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树下春景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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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的并州城照旧是一片熙攘,头顶的阳光晴好,脚下的青草漫漫,四月的天里还有些微微的寒意。 坐在马车上的武氏拢了拢衣袖,撩起遮面的幕篱看了武家最后一眼,透过柳树叶的光照在她额头的朱红花钿上,照在她如珠似玉的美貌容颜上。她的母亲站在家门口,双鬓斑白,拉着她大姐,脸带梨花泪哭得是那么的悲伤,但是十四岁的武氏却没有太多与至亲离别的苦痛,反而有种隐隐的兴奋感。 长安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而她即将走进这个城市的中心去了,她要走进全天下最荣耀的地方为她的母族挣得一份荣光。 武氏目光逐渐向远,看到远处的榆关,雄鹰飞过城楼上空,她放下幕篱,轻轻地笑了。 马车的车轮滚滚向前,淹没过渐起的并州风沙,带着小小的武氏来到了这座权力的中心——长安。 长安城是比并州不知道要繁华到哪里去的城,南北为街东西为路,整整齐齐的一百零八坊如棋盘上黑白子密集。 武氏走马观花,只粗略一看,心中已然颤动,果然是她梦中的长安,不,比她梦中的长安还要繁华还要好。 “小娘子,朱雀门到了。” 武氏闻声整理了一下仪容,确认自己没什么差错后才从马车上走下来,接过阿婆背着的行囊。 “娘子,奴就送你到这儿了,您多保重。” “是。”路途的颠簸并没有损失武氏的一派好气色,她面带笑容说道:“阿婆回去只管让阿娘不必担心,一切有我呢。” 话虽然是这样说出去了,但是宫里的日子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难熬,这种难熬不是尔虞我诈、争强斗狠的宫斗,而是一种深深的无奈感。 什么都做不了,就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小雀鸟,笼子深深,宫墙深深,没有前路没有归去。 武氏自喻才貌不输其他,奈何皇宫里有才有貌的女子太多,清冷、娇艳、柔美、端庄、温婉......各类的女子就如各类的花朵盛开在太极宫城里,应有尽有,皇帝陛下看得那叫一个目不暇接。 先前圣旨上写的那句“久闻荆州都督武士彟次女容止美。”一下子成了一句套话,铮铮然,让十四岁的武氏认清了所有的现实。 武氏从小听着李世民的事迹长大的,就像长安城所有的小孩一样,都知道那是故事里的神仙般的天策上将。 她学着在她前面进宫的婉嫔,每次殿前侍奉都满怀少女心思,眼含憧憬地看着这位伟大的帝王,然后就没然后了;她学着惠嫔献上自己写的治田治桑一文,陛下封她为五品才人,然后就没然后了;她拔尖出挑成功降伏所有人都不敢驯的狮子骢烈马,陛下称赞她勇,然后就没然后了。 更可气的是接过那封赐号“武媚”的文书,武氏暗地里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宫中正一品妃嫔的封号以“贵淑德贤”为序,如今她竟得了“武媚”称号,一对比讽刺之极。她拼了命的勾引在皇帝面前却如同稚嫩的幼儿行为,这位伟大的皇帝只一眼便看穿了她所有的不甘与野心。 如此三番,她算是看出来了,陛下确实不喜欢自己。 不得皇帝喜欢的女子在这浩浩皇宫里会有什么后果,武媚娘越想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呢。 死是没有死成的,别看武氏小小年纪却也知道惜命,这以后都日子还长着呢,万一自己的大运气在后面呢?武媚娘这样安慰自己道。 春夏四季轮转,转眼便到了贞观十八年,这一年武媚娘二十岁,已经是在宫中的第六个年头了。 武媚娘自己安慰自己,这一安慰了许多年,她依旧是小小的五品才人,靠着在宫里年数长磨资历,兼职做了藏书阁的女官管事。七年岁月磨练让当初小小的幼稚女儿蜕变成一名成熟娇俏的女子,做事大方得礼,进退有度;脸庞长开,娇艳若桃;身姿长成,妖娆曼妙,乾坤内藏。