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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整个Q市像是一下子滑进了秋天。沈泽川刚到机场就觉着一股寒意贴着光裸的手臂皮肤,撺掇起一片鸡皮疙瘩。去L市的时候还是人人都穿短袖的温度,打车回家的一路上沈泽川精神劲一般,但又不能在出租车里睡着,为了提神往窗外瞟去的几眼里,抽调到的行人样本里已经全换上了长袖外套。

    沈泽川觉得自己该提前预防感冒,到公寓后找出了维生素C,塑料瓶上印的保质期好巧不巧就是一个月前。吃不吃呢,维生素片过期也吃不死人吧。沈泽川低头和这小瓶子上的年月日对视了十几秒,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早上送出去的平安符——就算不手写祝福,收礼的小朋友也长得很健康,只来一次都让他的身体现在还浸在余韵里。

    再不惜命点,萧驰野都无福消受。

    沈泽川扔了维生素C,找了一圈只能现烧万能的热水。报复的计划和离开的进程都遇到了一个推进一大步的好机会,雷氏兄弟这个案子他必须好好利用。水温在逐步攀升,沸点将至。

    *

    萧驰野对李建恒的挤眉弄眼视而不见。沈泽川就坐在他的侧前方,四分之三个脸庞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睫毛、眼睛、鼻梁、嘴唇,萧驰野忽然想道,在场所有人都能看到这些地方,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全吻过。

    沈泽川前面是纪雷和韩丞,手边都一沓报告书。这个会议室的桌子椭圆形排布,但一边半圆只有一圈,给领导听汇报和下指示用的,另一边的半圆是三层的小阶梯,萧驰野这个等级的实习生能出现在最后都是破了例,要归功于对面那圈里坐在大周集团最大股东李建云身边的李建恒。

    李建云常年带病,这次会亲自来出席已足见对这个项目的重视,纪雷还能稳住,韩丞几次想再翻开文书材料多背两遍。李建云朝带来的秘书点头,两边的其他股东也依次示意,在无声的紧张里,有股东率先向纪雷发问了,“听说你们这里交了个新想法,能换个更稳妥的路子让雷总走出让。雷总出了名的谨慎,我倒是不知道要怎么弄啊。”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萧驰野看了提问的中年人一眼,戚时雨戚伯伯,年初中风导致面部偏瘫了,只能往一个方向看东西,好像还没发现来参观见习的是自己,就算他看到了,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来Q市的子公司是为什么,也不知道纪雷现在所有回答的依据,都是他和沈泽川一起做出来的企划。

    “……目前的构想是这片土地以拆迁的方式先转到区政府手里,雷总拿的拆迁补偿款实际金额可以等于谈好的出让价,考虑到后面更稳的话,建议由我们牵线,帮吃下这批土地的开发商找一个央企合作伙伴,从区政府那里再转土地利用性质……成功的话我们能从其中抽这个点。”

    萧驰野看着ppt上用专门一页给预估收价做的醒目数字,无声地失笑了——纪雷怎么拿了ppt过去还改得这么丑,当然,最丑的肯定是开头,那个提案人的冒号后面,篡改者剽窃者的名字。

    萧驰野不惊讶纪雷会偷沈泽川的企划,在他这种领导眼里,底下人做的成果就等于是自己的成果,法律上给监督管理方和雇员设定的是替代责任,但在纪雷这只有替代荣誉。萧驰野看向沈泽川,沈泽川的眉目沉静得像掩在雪下的柔枝,无嗔无怒,试图摧折它的风雪正在攫取他辛苦酝酿的果实,这根纸条要被压弯到什么程度,才会博出反抗的一击?

    萧驰野的目光还没收回,突然听见与会议气氛格格不入的一声提问,“等会儿等会儿,老纪,你这是你想的吗?”

