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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嫉恨,我本就是俗世之人,是机缘巧合被领上来做的仙。根在凡土里,鄙俗就是我的本质,中庸就是我的天资,无心变,改不得。想当年我在凡人之间也未见得如何优异,如今身处仙人居所,不过挂个弟子身份,担个前辈空名,虚得绵长寿数,就连野心都似石头缝底下压着的芽苗,不用掐就绝了。如今仙界修为昭示着尊荣,我也只期保持寻常水准不会太丢门派脸面,如此心性更不会想着和同辈的孩子们争着洗骨伐髓,去掉那一身人味。 唉。 我坐在淋漓的雨声里,依然看着师弟师妹们匆匆来去,以一如往昔的赞扬和欣赏注视他们挣命换来的丰功伟绩,守着最与时俱进的文章和最古朴久远的书阁,当着最默默无闻的大师兄。在这座山上,安然的雨是我的垂帘,我在帘后躲着,享受着一日如一日的平静,像是一滴水,溶到了天地。没人会特意找我,但所有人都会在上表文书典籍的时候标纂一笔雨阁仙君,很喜欢。 不过我负责巡游书阁总也遇到很多人和事,自然也有和上表文章里“敬启”的恭顺不一样的地方。私下的议论在这种寂静之地也很经常,之前缩在角落假寐,一不小心听了墙角,大概的意思好像对我本人不大和善,后半段我就没听跑走了。不得不说在年轻弟子嘴里我好像就是一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传奇人物,无甚作为无甚名声,师长不疼师弟不爱的…… 在我的法力可以将雨的范围扩大到方圆十里并维持不变时,师父出关了。 他渡雷劫,可喜可贺。 有一个实力强大的师父可是行走仙界最好用的护身符! 只是,我也被雷劈了。 真是很不巧,水导电来着。 曾有人说雨阁的雨是仙泉,淋了好处多多,我那时刚任职位年纪还轻,只是无聊透顶乱施法力下着雨玩儿而已,雨是我的灵力和着血化的,没什么真好处可拿,所以听到雨滴传回来这种留言吓了一跳,生怕是干了坏事儿变成溜人捉弄人的坏师兄,被淋一身水落汤小狗一样的小仙君小师弟们闯进雨阁里暴打,于是第二天,雨阁下的雨滴变成了杏花,香得满山人捂着鼻子进阁,第三日满地层层的杏花消失不见,又下的雨,他们自此就晓得这雨不是啥能收的宝贝了,没人再特意去淋一遭。只是后面每季我都把桃花梅花桂花轮着来下一遍以提醒后来人,免得再传出什么琼浆玉液的谣言来,反正瓣瓣凡花都是我种下的收集的,撒着玩也没关系。后面书阁里的少年人们实在闲着无事不想学习就开小差讨论着雨阁落花种类规律,定下了桂期、棠季、梅期、菊季等等作为阁内时间轮转的标志,口口相传得几位大长老都晓得了,在阁里闭关的几位小仙家也都以此计时,搞得我莫名又无奈,还有些好笑。 就这么相安无事,一日过一日。 直到那一天,小弟子将我放进囚牢后,杵在牢门外愤愤咒骂我没有心,对着我喷唾沫星子xiele整整半个时辰的怨愤,大意是说我端坐高堂,不见云雨来去,只匿巫山做神仙,不肯垂怜。 我才实在觉得冤枉。 神仙?我只当自己是个寻常人,一粒微尘也不如,抢占先机充大王也罢了,怎么还敢在他们面前晃悠,不怕何时碍了那位天才的眼发配去干苦活?如今每日审阅的报告文书云一样变化繁复,无穷无尽,哪里是避世逍遥? 垂怜?既然明晓贱微垂帘遮丑面,何敢高坐云台垂怜足下仙?不说能进内阁的小师兄,就说小徒弟,我哪一样及得上外门随便拎出来的洒扫小弟子。论说本事就会那几样,并非无可替代,能无寸进,可叱庸才;再说样貌庸常,凡胎更少仙人十分神光湛湛,韵无可嚼,平无可赞,当个门面花瓶摆出去都丢人;再说这见人见事,更无长兄风姿风采,怯而诺诺,卑而戚戚……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在神仙堆里格格不入的是我才对,自身难保的是我才对,我敝帚自珍干他们何事!要不然我怎么师门刚分家就被流放到这孤山上了呢。 他们何时在雨阁底下这样传言,坏我声名? 我实在有些茫然,待那弟子走后我泡在水牢里回想,越想越愤怨,更加气得冒泡。我曾在雨阁花尽心思听尽了教训,最终在雨阁设立三司六审十投递,以示公允无偏颇,为了建立完善的举报监察程序制度甚至让我出了次远门求师父联合各峰主协助配合。虽然私底下都是分类收归交集一处,由我全权审阅批注下诏令,但明面上则是各峰隐姓人轮值担责,这样就是为了避免让弟子们认为会出现“何人堂下状告本官”这种荒谬之事。 