨给你当搬运工。一会儿可千万记得和你哥说这事儿。”

    “会的会的。”

    驱车左拐出环线,行进不一会儿便看见满坡列整的墓地。

    叶修停好了车,绕到后面去将那袋花拎出来。油菜花在车里跟着他们长途跋涉,缺少水和太阳的滋养,已经不如早晨那时明丽,有些蔫了吧唧的;但叶修并不在意,苏沐秋指定不要太贵(这就是你买菜送人家的理由吗),且再好的花也会喂进土里,何况还下着雨,脆弱的花瓣承受不住雨水的敲打。

    墓园当值的管理员向他们点头。苏沐橙对他说,要替楚云秀给哥哥买花,便朝花店走去。叶修认了个方向,自己先走一步。

    苏沐秋的墓在一群石板之中,向南的坡面,当初几乎身无分文的叶修费了许大劲才拿下这么一小块四方天地。他撑着伞蹲下,将那袋子绿油油的菜放在墓前,又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放在菜叶旁边。

    接着自己点了根烟,也不抽,就夹在手里,和他的黑白相片对视,从远看去像一只冒着轻烟的黑色蘑菇,在蒙蒙细雨中。

    他想,苏沐秋其实都知道。

    他知道我从不被过往束缚,他知道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因为足够了解,所以足够知道。

    也不仅是苏沐秋。他心里盘算着答案,人生路走这么久,他已拥有许多挚友。

    不远处苏沐橙一手抱着一束花一手撑着伞走过来,叶修便起身让了位置,拍了拍她的头。苏沐橙弯腰将两束花摆好,叶修放的那根烟被雨沾湿了一点,她拾起来放在了墓中间。叶修摆摆手,说,我去抽根烟。苏沐橙瞧他,然后点头说,去吧。

    叶修来到墓园门口附近,将那支燃着的烟深深一口吸到末尾,然后缓慢地吐出一团云雾,将烟头按灭。雨下得差不多了,隐有破云见日之象,他便收起了长伞,又利索地摸出一根新的叼进嘴里,点上火。

    余光瞄见一黑一粉走来,说话声音略耳熟,在喊什么呢?

    “……修!叶修!”粉衬衣边喊边挥手。他身后跟着高大壮实的黑衬衣。

    “哟,真巧。”叶修一手掐了烟,转身招呼,“乐乐怎么穿得这么粉,这多不严肃。”

    张佳乐给了他一个白眼:“我老师爱看,你管得着嘛。怎么哪儿都能碰见你。”

    “这么不待见我哪?要不是我先来,凭你的幸运E天赋,这雨得下更大。”

    “呸,就往自己脸上贴金。”张佳乐比出国际友好手势。

    “老韩,管管你师弟啊,已经无法无天了。”叶修转头控诉。

    韩文清看了他一眼:“该。”

    “呵!叶不修,老韩可是站在我这边的。”张佳乐一甩小辫子。

    叶修摆手:“不和小孩儿计较。遇都遇上了,一块儿去呗?”

    韩文清点头,算作答应。张佳乐嚷嚷“你tm才是小孩儿”,被韩文清一手镇压。三人并肩,往另一方向同去。

    十年前,韩文清与张佳乐博士期间师从同门,而前年今日,这位资深望重的老者罹癌逝世。他生前桃李无数,死后论文仍被经传引用,他博学多闻,八十高龄仍在手术一线,师德与医德并重,是心血管外科的明星之一。叶修跟随自家恩师等人去看望老者之时,二十平的房间里圈外圈站满了人;他已骨瘦如柴,手边倔强放置一本纸质期刊,知晓自己时日无多,病床上的老者叹息,一切从简。他的夫人闻言,忍不住低声啜泣;张佳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扭过头去;其他师门子弟或多或少被屋子里的氛围感染,悲伤之情涌上面容。韩文清站在老者床边说着话,声音仍厚重,而叶修细听,竟也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

    今已过两年。

    韩文清从携带的包里摸出一块布,仔细地将墓上的雨水擦去,随后低声说了些什么。叶修站得有点远,没能听清,而墓旁的张佳乐已有些动容。三人朝碑作拜。韩文清将拧干的布交给张佳乐,又用擦净的手拍了拍他的背,然后转头对叶修说:“我们先走。让他一个人待会儿。”

    远到张佳乐变成一团粉色的点,叶修摸出一支烟,朝韩文清晃了晃:“不介意我抽支?”

    韩文清点头,又说:“少抽点。”

    “今天抽得多。”叶修含糊过去,将烟点上,终于能享受一支完整的红塔山。

    韩文清注视着他,说:“叶修,我有话和你说。”

    “嗯?”叶修睨他一眼。而见韩文清神色郑重,他便将烟取下,转身面对着他。

    韩文清将一切收在眼底,然后开口:“以后,不用再给我做临时标记。”

    “哟?”叶修惊奇,左右打量他,“当然没问题,你也用不着这么严肃的表情。老韩行啊,铁树开花了?终于有喜欢的人,要抛下我们这段革命友谊找对象去了?”

    韩文清摇头:“不会。”

    “开玩笑的,知道老韩你讲义气。”叶修拍拍他的背,“你就放心大胆地去追爱吧。好好把握啊,能不被你这张钱包脸吓跑的可不多。”

    “听我说完。”韩文清双手搭上他的肩头,两人的距离感一下子近了。叶修眼角一跳,某种预感越来越强烈。

    韩文清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叶修,我喜欢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