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风入松(二)
第四章 风入松(二)
打车回去的途中下起细雨。车窗像一扇画框,路边的霓虹夜景落入其中,在掌间溶化成一片乱彩。终点越来越近,她却不想这么快到家。 在外散步的时候,只须像寻常的情侣或家人,什么都不必多心。陌生人不会知道她们的关系。 在家里就不一样,面对所有熟悉的事物,总有回忆涌上心头,她倒不知如何与现在的他相处。 爱情对于青春期的少年,总是有天然的吸引。大人却因自己的多虑,怀揣着别扭的态度。既不希望孩子一窍不通,缺根筋似的,甚至不知与异性保持边界;又不希望孩子懂得过多,被不该在这个年龄纠结的事勾去注意,变得不务正业。 自从升入高二,老师对读闲书愈发敏锐,一学期之间,没收去高高一叠的漫画和小说,杳也不得不避着风头。但少年的好奇心终究难以压抑。一到放假回家,她反倒废寝忘食、报复性地读。千篇一律的青春文学、推理小说读腻了,就在钤的书架上淘文学名著。 他读书的口味着实有些微妙。有的沉重而严肃,关乎宏大的历史,或拷问命运或真理。相比之下,另一些却清汤寡水,只有寻常人琐碎枯燥的日常。真要在那些书里找出共同点,大约是总带着几分清苦的涩味。一如平时表现出的模样,他不喜欢活泼却吵闹的文字。 年前的一天晚上,她躺在客厅沙发上读《包法利夫人》,碰巧被他瞧见。 她若无其事地打招呼:“我吃过晚饭了。这个点,你也在外面吃过了吧?” 他答:“没有,在公司加班。” “哦。”她伸了个懒腰跳下地,捧起书,打算回自己房间。 不意他走上来,拿起她手中的书,看了一眼封皮,又意味深长打量她,终于一句话没说递还给她。 这本书讲述了有夫之妇憧憬爱情,最终出轨堕落、直至自尽的人生,论内容实在算不得“健康”。如若没有名著的光环,想来大人是绝不乐意孩子去读的。但他与一般人本就不同,或许也会有不同的想法。 她望着他的双眼,试探道:“这本书是你的。” “嗯,我知道。” 他的反应波澜不惊。 她咬唇思索,“好像……跟我在学校里看的译本,不太一样。” “这本书有些年头了,和新书不一样,也正常。” 他原正打算去厨房。她再次将他叫住,随口道:“读下来竟然都没什么翻译腔。有时的语言好像太朴实无华——” 说到“朴实无华”四字,他眉心微皱,眼中闪过一丝嫌弃。她当即反应过来,自己不小心踩了雷,连忙低下头,再不敢吱声。 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意外没有生气,或像往常那样甩脸走人,而是叹息一声,问:“学校老师让你们看这个?” 她面不改色地撒起谎来,“是啊,还要写读后感。” “看不进就别看了。目的只是交上作业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办吧。”他迟疑再三,轻碰她的后脑勺,略表宽慰之意。 这份会错意的温柔,反而令她莫名心堵。原来在他眼中,自己“愚顽怕读文章”的形象早已根深蒂固。她明明已经长大了,他却对她的成长视若无睹。 少年人的胜负心就这么被激起。她急切地为自己辩白,“我不是看不进去。” 他仍固执己见,“不用勉强。” 又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疲倦地打哈欠,却在一瞬间灵光乍现。这个主意妙,太妙了。她几乎得意得掩不住笑,转着圈跳到他面前,撒娇般地轻摇裙摆,“你真奇怪。别人家的家长,看到孩子读书,高兴都来不及,你反倒劝我不要读。为什么?” 他在沙发坐下,将烟灰缸移到自己面前,摸出打火机在手里转,却像忽而想起什么,终于没有点烟,轻蔑一笑,“那你读出什么名堂来了?” 平淡日常的叙事里,浓云一般的哀伤低压于天顶。爱玛并不是离她太远的人。如若际遇相仿,她或许也渴望类似的放纵,只是未必像书中的爱玛那样果决、勇敢。