    是李建恒。萧驰野想,除了朝晖,他也找李建恒帮忙找过这方面的资料,虽然他不关心这些商业运作,但在李家长大的他自然能听懂萧驰野刻意探讨的几个点子最终能推出什么样的思路。李建恒股份多,是董事长的弟弟,和其他几个大股东素无往来,爱玩又没心计,他来提这个质疑,出人意料又石破天惊。

    萧驰野又看了沈泽川一眼,主动出来踩纪雷一脚的机会就在眼前。沈泽川似乎察觉了他的目光,四分之三的侧脸朝他转过一点,又旋即回头了。只留下了一个艳丽到危险的短暂微笑。

    萧驰野解开了束着手腕的袖扣,这是他每次训马前的习惯动作。Q市太拥挤了,他连开车都无法尽兴驰骋,但沈泽川让他想起故里的草原,漫长角力之后的征服才是最尽兴的。

    李建恒发问的时候没过脑子,一出口他就开始后悔,但纪雷旁边的韩丞手抖得一看就有猫腻,到底没见过几次大股东,颤巍巍的火怎么烧得出足够的火候?纪雷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脚,警告稳住,但韩丞已经忍不住往沈泽川的方向看去。李建云眯起眼看着对面三人的动作,以他的高度来说,不管究竟是谁的方案,能用就行,就是台面上的事情,总归应该做得好看一点。

    但沈泽川太静了,他既没有站起来陈明著作权究竟归谁,也没有识时务地将成果拱手让给上司,他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垂聆一场公司会议。李建恒刨出了第一根线头,戚时雨顺着追问,“那怎么和区政府去谈那片搞成拆迁?央企合作伙伴又准备怎么找?以前不是没拉过,进来前说的利润几点几点,进来后项目全要央企国企说了算。”

    纪雷快速筛了一遍印象里看过的ppt,没记得有这些细节,他赔了个笑,“韩丞,你们年轻人有没有什么想法,都可以交流交流。”

    韩丞拼命在裤子上蹭着手汗,把资料翻得哗哗响,沈泽川在其他地方都写了洋洋洒洒十几页方案书,这两个问题却偏偏没有,他和纪雷不是没想过这难题,赌的就是这次会议只敲大方向,其他日后再谈。“这个…我们组以往做的比较多的是法务咨询尽职调查这一块,开发合作协议的拟定…我觉得还可以继续讨论…”

    戚时雨拄着拐杖,仗头狠狠砸了两下地板,“那不就是没想好?你说个屁呢!”他年轻时就脾气爆,现在骂起人来也根本不管时间场合,韩丞被他说得汗颜,但纪雷也觉得棘手,他确实没想到今天李建云都会来,急着表现方才话说得太满了。

    “李董,我觉得主要是土地性质这——”

    李建云抬手阻止了他,秘书给他递上手帕掩住咳嗽,接着轻描淡写地对一旁的弟弟说了句:“空气都脏了。”

    纪雷脸色哗然变青。会议室里一阵诡然的安静。

    萧驰野坐在最高最后的位置俯视全场,他看到淡淡不悦的董事长,不解愤慨的发小,暴躁恼怒的大股东,心虚不安的上司,还有此刻被其他人的视线或试探或愤恨盯着的他的秘密情人,那些目光里应该加上他的这道,好奇的舔舐,强欲的窥探,以及醍醐灌顶后的兴味盎然。

    沈泽川要做被动的赢家。李建云看向了他,故意重复了一遍方才纪雷说过的话,“你们年轻人有没有什么想法,都可以交流交流。”

    沈泽川拿出了另一份企划书。他一贯如此,纪雷在恍然大悟间想到了从前每一次,沈泽川面对他的挑刺和找茬,永远都准备好了一份早就满足这些要求的Plan B,他是怀着恶意在等待的,就为了让自己暴露所有的问题,再用完美的答卷嘲讽自己——他沈泽川不仅早就想到了这些漏洞,还连解决方案都已经做出了好几套。

    沈泽川当然赢了,赢得还很漂亮。他在站起身讲解的时候,还投了好几个眼神给萧驰野。那其实是他们一起完成的,沈泽川在向无人知晓的另一个创作者致敬,但萧驰野自己要求了隐名,他的风头,在这里出还算太早。

    萧驰野现在只好奇一点,沈泽川是不是故意把企划书送给了纪雷,又知道他埋下了李建恒这个钉子。他跟纪雷是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把自己利用得也这么顺手。

    欲望萌发得比爱情早了太多,此刻各自所占的比例究竟有多少,真是一个惑人的谜题。沈泽川是甜蜜诱人的果实,多汁而丰美,但把他的rou啃啮干净之后,里面剩下的是尖锐到锥人的核。

