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压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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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蕊儿要伺候沈兰舟沐浴,沈小姐趴在浴缸沿上看她走路的样子,两条腿在水里也偷偷学了个模样,她搅弄着水,开口吩咐她去换朱叶儿上来。 已很有女人模样的朱叶儿挽起袖子,手伸进热水里要碰上沈兰舟的身子,沈兰舟敲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就避开了她的手。她把自己翻过来,整个儿白条条地敞在水里,她问朱叶儿,我生得怎么样。 朱叶儿也不知该怎么答,沈兰舟手指移上胸口,食指尖跟点红似的按在了她自己那颗红痣上,沈兰舟刚到纪家就发过几次高烧,白茶阿妈后来说,她把自个儿小时候的事情全忘了。沈兰舟侧着头又问朱叶儿,你知道它的来历吗。她很会挑语气,因此这话头丢出来,朱叶儿便以为是做主子的起了性子要考较她的黄历本儿。 “我七八岁时染过一种病,大夫说要刺开心头放血,我怕得要死,娘便说,小姐也得过,她亲眼看见是这么治好的,我才信了真有这么个方子。小姐,这痣……恐怕就是留下来的吧。” 沈兰舟看着她,“这么说,你身上也有一颗?” 朱叶儿不晓得小姐怎么隐隐带上了怒,急忙道,“我皮肤粗黑,黑痣都瞧不清楚,哪里知道有没有这么一点红的…小姐这样白,才见得分明。” “你说你娘亲眼见过,那可有其他说法佐证了?” “我娘……我记得我娘还说,太太抱着小姐也是心疼得不行,下不去这个手,又舍不得松给大夫扎,正巧二少爷来了,他说什么‘哭哭啼啼的怎么救meimei’,还是自己拿了那么粗的针,咬着牙就扎了下去。” 沈兰舟听得怔了,暗念原来还有这一遭。萧驰野毕竟是她哥哥,她想道,毕竟是她哥哥啊。 接下来几日,萧驰野早出晚归,沈兰舟有几回夜里已睡了一觉醒来,才见到他房里的灯亮起。她照例出去参加聚会,下午去书房习字,仍然专练“萧驰野”三个字,练得不好的揉了扔在篓里,第二日便会见到,里面的纸团少了一两个。 又一日,沈兰舟难得在晚饭桌上见着了萧驰野。她一见到他,便似乎忍不住身上冒出酸辣的刺来,一顿饭净想着惹他眼神又不给他眼神,倒把自己弄得肚子里只八分饱,其中五分还是气。 她搁下筷子要上楼去,萧驰野闲闲淡淡地嘱咐饭后不要即刻躺下,当心胀气,沈兰舟便道,我最近向学得很,又要去练字了。萧驰野被她噎了一刻,也道,看你实在没有精进,还是换几个字摹吧。沈兰舟一怔,心里忽然有些惊怕,又听萧驰野道,军部想让他回来历练,以后恐要meimei多多关照。 他一叫meimei,沈兰舟忽然松了口气,他是有了愧,不是晓得了自己的秘密。她便也叫哥哥,半晌后又劝他,少些应酬,应酬时也少些酒。他们隔着几级楼梯对望,都松松一笑,一家人里头,腌臜与怨怼都能囫囵消融了去。论恨,亲兄妹间能有多大仇怨?论爱,亲兄妹间岂不总是有些亲族的爱? 这一顿饭后,他们便好似又回到了从前,都绝口不提有过什么走火,萧驰野接送妹子来去别家公馆,对她的日程似乎都有了一笔账,沈兰舟渐渐觉得又遭在了他的管束之下,这网看起来全是大喇喇的漏洞,实则让她吹不着一点风。 总算萧驰野忙了起来,沈兰舟携两位女侍自出自进,有一日带回一个铁笼子来,蓝布头一揭,里头居然是只金白相见的狮子狗。可又不是沈兰舟想养的,萧驰野统共见过两回,后来几日里没见着它问起,沈兰舟便说,“哥哥喜爱那种小闹精?”萧驰野饮一盏茶,小女子已经难养,何必再多找苦吃,他只说问问,沈兰舟告诉他本就是做礼物买的,奚家大太太就爱这个品种,以前养了十年的一只没了,伤心得人憔悴了好几圈,她们熟识往来的都挑了品相好的,给她办了个纳宠会,沈兰舟这只就有幸摘了魁。 萧驰野恍然,原来是这一回事。奚家的二房当家是奚鸿轩,他那点隔墙探花的心思跟这地下沟里的污水似的,整个城都暗自晓得。奚鸿轩这几日见了他都是拱手笑脸的,还以为是有事要求,原来是内宅舒心。他要回这边来发展,自然是需要人脉的,同奚鸿轩虽然有过龃龉,但往后说不定就要借他的力了。 他这meimei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倒替他在官场上也送了一把东风。 