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议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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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多雨,朝歌城一连多日天气都是阴沉沉的,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朝堂也是风云变幻。 岭南知府于数日前进京请安,又在世子生辰后高调前往寿王府拜访。他的孙子李公子要娶姜文焕母亲王家的小姐,希望寿王爷做个顺水人情保媒。 殷寿有一半封地就在岭南地界,与他也算忘年故交,自然点头同意。 会客厅不远处的书房中,听到此消息的殷郊与姬发对视一眼,神色均是不可置信。 姬发远比殷郊要震惊,心里上下打着颤。李氏一族向来风光霁月,居然也放下清高的架子,不怕陛下猜忌,明确站到王爷这边了吗? 岭南是离京最远的行省,不仅与大理、安南山水相连,又与琼州隔海相望。天高皇帝远,岭南省内两大世家大族势力根深蒂固,有时候在当地比中央还要有权威。 帝乙二十年前将这个讨厌的儿子划封地到最远的大理、岭南时,可曾想过有一天他不仅手握重兵重回京师,还笼络人心,变相得到岭南半个省的支持。 从明面上看,过去李氏与寿王的交集并不深,可如今却直接保媒,成了“亲戚”,主动将埋藏于底下的关系线揭露。这是对自己手中握有的权力何等自信?根本不怕旁人的眼光和陛下的忌惮了吗? 这一刻,姬发忽然反应过来父亲的话。殷寿不仅战功卓著,朝堂势力更是深不见底,野心欲望膨胀之下,他势必将走到更高的位置。姬发忽然从内心生出一丝害怕的悲凉感。 “别想太多。” 殷郊轻轻牵住姬发的手,继而把他拥进怀里,“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 “嗯。”姬发点点头,不再去想这些,道:“今日休沐,我们去宗庙上香吧。” “好,我还要向叔祖讨要礼物。” “哼。”姬发捧住他的脸,嗔怪道:“多大人了还向长辈讨礼物,羞不羞。” “生辰礼物是必须收的。”殷郊亲了亲他的手腕,正色道:“特别像昨天早上你送的礼物,我最喜欢了。” 姬发脸色微红,噘着嘴不说话。 殷郊又抱着他亲了好一会儿,才唤人准备出行的东西。 正午,殷都,宗庙。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几乎同时抵达,下人将马牵到马厩。两位主人——殷郊和姬发并肩走上宗庙阶梯,穿过长长的甬道。 就在姬发即将跨过祠堂门槛的一瞬间,两边守着的侍从不约而同伸出手臂拦住他。 姬发前方的殷郊下意识蹙眉,生气地问道:“你们什么意思?” 侍从宠辱不惊,答道:“世子见谅,只是宗庙规矩森严,非皇室中人不得入内。” 姬发与殷郊对视一眼,神情略微诧异。他们之间只隔了一道门槛,却像是隔着天上的银河那么远。 姬发下意识抓住殷郊的袖子,害怕他发火。 殷郊皱着眉头,耐心问道:“叔祖呢?” “亲王今日进宫觐见未归。” 比干不在宗庙,下面的人自然要按规矩办事。殷郊转转眼睛,忽然有了主意。 “你们都退下。” 侍从为难地左看右看:“殿下……” 殷郊正色道:“我今日未带护卫,祭祀礼节繁杂,我只放心姬发在门口守护。” “是。” 两位侍从弯腰行礼,轻手轻脚退下了。 见他们走远,殷郊挽着姬发的胳膊走近内堂,先各取三炷沉香点燃,再虔诚跪到祖宗牌位前,叩拜三下。二人将沉香插好,静静跪在软垫上,闭眼诚心求祖宗庇佑赐福。 他们恭恭敬敬做完一系列礼节,是发自内心敬重祖先、敬畏神灵,无半分虚假之意。 正在这时,天空中忽然闪过一道白光,继而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天公不作美,一直阴沉沉的天突然下起暴雨。 除了雨水滴落的声音外,姬发还隐约听到奇怪的声响。他睁开眼睛,发现面前案桌上的龟甲忽然从中央裂开,变成两半。 姬发心里一颤,身体瞬间打了个寒噤,抖了一下。 殷郊睁开眼睛,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姬发起身拿起裂开的龟甲,喃喃自语:“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心慌,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没事的。”