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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一天天拉长,雨水也增多。每一场雨都像是在笼屉里抄上点水,就等开大火。金主加钱,研究快马加鞭。阿修罗窝在实验室的行军床上跑了一周的数据,脸上淡定内心焦灼地等着导师派他去汇报。迟钝如迦楼罗都觉察到他的坐立不安。 “你还挺期待去那里的哈?”迦楼罗问,清高学者们大多把向金主爸爸汇报当成精神折磨,“六里山有啥啊?” 有啥啊? 帝释天星火一样撞在回忆的铜墙铁壁上。那天后来他和帝释天去了图书馆,却没能找到那本Touriten署名的旧诗集。他们边找边聊起其它的,纪德、亨利·米勒,还有猫的事情。帝释天认真说话的样子很迷人,每个音节都清晰优美。直到月亮在地毯上映出落地窗繁复的影子,猫一样的青年站起来,光着脚穿到图书馆另一侧开了灯。 “有猫,”阿修罗扫开迦楼罗在他眼前晃动的五指,答道,“叫端午。” 端午当然在。 黑猫被养得皮滑毛顺,它高贵地赏了阿修罗一眼,转身潇洒走掉了。博士在会客厅等了资本家一下午,没有等来弗栗多,等来了遮天蔽日的暴风雨。航线被block了即使私人飞机也无计可施。何况景区本质上就一荒郊野岭,纵是雷神这时候明智选择也是趴窝。入夜,几通大雷炸过之后,停电了。阿迦摸黑跑来,再一次职业表达了歉意。但歉意发不来电,一切都要等到天明暴雨褪去再说。 风声、雨声、雷暴声,声声入耳。他躺床上睡不着。突然门被扒拉开,闪电一亮,低处一双金黄的猫眼像在发射阿瓦达索命。 “端午?”阿修罗柔声,“过来过来。” 小猫冷艳得很,不想招之既去。它在黑暗中凝视了一会阿修罗,抖抖屁股施施然往外走。本就没什么睡意的阿修罗下了床,跟着若隐若现的影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逛。这挺像个恐怖片开头,阿修罗自嘲,主角往往都是死于好奇+胆大。闪电雪亮的鞭子抽进黑黝黝的室内,隐没在暗夜里的物件一跳,又灭了。4、5秒后雷声迟钝地踩来,碎石般的雨声砸在玻璃上。电闪雷鸣,黑猫像个镇墓兽,在一扇门旁投出巨大的影子。 阿修罗推开了那扇门。 又一道闪电,他看清了,这里是图书馆。 “谁?”雷声覆盖下,年轻的声音警觉得很。 “帝释天?是我,阿修罗。”俩人不自在地沉默了一阵。 “你怎么在这里?”异口同声。 “我那儿隔音不好,太吵了。”帝释天的房间在顶层,全是落地大玻璃,设计理念是与自然无限交融。这样的极端天气和自然交融,可想而知。 “我出来找吃的。”阿修罗走过去,帝释天裹着毯子靠着沙发腿坐在地上。 “厨房在那头,你从这个门出去……”帝释天伸出胳膊比划着指路。一道闪电剑似的劈下来,帝释天一瑟缩,急忙扯毯子往身上裹。 阿修罗心里笑,好吧,你也没说实话。 “我去了哈,”走到门口阿修罗回头笑了一下,也不知道他看见没,“就去一下,你等我。” 寂静和孤独雾一样地漫过来,情绪沉甸甸地压在肩上。我非常、非常不喜欢这样的暴雨天,帝释天缓慢地吐气。 弗栗多在私人飞机上呆坐了整整一个下午。雷暴block了航线,他难得有这样的真空。本来应该好好思索一下接下来的资产布局,却把奢侈的时间全费在纠结上了。 此次叙利亚之行,WHO那位官员看似架子十足,临走居然塞了他这么个“礼”。“弗栗多先生,”犹太人脸上每条褶子都是精明,“有一批十多年前的医疗机密资料过了保密期,可以对民间公开。”他皮笑rou不笑递过来一个盒子,翻着眼瞟他:“或许,关于某位医生的资料,是您感兴趣的。”