这股东风把萧驰野送得越来越高,高到他可以看到许多以前看不到的暗流,中国人、外国人、信佛的、信基督的、爱钱的、爱色的、聪明的、蠢笨的、命久的、命短的。他看得足够多,等得足够耐心,总算在第一场大雪时等来了自东北来的另一股风,萧家的大哥给他送来了信。 上书简短的六个字,争奚保产资事。萧驰野阅后即焚,书房窗外寒天冻地,重雪压城,他看向奚家的方向时已不再有任何优柔,只像在看囊中的肥rou。 他回房时拐去了沈兰舟卧房,那道门于他而言是摆设,他要是心里已过了坎,推开进去只是举手见的易事。沈兰舟也没睡,她拥被坐在床上,看窗外又急又密的大雪,萧驰野站在她床边,她便轻轻说道,“好冷啊。” 萧驰野抚摸着她的头发,沈兰舟靠到他怀里,一贴到这个男人烫热的胸膛,她就似更冷了,萧驰野把她抱紧了,沈兰舟一口一口的气都哈在两人之间。她不盘发的样子看起来小了两三岁,轻易让萧驰野回忆起,她刚回到自己身边时的模样。沈兰舟软着轻颤,天地的寒意仿佛都要加诸在她身上,萧驰野一下抱着她倒在床上,她仍然搂着她的亲哥哥,“陪我…今晚陪我……” “陪你什么?”萧驰野嘴唇贴着她的头发,吻她的头顶,声音却暗得很。沈兰舟扯着被子把两人裹起来,她要哥哥为她取暖,她想同他一起躺在这里,她想在他的怀里睡觉。萧驰野已明白她的要求是纯洁的,是合乎兄妹关系的,哪怕他们的身体线条已紧紧相贴,他身上坚硬的部分都能被她柔软的身子包容契合,沈兰舟不在意这种厮磨,她要的就是热,可她要的又仅仅是热而已。 萧驰野当真抱着meimei睡了一整夜,次日他起得早,将兰舟裹成了如襁褓中一样离开了。沈兰舟梳洗时见到了朱叶儿脸上的红,她瞧着镜子很平淡地说,先前同你说的想得如何了?朱叶儿脸色立刻换成了白,又默默替她梳头,过了一会儿才道,也好。 沈兰舟今日穿得尤其暖,自己带了手笼不算,还让朱叶儿提了两盏炭灯时刻暖着,才去了奚家拜访。奚家大太太宠狗如命,真的心肝也没有疼成这样,沈兰舟男人都还没许过已凭空添了个干儿子,沾着这份荣耀,她出入奚家受的礼都多了几分。 她今日着深色,大太太便夸她更衬白,还说用的香也适宜,她怀里的狮子狗却没这般奉承本领,吠着要下地,直奔后院去了,大太太笑说沈兰舟挑得太好了,这只的鼻子比狗还灵,晓得厨房里做的骨头汤出锅了!沈兰舟没成想夸狗还能有这种比喻,真真是爱得痴了。 可世上这么大,能有一桩两桩爱得发痴的物事又有何不好?沈兰舟想,不像我,只有恨得发痴。 萧驰野今日出门前便觉得头顶吊了根针似的,悬到午后,总算被冬天里头那点稀薄的太阳烤断了线,丁桃飞跑进来给他报告之前,正好啪嗒戳中眼皮,疯狂跳着灾祸的征兆。他捂着眼睛问丁桃怎么了,这少年像一根破了口子漏风的糖人,张嘴几次顺了气,才惊天动地地道,“主子!奚鸿轩死了!” 奚鸿轩死在了自家的小湖里。 他家里的人都众说纷纭,有说是为了扑救大太太的爱犬追到了湖上,踏碎了冰面跌下去的,有说是要调戏婢女不成扭打起来摔进去的,也有说是那一块池面前几日就凿了洞冰钓,较周围薄所以踏空了。 这几个说法都有蹊跷,确实有人见到狗朝冰上跑过去,但奚鸿轩是个两百斤两还有余的大胖子,走两步就喘气,如何竟自己去扑,要说被婢女推倒就更不可能,而那凿洞呢,是前几日他邀萧驰野时自个儿动的手。 这事情似乎牵扯到了些萧驰野,他赶去一看,才发现沈兰舟今日也在当场,同奚太太两个女眷抱在一处发抖。他上前碰到沈兰舟的肩膀,她便激烈地甩开他,抱紧自己害怕得哭起来,萧驰野不管她的拒绝,强硬地拉起她的胳膊,敞开大衣把妹子狠狠裹在了怀里! 他说要带沈兰舟走,也没人敢留。一上了车,萧驰野把她放开,两人坐在两张皮椅子上,他沉默地举起手,看那上面从沈兰舟身上沾上的雪水。 “你好大的胆子。”他几乎是咬着牙低声说着,沈兰舟不畏他的逼视,那张姣好美丽的脸上此刻冷到了极点,她轻声对她的兄长呵吐出呢喃,“是你告诉我的呀,哥哥。” 萧驰野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他冷冷地看着他的meimei,不知道她能用什么手段成功害死了奚鸿轩,但总之,那一定是细密的、长久的、筹谋深远的,她有她的法子来解决自己的仇人,而这一切他此前都从未察觉。 这双眼睛里的东西他太陌生了。萧驰野生起一种疯狂的、狠厉的想摧毁她的冲动,他的拇指在嫩rou上扣出了红痕,沈兰舟硬是一声不吭,直直同他对视。 这究竟不是一个适合谈话的地方,萧驰野松开她,沈兰舟跌坐回椅子上,心情很好似的看着窗外笑起来,“好大的雪,再下一夜,今朝的事情便又能被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