十年如此,不言赏嘉,未有反怒,既然愤愤如此,为何当时不说?如今倒来落井下石给我加罪名! 小人之心!可恶可恶! 我蹲囚仙的地方蹲了十日后,一个小弟子被放了进来,说是要将录着几日文书的玉简交接给我。蹲牢房也是要干活的,我吐出一口寒气全身湿淋淋地吩咐一些雨阁的后事,虽然声音不抖但形象确实不太体面,小师弟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盯着自个脚尖,一眼都没乱撇,很规矩的模样。前边儿我俩都挺公事公办,我看他复述任务也完整清晰,我就笑笑摆摆手告诉他就这些没别的了可以走了,三日后可以来取玉简。牢里寒气太重,煞气太浓,是强行压制的术法方阵,非炼体筑基的待久了很伤修为,看他年纪这样轻,脸还白得很,只怕不好受。他听话点头,躬身行了个很标准的弟子礼,我也点点头隔着牢门虚扶了一把,他最后转身时却一改刚才的谨微,声音很利落干脆地多问了我一句:“仙君,今日雨阁为什么没下雨也没开花呢?”这句一说完他好像就被强制传送走了,半截“呢”字还在空荡荡的水牢里飘荡,留我一个站在原地怔怔良久。半晌笑出声来,肩膀都抖了。 这些年不容易,还是有人记得我啊。 我有点忧心这位小弟子,在一言一行都被监视的水牢里说出这样没头没脑的话,只怕回去要被狠狠审查一番,偏我也什么都不能说,囚中犯想求情就更荒谬了。我当过监察,能担职的都是绝不自大的细心谨慎的师长,日常最要紧的就是嘴严。盯着嫌犯的举动分毫都当是破绽证据,发现异常都要在留影珠里标记,虽然主观,但很有用,仙人的感应可是很玄妙的。我担职的时候就缴过一支叛逆和几只jian细,还查办过一次大案,那辉煌的战绩现在还刻在书阁的玉山石上呢。 我点开玉简,没有灵力只能投影出来一条条翻开审阅,看着一张张令人糟心的汇报,写下一句句审阅的批条,再印上打回重交的印章,写得乱七八糟的多数是那堆剑修……啊啊啊啊啊气死我了凭什么仗着本事好就不读书不写字啊啊啊啊!!骂过多少次任务汇报要写具体不能就写个“杀了”,前面“雨阁仙君铎安”后面“雨阁仙君敬启”,哪个不比内容多!!!就活该让你多写这俩字!我气得拍水拍得哗哗响,收回了岁月静好喜欢看“雨阁仙君”那句话! 我是凭借经脉滞涩的运转来算天时的,算是三日到了但第四天才见人来。我奇怪得很,到第四天是文案积压的底线了,一般来说不该把情况定到如此紧迫无预留的地步,仙人最讲求的就是一个先机。雨阁里也不是没人代替我,我早培养了几位小师弟帮忙,就是怕我一日被调走或者死外边了。小师弟们干活都很纯熟,但现在也只怕是都被带走调查了。新人代替了底下的,突然不按程序运转,底下的人怕会不满。 怕怕怕,一环扣一环,庶务纷繁繁,杂乱不堪。 看着来人是上一次那位白脸小弟子,就知道上面怀疑上了,一般怀疑关系就会放任接触,这样才好抓到破绽连根拔起。我看着小少年走过来,行止无碍,面色还比上次来好了许多,放下心来,至少没被用刑苛待。虽说牢里最不得的就是多说多做,会给检查的人增加判断审查揣摩的麻烦,但是我止了对方礼后还是先问了句这是第几日。小仙君倒是愣了愣,答是第四日,答完整张脸都红了,像是十分十的羞赦,刚想张嘴对我说什么,就刚好被我递玉简的动作打断了,我说:“最近应该下桂雨了,其实我不在也能下,花雨的机关在藏书阁的中枢入门十步右手边的簪盒,上边有纸条记着日子呢。雨是我幻化的,暂时下不了了,花还是想下就下的。”“抱歉,你刚刚想说什么?”小仙君脸更红了,眼睛也跟着红了,整个人像是要冒蒸汽。我看他嗫嚅着说不出话只能先开口叮嘱:“如果我在这,且下面的几位师弟也不好顶上的话,玉简三日一送最好,最最迟也只能四日送一次。不然文案积压后面不好处理,剑阁和玉华阁那边凭不了批文调灵石灵器会闹,四日是他们安心坐着的极限了。还有,上次的玉简是不是没刻录完,感觉量少了一多半?可以一并送来的,我都会处理。”我接过这新一份玉简,湿淋淋的手摩挲了两下莹晶的灵器,抬头道一声多谢,辛苦。 我多盯了两眼,总觉得他与上次那位情态差异许多,青涩有余,恭谨不足,礼不周到,情态也没控制好。封了我的灵力相当于封我半个人,我没了辅助判断力下降许多……难道是双胞胎?要真是上面故意找的那真是费心,这样相像的可不好找,还是我压根儿不认识的?这孩子绝没踏进过雨阁。 看着像天生仙骨,如果是,那更难得。 