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夫（六）

    成亲的前一夜，王璟觅在梅花坞做了一场梦。

    梦里，她还是当年四五岁的小姑娘，第一次遇见表哥。

    那日，她随舅妈踏上梅花坞，在醉花间小院外，抬眸一看，只见窗边坐着一位少年公子。此时乃春三月，江南天气温暖，梅花已凋谢，窗外只剩杏花随风飘落。那位面若冠玉的贵公子坐在窗边，望着窗外落花，神色看似淡然生死，可眼底是少年郎少有的伤感。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不知不觉，王璟觅已将刚学到的那句诗词念出声来。表哥闻言，回头看她一眼，眸中染上几分笑意。

    她便知道，这是一位万分温柔可亲的表哥。

    舅妈不喜他开着窗户，怕冷风给他吹坏了身体，便叫人把窗关上。王璟觅转眼看表哥，见他那双眼眸中忽然变得黯淡，很细微的变化而已，她却放在心上。

    表哥自幼多病，有位道长路过给他算过命，说他活不过二十岁，且至阴命格易招邪气入体，必在风水之地常住，周围布好遮眼阵法，再找一位纯阳命格的人与他相伴，也许能延续几年寿命。因此，从小他就在这岛上住，没见过岛外天地。

    而王璟觅虽是女子，却难得的八字纯阳。

    温玉得知她被带上岛来陪着自己，脸上不是欣喜，而是怜惜。等舅妈离开后，她跑过来，偷偷地把窗户打开。

    表哥温柔地抚摸小表妹的发顶，轻叹道：“我这个将死之人，何必要连累你呢？莫担心，为兄先为你写好退婚书，等我离世后，觅儿可以离开这里另觅良人。”

    他声音如瑶琴般动听，吴地口音又无比柔雅，王璟觅当时太小，只觉表哥讲话格外好听，怎知他言中苦意？她轻摇着表哥宽大的衣袖，笑说：“觅儿不走，表哥也不会死，觅儿陪着表哥，好不好？”

    表哥只道童言无忌，也不当真，不过不忍看她失落，便淡然一笑，答：“好。”

    春风拂过他脸上，笑容美如画。

    多年后，才有人告诉她，不要随便与将死之人说出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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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璟觅从梦中惊醒，吉时已到。

    此时她正靠在表哥膝上睡着，仿佛像从前一样，一醒来便看见他温柔的笑容，心里就无比甜蜜，又有几分迷茫，不知眼前是梦是真。

    表哥的手指轻轻地拂过她朦胧的眼睛，笑言：“傻觅儿，还不起来换嫁衣？”

    王璟觅坐在梳妆台前，身后是表哥在亲手为她梳头绾发。他口中呢喃着一些吉祥之言：“一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二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又有尾，此生永不离。一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二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有头又有尾，此生共白眉。”

    他声音优雅动听，却不是很喜气，倒像是诵读咒语。

    “好了，现在觅儿是最美的新娘。”表哥笑吟吟为她戴上凤冠，着上霞帔，与她共照镜。

    王璟觅看着镜里的自己，忽然发现镜中似乎只有自己，没有表哥的身影。

    她眨眼几下，再看一次，这才见到身后的表哥。

    他似乎也察觉到她的异常，担忧问：“觅儿，怎么了？可是累了？”

    王璟觅摇头，答：“无妨，也许有点眼花而已。”

    天色渐暗，梅花坞点上红色灯笼，本来是喜庆之物，从远处看着是一片诡异的血红色。唢呐声响起，仿佛招魂之曲。

    那场婚礼并不热闹，也没有任何亲人长辈祝福。王璟觅却无比欢喜，总觉得美梦成真，只不过因为过于美好，倒显得有些虚幻。

    拜堂结束，新人入洞房。红烛之下，那位心仪的男子为她揭开红盖头，两人对视一笑。她突然不知今夕何夕，好像自己未曾离开梅花坞，未曾离开过他，也没有那么多坎坷不平。

    她突然扑上抱住他，问：“表哥，你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吗？”

    表哥神情忽然微愣，但很快就被掩盖，只留下如沐春风的笑容，道：“为夫当然是真的，我正站在你面前，娘子何出此言？”

    王璟觅紧紧抱着他，喜极而泣，呢喃：“我知道，表哥是真的，不是梦的。他们都骗我，说你已死了，还给我看退婚书，告诉我是你亲手写的。觅儿可不相信，我一定要回来找你问清楚。果然是他们骗我的，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

    表哥轻柔她长发，笑着安抚：“是，他们骗了你。为夫一直都在，乖觅儿，不哭，不哭。”

    王璟觅从胸襟拿出一块半朵梅花形的玉佩，道：“嗯，我们说好了，生当复来归……”

    温玉拿出另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轻声念着：“死当……”

    王璟觅仰头吻住他薄唇，娇嗔地说：“不许念这句。”

    “好，为夫不念了。”表哥笑一声，将她抱到床上。

    那年醉花间，阿爹说要带她去见祖母最后一面，只道最多两三月归来。临走前，他送她玉佩，她把玉佩分为两半，各持一半，说：“一半不成玉，相伴才是完整。”

    他抚着瑶琴，将《留别妻》谱成乐曲。

    她唱：“生当复来归……”

    最后一句，她便停下。

    表哥接着吟：“死当……”

    话音未落，少女已将手捂住他嘴唇，蛮横说：“不许念这句。”

    表哥微微一笑，道：“好，不念了。”

    可惜，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似乎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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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太湖畔，家家户户关紧门窗，人人惊悚颤抖地诵经念佛。

    天蒙蒙亮，有两位和尚路过此地。老和尚停止步行，望着远处岛屿，半白眉头忽然紧皱。

    小和尚问：“师父，请问何事？”

    老和尚握着佛珠，深深叹息，道：“此地阴气太重，恐怕有难以超度的鬼魂留恋人间。”

    小和尚问：“那我们要做什么？”

    老和尚不回答，只叹一声：“阿弥陀佛。”

    佛音穿入湖底，在空荡湖面上回响，终究传到远方梅花坞。此时，温玉在抱着妻子入眠，突然睁开眼睛，目光中映出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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