蹩脚的挑衅,弗栗多很想当场把那张脸扭成一朵花再吐口痰进去,不过这会演变成国际事件。见他沉默,犹太人越发得了意:“这次解禁的资料。是某位医生当年确认感染后,对自体临床症状的语音记录。真是了不起又可敬的医生啊,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还……”“魔龙”用力让犹太人闭了嘴。 打开的硬盘根目录下只有一个文件夹——Touriten。 弗栗多放下酒杯,他一瞬间呼吸困难。 “弗栗多,”暗中有一双小手扶上他的肩膀,带着湿漉漉刚修剪过的青草的香气,“有我在呢,不用怕。” “忉利天……”他扭头,金发碧眼的少年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笑着,看他。 “这是什么?”帝释天从毯子下面稍微探出头,好奇地看着从厨房回来的阿修罗地摊一样摆了一地的瓶瓶罐罐。 阿修罗划亮火柴,护着火苗点燃了俩人之间的酒精灯:“我刚去厨房,发现有煮咖啡的酒精灯。” 光驱走暗,驱走冷,驱走饥饿和孤独。上帝说要有光。橙色火光一跳,伦勃朗油画似的打在阿修罗脸上,青年低头摆放东西——半瓶酒、一个糖碗、两个茶勺,两个杯子。 “我的爱尔兰同学教我们的特色朗姆酒喝法。”阿修罗从花俏的浮雕酒瓶里倒出两杯酒,接着拿茶勺从糖碗里盛了半勺白糖,放在酒精灯上旋转着慢慢烤。气味起得浓郁,甜味悬浮在空中,有些白糖融成了琥珀色的糖浆。他把这些介于固态和液态的糖丢进一杯朗姆酒里,看着它们消融在一起。 “你先尝尝。”阿修罗把酒杯递给帝释天。帝释天就他手上喝了一口,一股浓厚的甜热之感穿过胃,散向大脑。暖色的夜晚流进碎裂有隙的心,他伸出双手捧过那杯酒,毯子从肩膀上滑了下去。时钟提醒刚刚过了十点钟。 风雨雷电还在肆虐,橙色的光仿佛是个守护的结界。他们静静对坐着,听自然的呜咽,杯子又被斟上了。 “喜欢吗?”即使有了酒,交谈也是很难的。阿修罗硬着头皮打破沉默,“朗姆有点烈,但这样就甜些,好入口。” 帝释天出神地看着火苗,没接腔。阿修罗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从来没试过这样,”帝释天终于开口,“没想到会这么好喝。” 阿修罗笑着看过来,眼睛亮晶晶:“喜欢就好,这是阿修罗的Irish特供。” 帝释天也笑了,金绿色瞳孔里,烛火摇曳:“我也来试着做一杯?” “好啊。”阿修罗捏起他手腕,把勺柄放进他手心,“靠上头拿,下面烫。” 机舱小窗投进来银白的光线一炸,少年的虚影从视网膜上剥落。雷声隐隐,撞在玻璃上蜿蜒雨线粉碎,像天在哭。弗栗多又给自己续了一杯,清醒的时候,他不敢去想忉利天。他崩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熄灭在他够不到的灰烬里,却又永远、永远活在如影随形、无穷无尽的时间中。记忆里的忉利天就像糖,他怕他舔着舔着就没了——那个天上天下、独一无二的忉利天——二十多年前忉利天和他说不要怕,他就真的不再怕;十多年前忉利天和他说让他等,他就真的一直在等。 他始终记得那天的夕阳,血一样的眩光把忉利天包裹起来,浮在空气里的金色纤毫毕现。他仰着头,眼睛发酸,一边的膝盖低到尘埃里,被求婚的人像天上的神一样看不清脸。 “神”把戒指递了回来:“弗栗多,我现在还不能……” 如果有什么可以要他的命就是那个时刻。弗栗多满身汗,耳朵嗡嗡响,几乎要无限缩小变成地球上最不起眼的一粒灰尘。一只手覆上他的脸颊,干燥柔软:“等我回来吧,等我回来给你答案。” 我等你回来,会一直等、一直等…… “然后呢?” 