殷郊下意识想让他宽心,搂住他哄道:“这雨来得太急,龟甲或许是受到天气影响才自行开裂。” 殷郊看着祠堂外的瓢泼大雨,道:“我答应母亲今晚一起吃饭,干脆一会儿坐马车回去。” 姬发放下龟甲,咬住嘴唇,暂时唤回神志,点头同意。 一个时辰后,雨势放缓一点,二人携手上了马车。 姬发心中不知为何仍是难受,他垂眸定了定神,忽然想起什么,靠在殷郊肩头,喃喃道:“我问过哥哥,之前王爷说的宋吏目是太医院的预备吏目,是因为权斗被挤走的。” “又是权力斗争。” 殷郊轻叹一声:“这几年,太医院都快成斗兽场了。” “呵。”姬发被他的比喻逗笑,又道:“不过,太子对这个名字反应这么大,其中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殷郊想了想除夕那晚的情形,提出最有可能的推测:“说不定就与那什么逍遥有关。” “庄子逍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就在姬发陷入思考的瞬间,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殷郊打开车门,蹙眉问马夫:“怎么突然停了?” 瘦弱的马夫将头垂到最低,不敢看殷郊:“世子见谅,道路泥泞,车轮陷入泥坑中不能动弹,小人马上处理。” 这道路两侧光秃秃的,没有木板或木棍可做辅助。密集的雨滴下,浑身湿透的马夫使出全身力气往前推车轮,但马车纹丝不动。殷郊看着他粗糙的布料下瘦骨嶙峋的身体,心中一叹,主动下车帮忙。 “我也去。” 姬发跟在他身后,也要下车。 殷郊赶忙阻止:“你现在不宜淋雨,还是在马车上好好休息。” 殷郊说完,将马车门关上,自行跳到地面帮忙推车。 “世子爷,使不得!使不得!” 车夫连忙推拒:“殿下金枝玉叶,怎么能做此等下人活计。” 殷郊淋了雨,发丝贴紧脸庞,颇有几分凌乱,但那双深邃的眼睛一如既往炯炯有神。 “不必多说,拖久了越陷越深。” 殷郊说完,双臂鼓起,用力推着车轮往前进。他健壮的体格几乎等于两个车夫,力气更是大如蛮牛。 只听殷郊大喝一声,一鼓作气将车轮推出泥坑。 “多谢世子爷!” 车夫感激不尽,心想,这位殷世子果然如世人所说,宽厚善良,待人极好,没有上下之分。与他的父亲,威风凛凛、不近人情的寿王爷完全不一样。 殷郊微微一笑,表示没什么。 “小事一桩。” 马车重新上路,一口气到了王府。 下马车时,姬发特意赏了车夫一小袋银子,“暴雨天驾车不容易,你快下去休息吧。” “多谢殿下,多谢公子!” 车夫捧着银子,在雨里下跪,给殷郊和姬发嗑了三个响头。 殷郊没说什么,只是让下人带他换一套干净的衣服后再送他出府。 姬发与殷郊回了屋子,发现姜王妃居然也在,桌上还摆满了佳肴。 殷郊开心不已:“母亲,还是你想的周到。” 姜桓泉看他湿漉漉的发髻与衣服,心疼得不行,连忙让下人去伺候梳洗。 姬发没有淋雨,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姜桓泉执意为他倒了一碗姜汤。 姬发乖乖喝完,微笑着说:“谢谢伯母。” 姜桓泉看着姬发明亮的眼睛和俊秀的脸庞,心生不忍,但最终还是开口说道:“今日陛下给郊儿下了一道圣旨,发儿你看。” 姬发恭敬接过,一目十行看完,怔怔定在了原地。 过了一会儿,姬发强忍着心中的酸楚开口:“陛下……要给郊议亲?!” 姜桓泉点点头,目光看向远处,淡淡道:“郊儿也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纪,议亲也不是非得等到及冠。” “六尚局准备了合适的人选,画像就在偏殿,你……让郊儿挑一挑可有合眼缘的。” 这时,屋外电闪雷鸣,闪电的光照到姬发惨白的脸上。 姬发心中思绪万千,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只有一个念头,王妃的意思是,她并不反对议亲一事…… 姜桓泉的眼神一如既往纯净,如湖水清透,好像能直接映射出姬发心中所想。 “郊儿身份特殊。”她垂眸,语气有点低落,像是在喃喃自语:“他必须娶一个正妻,为大商延续血脉。” 