只见那孩子急急往前站了一步想说什么,身形一闪,嘴巴张到半开,立马又被传送走了。这次倒是传得及时,半个音节都没留下。这次感觉是监察的仙者偷懒啊,要我一定听听说什么,不仅听还要反复琢磨这个迫不急待想脱口而出的话。我笑笑,还真有些好奇,心里已默认来人前后不是一个,这孩子更懵懂些,嘴巴也不快,应该学着不知兄长还是胞弟那样聪明机灵些才好。 我好为人师的劲又上来了。 唉。 自己是泥菩萨了,一个个还都是我看不懂的。 所以我到底犯了啥事?劈了师尊?不至于吧。 我转身慢慢浸回冰水里,忽然想起从前上山时,山上没有小一辈的时候,整座山门动荡得很,比现在凶残多了,师父师叔们把我当泥人使唤,那时的我才是真任人搓圆搓扁垫桌脚。长辈们也没长辈,日常就是想一出是一出,也没得说主动和人商讨再干活的,干什么事都透着一股横冲直撞的聪明劲儿。即使拉着我乱跑一通,看我懵懂,想起来解释也是事后,说也只是跟我说他们干什么什么事儿是有什么什么意思,就是小小得借用我一下。这些小小的事儿总结下来包括了几十次人质、十几次绑架、几百次在我还没修习仙法的时候在天上飞来飞去,数不清多少次被拿刀指着,有些我用本子记下过,可刺激了。到最后我都已经习惯了,毕竟真的一次伤都没有受过,最严重的一次也只是起飞时没被抓牢后衣领,我掉到河里呛了一口水差点魂归西天而已。我不急着审文书,呼一口气放松地沉入水中,突然想这次不会是师尊又想把我当鱼饵吧给师弟铺路吧?在这和平时期只要考核的时候抓到些大人物,那简直大功一件,连带着后面的资源都不必攀比,即使不好好修习也不会被骂江郎才尽。 我为什么知道? 我进藏书阁闭门不出就是因为他当年偏心太过,我觉得烦恼又不可忤逆才决定干完最后一票避世,后面找师父师叔出谋划策的时候也心累得不愿意再去看我那些师弟一眼。本来相安无事也没什么,说不定眼不见为净关系还好些,是真没想到就我出门的那几刻钟,他们趁我不在竟敢联合起来叛抗阁规擅闯进去。我收到消息后怒不可遏,直接用法力轰将出去,师叔们没见过我生气的样子,僵笑着看完全程完全不敢劝。藏书阁后设的雨帘多了一条禁制,自此他们再不能踏入书阁半步,这之后才算是真的撕破脸闹掰了。 我从前的功绩挂到了师弟们的名上那就是他们的,没什么舍不得不好说,就是真的麻烦,一个人带也就带了,多双筷子的事,但那可是几个师弟轮番讨巧,就算老牛耕地也没我当年那样轮转不带歇息的。我少时年纪轻,是那种压着不吭声,干活不说话的性子,但对亲近的人会很愿意提点,我好像说过很多,但是师弟们听进去过吗?好像没有。所以才有后面的积水成渊,才会有后面我一个人的怨,如此过了许多年。大功记上他们的名薄,小过担上我自己的主责,有次交流会把我的某大小师弟直接打上了英雄榜。当雨阁仙君时听悄悄话,听到他们后来好像被哪路英雄胖揍一顿来着,很解气。 我在为任务奔命时身边都是极奋进的少年人,各有各的优异、各有各的道理,有时论道都能日夜不辍,有的有太阳般的锐利和温度,也有的有月亮般的柔软和清明,血海相逢都是今朝明日的兄弟,即使性格不合凑着也是三分亲近,没有人会觉得不好。那段刀口舔血的时光对我印象过于深刻,几乎塑造了我半个金身,所以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喜欢勤奋灿烂的好孩子。至于师弟们,只要我不露面,他们应当也跪求不到能像我当年那样帮忙打妖魔、斩恶首的人了。 纵使贵子顽劣娇蛮,这么多年过去也总该知道自己的身份,选择这条路子就要有修仙人成长经历的样子。 如果没有就是另些师长们的责任。 别来恶心我。 啊,心不静了。 我整个人屏气窝到水底盘坐着,慢慢调息。 囚狱是有这样的附加功能,能最大程度地调动负面情绪,换个威力大些的监牢就算杂念里逼出心魔也是寻常小事,所以才说这里的压制不是什么真能锤炼仙体心性的好法子。进一次相当于悬崖边上跳着踩一圈,来个狂风吹一阵都能把人带下去,落下去等着的轻则失魂、吐露恶念,情况重的就是恶念反噬、道心破碎、殒仙等等。我所处的水牢算是很放松的高级牢狱,单间单监,是一般作为刺杀长君、通敌卖国、十恶不赦的嫌犯的临时看管,不是轻易能进的一级。从前我抓到的那些都只能去躺那八人间…… 头疼。 主要是不能睡觉。不能修炼给我睡觉也好,凡人成的仙还是会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