帝释天问,声音里多了几分生气。 “我们就全部下车,”阿修罗往他身边靠过去一点,做出一个地铁老人手机的表情,“那个司机的脸就是这样。” “你们太坏了!”帝释天噗嗤笑出声,拍了他一掌。 “那也没办法嘛,人在囧途。”阿修罗和他轻轻碰了下杯,“我和朋友从罗马分开,他们往北走去了佛罗伦萨。我去了那不勒斯。” 古老的海岸,庞贝的烟尘,金灿灿的柠檬树和绿油油的橄榄林隐入云烟,“I,m a kind man. ” 阿修罗夹着一根虚拟的雪茄,学着Mafia(黑手党)的意式英语口音,站起来。“这位先生,”他拉住帝释天的胳膊,把他也从地板上带了起来,“注意您的相机,别被抢。” 酒精灯蓝色外焰一窜,幢幢人影投在鹅卵石铺筑的小巷上,积水泛起涟漪。阿修罗打个唿哨,牵着帝释天的手灵巧跳过地毯上一个靠垫,“小心从天而降的大垃圾袋,这儿可是遍地狗屎的那不勒斯。” 他接着弯下腰,把快空的朗姆酒瓶和酒精灯拿起来,火苗晃动,升腾的光源把花俏的影子投在天花板,宛如巴洛克浮雕,“贝尼尼的特莱维喷泉!”海神威严地从贝壳上冉冉升起,碧浪中人鱼吹号,骏马胁下展开双翼,白浪奔腾。“先生,要许愿吗?”阿修罗丢下酒瓶,手上突然多了三枚亮晶晶的硬币,像个玩世不恭的唐璜,“罗马最大的许愿池,一枚给罗马,两枚给财富,三枚给爱情。”帝释天被他带得转了半圈,蕾丝一样的光影走马灯般划过墙壁,金发青年笑一声,把三枚硬币都丢了出去。恰到好处的闪电划过落地窗,把它们照得雪片般闪闪发亮。 硬币落入水池翻出滔天巨浪,白沫扑上左船舷,“小心!这可The North Sea!暗礁和维京海盗一样危险。”阿修罗扶正了不存在的船长帽子,磕了磕中空气烟斗,“看哪,七姐妹瀑布!”船长翻手花,对着婀娜的瀑布行了一个花哨的中世纪屈膝礼。他拉着帝释天一起跳上沙发——大船乘风破浪。酒精灯棉芯低头,火光变成晚霞一般的暖红色。橙黄色悬在峡湾尽头,海面又大又匀,仿佛装得下成千上万的太阳。海燕掠过桅杆,自由之翼漫天飞翔。 “现捕的海鲜用海水煮一下,是甜的。 ”阿修罗跳下沙发递上来半杯酒,“先生请用,北极甜虾。”帝释天呷了一口,真的好甜。一阵暴烈的骤雨连带树枝砸上玻璃,白光闪过,雷声轰响。山一样的游轮左摇右晃,“我们得弃船了!”帝释天脚下一串巨响,他站在摇晃的船头不知所措,“Jump!”阿修罗在浮冰一样厚实的地毯上向他伸出双手,“我会接住你的!”他踮脚跃起,徐徐跳过云层,绕过沾满金光的鲲巨大的翅膀,浮冰打滑,降落险象环生!阿修罗拉住他,一齐噗通摔进云蒸霞蔚的温泉。雪白的泡沫暴风式翻腾,他们紧紧环住对方在碧蓝的泉水里打滚。“Blue lagoon,冰岛最著名的潟湖。” 紫色的威尼斯琉璃早就围住摇摆的酒精灯,一片蓝光倾泻出来,像千年的冰川那样宁静清洁。 “欢迎来到冰岛,”翻滚终于停了下来,他们叠在一起气喘吁吁。垫在帝释天身下的阿修罗一脸儿童式的笑意,顺手把一缕散下的金发别在他耳后,“这里是冷酷仙境和世界尽头。” 冰川冻结了一切,泥盆纪的rou鳍鱼、侏罗纪的恐龙、21世纪晚上11点的风暴,还有帝释天刚刚泼出来的半杯朗姆酒。甜辣的气味悬浮在空中,暗中是温暖的,风中是平静的。两个人唇舌像被锁住,孩童一样,一声不吭地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眼睛——摇曳的火光点燃了彼此瞳孔中的虚像。 阿修罗轻笑一声,略略撑起身体:“不害怕了吧?帝释……” “天”字被封在喉咙里,帝释天低头,吻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