姬发内心诧异又痛苦,双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角,他以为王妃的话是棒打鸳鸯,没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这时,殷郊梳洗完毕,换好衣服回到饭桌,姜桓泉不再说话,姬发也闭口不言。 殷郊喝完姜汤开饭,猛地察觉到不对劲,今日的饭桌静得出奇。 “母亲,你怎么不说话?” 姜桓泉温和地微笑:“食不言寝不语。” 殷郊觉得无趣,又看向姬发:“发,你怎么也不说话。” 姬发摇摇头:“没什么,可能一路上太累了。” 他现在心乱如麻,几乎是食不下咽,但害怕殷郊看出什么,强撑着吃完了碗里的米饭。 饭后,姜桓泉没说什么,带着侍女撑伞离开。 姬发坐在榻上发呆,殷郊怎么叫也没反应。 过了好一会儿,姬发回过神,让殷郊去看偏殿的东西。 殷郊好奇问是什么东西,姬发垂着眼睛不肯看他,也固执地不肯再出声。 殷郊被他弄得心里打鼓,狐疑地走去偏殿,顿时看到无数世家女子的画像,每副画像旁边还贴心标注着家世身份。 殷郊怔在原地,再看旁边小心翼翼的侍从手中的圣旨,顿时勃然大怒。 “这是什么东西?!” 侍从浑身发抖,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时,忽然传来姬发低沉的声音:“陛下要给你选亲。” 殷郊回过头,看着姬发悲伤的面容,心中更是怒火中烧,一边让下人将偏殿中的画像全部丢出去,一边手上使劲,想将圣旨撕毁。 “你疯了?!” 姬发几乎是顷刻间扑过来阻止:“这是对圣上不敬,是要杀头的罪名!” 殷郊不管不顾,俊美的面容涨红,显然已经愤怒到不可遏制的地步,声音阴沉沉道:“我就是要抗旨不遵。” 姬发阻止未果,气得浑身发抖,呼吸也变得急促不已。 “谁要娶这些世家小姐,我一个都不要,我只想娶你一个人。” 殷郊说完,紧紧抱住姬发坐到榻上,任凭姬发怎么挣扎也不放手。 议亲一事比想象中提前了两年,打得殷郊措手不及,他本以为这是及冠才考虑的事。 现在该怎么办? 殷郊的大脑飞速运转,但左思右想,脑海中却是一阵茫然。 而他怀中的姬发也早已放弃挣扎,依恋地将脑袋贴上他温热的胸膛,离心脏更近,听着咚、咚、咚的声音,好似要这样待到天荒地老。 屋外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二人就这样紧紧相拥,汲取彼此身上的温度。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侍女敲门,来放洗好的衣物。 “进来。” 侍女阿兰目不斜视,像透明人一样,手脚麻利将箱子里的衣服放进衣柜,一眼也不敢看榻上抱在一起的两位主人。 姬发看着她将自己昨日穿过的珍珠纱衣放进柜子里,心里一颤,忽然想起许多之前未注意的事。 就在阿兰离开前,姬发坐直身体,开口问道:“阿兰,我对你如何?” 阿兰迅速下跪,垂头恭敬道:“公子是奴婢的救命恩人,给了奴婢第二次新生。若不是公子,我早就命丧黑熊掌下。” 姬发扶起她,又问:“你在王府可曾受过欺负?” 阿兰摇摇头:“承蒙世子与公子关照,奴婢过得很好。” “那就好。”姬发点点头,又试探性地说:“如果这几日王妃问起……” “公子的秘密奴婢自当带进坟墓。”阿兰再次下跪,笃定道:“奴婢今生今世只有两位主人,定当誓死效忠世子与公子!” “我们自然相信你。” 这回轮到殷郊扶起她,就听姬发又说:“你一向耳聪目明,知道什么该说,我对你很放心。” “谢公子信任,奴婢保证守口如瓶。” “嗯。”姬发点点头,沉静道:“今日暴雨倾盆,你先下去休息吧。” “是,奴婢告退。” 房门被重新关上,姬发打开柜子,亲手将珍珠纱衣和纯白鲛珠放进上锁的宝箱,藏到柜子深处。 明明昨天还那么快乐和快活,什么也不用想,为什么现在却变成…… 姬发越想心里越酸,眼眶泛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一直沉默不语的殷郊看见他的眼泪,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倏地起身,阔步往外走。 姬发连忙拉住他:“你去哪里?” 屋外雷声轰鸣,还有哗啦啦的雨声,却也都不如殷郊的话振聋发聩。 殷郊侧过脸,眼中幽森如深渊,叫人看不清情绪,紧抿的嘴唇微张,吐出几个字: “求皇爷爷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