    开始散会了。萧驰野站起来,眺望着站在底下的沈泽川,危险与美丽共生,他不介意连核带rou的囫囵吞枣。舌尖掠过自己的犬齿,太过兴奋而尝到了刺破的血腥味。

    戚时雨果然还没注意到他,萧驰野觉得该找他打个招呼。沈泽川抬头去找萧驰野,只看到他匆匆转身离去的背影,和最后一个深黑眼神的残影。

    沈泽川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往脸上扑水的时候溅起的水花又弄湿了他的衬衫。又,沈泽川自己品味着想到的这个字,整个公司的区域功能太单一了,办公区他会想到他怎么偷看萧驰野,休息室他曾经和萧驰野一起吃过晚餐,电梯前萧驰野问他zuoai喜欢什么姿势,茶水间里卡着同事的脚步声接吻,现在这个洗手间,上次水管爆了,他才会坐萧驰野的车回家。

    没一个地方还是干干净净的,都共享着他和萧驰野偷情的秘密。沈泽川反复洗着手和脸,自己才是最脏的,他不断反刍着自己如何暗示纪雷可以使用他的草案,把“提案人”冒号后萧驰野输入的他的名字删掉,故意空着诱惑纪雷,甚至连每一页的水印,他都故意留着破绽,把自己的logo涂掉了大半,只留下一线能勉强辨认出字母的边缘,做得像是纪雷窃取了之后匆忙掩盖的。

    但复仇的快意不可止息地沸腾着,沈泽川感觉手心都在发烫,流动的冷水把皮肤都冲得发红了,沈泽川吸了一口气,催促自己冷静下来。他想起了萧驰野最后的眼神。

    萧驰野能让他浑身发烫,也能让他冷得迅速而彻底。他低下头关好龙头,放任水流从指尖淌下,先是涓流,后是滴珠。最后一颗摇了很久也落了下来,沈泽川想,萧驰野对他的兴趣也许也是用沙漏计时的,他自己捅了个大窟窿,让萧驰野看清了真面目,那么那些本来就晶莹细小的沙粒,现在应该都流尽了。

    *

    沈泽川收到了纪雷毫不掩饰的报复,但沈泽川在内心嘲笑,纪雷连报复都想不出新花样,只不过是变本加厉的找茬、返工和加班。

    他睡得越来越少,咖啡越喝越多,想了一周要去药店买胃药,好不容易赶上一次没打烊,结果他大概已经神智不清了,拿回家一看发现要的居然是安定。

    安眠药对他的睡眠早就没什么助益,沈泽川洗过澡,湿着头发倒在床面上,极度困倦但又睡不着的感觉太痛苦了,他急需一点让身体突破那条临界线的刺激。

    跳蛋被萧驰野拿走了,家里好像只有一个没拆的女性自慰用具了,第一次网购时的意外居然是他这个晚上唯一的倚靠。研究了好久也不确定该放在哪,总之把振动的部分贴上了最想要的那片皮肤。断断续续隔靴搔痒般的快感根本满足不了,一股气上来,沈泽川直接往地板上砸碎了小玩具。

    手臂遮着眼睛挡住了顶灯的光,但沈泽川还是觉得一定被刺痛到了,才流出了应激的眼泪。萧驰野,萧驰野,他光是念着这个名字都觉得血脉guntang。

    那次会议之后的一周里,他请了萧驰野两顿饭,每天走过他的工位三次,在茶水间、休息室、电梯间偶遇数回,但萧驰野只用一种令他发慌的目光沉默地注视,所有交谈都恪守职场前后辈的礼仪,对别人的笑容并不比对他的逊色。

    萧驰野再也没有碰过他,却让他想被触碰的欲望被放纵到了极致。沈泽川后悔了,后悔意气用事把自慰道具摔坏,后悔没告诉萧驰野就孤注一掷做了坏人,后悔他那个自认为绝对能守住矜持的宣言,只是打炮的话,他不会去主动亲吻萧驰野。

    自己的手指好短好细,沈泽川蹭湿了枕头,总算感觉有点入睡的可能性。最后看了一眼手机,零点已经过去很久了,今天,又是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