或许寻常人潦草、凌乱、又四不像的一生,就是在缺乏勇气的一念之差里,永远和传奇错过了。 ——这些内心深处的真实感受,她不愿分享给任何人,何况是他。抛开父女关系,他就是个无趣的中年大叔。反正他也不会懂,有什么好说的? 她面对着他坐上茶几,望着天花板边缘的小灯,道:“舞会那一章写得妙。” “这也是老师说的?” 闻言,她神色一凶,往他腰边踢去,“我就不能自己觉得好?你不是问我读得怎么样?” “嗯,是我说错了,跟你道歉。” 他将花青色的香烟滤嘴夹在指间,半支起小臂,幽幽然道,“不知所以然,却一厢情愿地深受吸引,总觉得很可怜啊。” 她以为他在说爱玛的事,不假思索反驳:“可怜?我觉得她很勇敢。许多事本就没有别的办法,既然做了违反伦常的事,就会付出代价,不是吗?” “所以更觉可怜了。”他心不在焉地望向别处。 就像面具裂开,她从他忧郁的眼中望见几分真心,一时间,倒也不那么排斥跟他坐在一块。 她掰过他的手细瞧,“给我看看。这个烟跟以前的不一样,还挺好看。” 他翻开手掌将烟递去,“这个烟贵,一般谈工作才用。” “贵的和便宜的烟有什么差别?”她盯着他的侧颜有些出神。 “也没太大区别,都是一样的烟草。贵的也许更好抽一点。” 先前的话勾起他的兴趣,他转回头,刮目相看地打量她。两人视线骤然相会。她不禁变得更愣,下意识将自己缩成团,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能试着抽抽看吗?” 肯定会拒绝吧,自己这是在说什么啊。她望见烟盒包装上“吸烟有害健康”的提示语,心烦意乱地想道。 但这不按常理的一出,也教他不知所措。他看她的眼神又有点不同了,像是重现出方才那句“可怜”的语气,又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宠溺,仿佛已经瞧见她身处堕落的途中,自己却浑然不知,无论她提出怎样过分的要求,他都会选择纵容,心甘情愿做她的共犯。 又或者,他的眼神本就是诱她堕落的恶兆。 总之,被他这么看着,感觉糟糕极了。像是浑身的毛被微雨沾湿,他还翻来覆去地揉乱。 ——你干过诱骗少女的事吗?如果她的胆子再大一点,或许已经任性地问出口。她就想撕破他的伪装,明明白白告诉他,别装了,他在外面那些风流债,她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眼下的光景早已无须言语。 他未尝不解风情。倒映天色的双瞳,像吞噬天色那样,吞噬她心底隐秘的渴望。——也许。欲擒故纵的回应幽灵般飘荡。他缓缓倾过身子,为她点烟。 亲昵的距离几乎教两人偎在一起。暗蓝微光升起于逼仄的夹角,烧上纸管的末端,也将天际的星点燃,辉采正缀成他眼中的光亮。她痴然望着他,迟疑又笨拙地咬起滤嘴,才刚一吸,冲人的烟火气冲进嘴里,舌头和喉咙都被灼痛。她不由地弓紧身子,扶着他呛个不停。 “小屁孩。”他像是才回过神,截过她手中的烟,斜望着窗外抽了一口,叹出一片缭绕的烟雾。 她却为此再次错愕了。他竟然在抽她碰过嘴巴的烟?大人可以这样吃小孩吃过的东西吗?可以吗?她还以为他有洁癖的。 刺激的灼烧感还长久留在喉间,滚向深处,渐而化作揪住心脏的紧缚。窒息的感觉就像潮水,从四面八方漫灌而来,隔膜了其余的感知。唯有心跳似擂鼓,不甘平淡地轰鸣着,似要冲破一切的壁垒。 “我不知道……会有这么难受。” 他关上亮堂的顶灯,冷淡应道:“早点休息吧。” 烟盒被他顺手收走了。她呆呆地倚在台灯旁,一开一合,反反复复,将打火机点燃又弄灭,恍惚想起这样一则新闻——生活失意的中年人,因为无法承受生计的压力、亲人的吵闹,决定在全家团聚的时刻煤气自杀。 然后,她听见厨房响起油烟机运作的呜呜低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