可惜无人能赏。 这一日是二月初一,武媚娘穿了一件白罗花衫并一条红绿间色裙,领口袖口皆用了织锦的缘边,藕白双臂上各套了两只细金臂钏,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脆响。皇上重节俭,宫里为了争宠人人效仿素色布衣,媚娘自觉自己讨了人厌,便少了那些心思,索性穿衣打扮往浓重华丽的方向走,只为了自己高兴。 八天后二月初九便是花朝节,她像准备往常的花朝节一样,早早去藏书阁挑选群花芳谱送至各宫并尚食局、尚衣局二局。 宫里上上下下都要照顾到,工程量极大,两局又催得紧,武媚娘如今身份不高,自是有人捧高踩低,全让她一人做这些事,每年过花朝节一次都跟要剥了层皮一样难受。 武媚娘忍着恶心一边挑谱子一边心里吐槽着这皇宫里的破规矩。等实在做不下去了,才出去看看风景散散心。 藏书阁在这偌大的皇宫里闹中取静,少有人来,周边种满翠竹、杨柳、各样果树,武媚娘独爱一排杨树后边的一棵歪脖子柳树,柳树不高,稍微一蹬脚就能跳到两个横叉的树干上坐着。 武媚娘靠着树干闭着眼闲适地坐着,从长了绿叶的柳枝间能望向晴朗的蓝天,望向朵朵洁白的云,不远处的桃树轻轻地绽开花瓣,桃花蕊的香气经春风送过来,仿佛给了武媚娘的枯燥心神一丝游离的机会。 “这大礼何如,子之言礼何其尊也?” 一时不查,树下突然走过来个人,嘟嘟囔囔地不知道说些什么,眼见着人逐渐走进,好好的春觉被打断,武媚娘心里便觉烦躁,下树已经是来不及,只能不动声色地猫在树上小心翼翼地听着这树下的人怎么个说法。 “《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贤者狎而敬之,畏而爱之。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积而能散,安安而能迁。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很毋求胜,分毋求多。疑事毋质,直而勿有。” “你孝经注的好,这礼却是差一些,等想好了再来回我。” 高大的杨树下,来人自己装作两个人,一问一答,似有不解为难。 歪脖子柳树上,武媚娘手撑着下巴越听越觉得有趣,这人傻乎乎的,略带一点清脆没有完全低沉下去的声音想来应该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年岁不大,还是个不懂礼的弟弟呀,不由得心下一动,想逗一逗这小郎君。 “呵呵,哪来的呆子,连这都不会答嘛?” 树下正思考问题的小郎君吓了一大跳,赶紧左看看右看看,看看谁在吓唬他。 “我在这儿呢。” 武媚娘出言道,往小郎君的头上扔了一个草杆,草杆准头很好,正巧挂在了小郎君的白玉发冠上。 小郎君闻声一抬头就看见两条白花花的嫩腿在自己眼前晃悠。 再往上看,只见繁丽宫装包围间的一张俏丽多姿的脸,先是一愣,这女子长得可真好看,是宫中的女官吗?女官会穿得这样妖娆吗?再是一想女子之前说的话,不由得一生气,谁是呆子,我不是,我还能被你个小女子看轻了,随即不服气地反问道。 “你说我回答不出来,那你就会回答么?” “那人问大礼,当以孔子为先。”女子微微一笑,很是轻易地说道:“孔子曰:丘闻之,民之所以生者礼为大,非礼则无以节事天地之神焉。非礼则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焉。非礼则无以别男女父子兄弟婚姻亲族疏数之交焉。是故君子此为之尊敬,然后以其所能教示百姓,卑其宫室,节其服御,车不雕乱,器不雕镂,食不二味,心不yin志,以与万民同利,古之明王之行礼也如此。” 小郎君听她背得顺畅又流利,不由得高看了几分,他着实没想到皇宫中还有这等熟读四书五经的厉害女子。 “好一个小娘子。”小郎君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听见喜欢的回答又开始不吝夸赞,“你说得可真好,你叫什么名字?” “圣人赐我名。” 武媚娘笑嘻嘻地继续在歪脖子柳树上晃着腿,圆润的肩头落下垂顺的小团花帔帛,那帔帛带着女儿香气不知不觉中侵染了小郎君的鼻间。 “武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