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骨骼
黑暗向导广陵亲王,精神体是星际中绝迹已久的火狐狸,出身皇室,家境优渥。她出生不久父母便因红超巨星引发的超级风暴离奇失踪,一艘银色的登陆舰自亘古的宇宙暴风中驶出,装甲明亮如新,领航者已然消失于星际敞开的秘门。 帝国为失踪的亲王夫妇举行了葬礼。 我们总是为了将星空抱在怀中、戴在头顶而死去的——他们这样教导广陵亲王。那时帝国四处征战不休,企图将野心的版图扩大至略大于这个宇宙,他们又告诉年幼的刘陵:君权神授,在这个星际大迁徙的时代,我们就是自己的神。人必有欲望,而欲望促使人们建立丰功伟业,人为战争而死,也为欲望捐躯。 人类对星空抱以最原始的好奇,渴望探索、尝试征服。万年前的人类愚昧无知,甚至惧怕鹰隼鬼魅般张开的双翅,但这困不住我们追求智慧的步伐。我们领航寻觅火种的舰队,离开故土,独赴神圣之地,没有一个人类不为星空着迷,这不难理解: 因为我们是群星的子嗣。 这些书上的老套话极大程度地影响了刘陵。 从圣所升入白塔,又在白塔以极优成绩毕业后,刘陵离开安稳的归宿,进入帝国开拓外星系的巡航舰队,由哨兵傅融担任她的副手。 她的离去在首都翡冷翠轰动一时,无数憧憬未来能够与她结合的哨兵芳心碎了一地。年轻的皇帝以眼泪攻坚,依然不能改变她的决定,只好每日给她寄去电子玫瑰,为她写信,诉说无处抒发的思念与爱意,恳求她早日归来。 某日,他们在某个文明毁灭的星球悬停驻扎,落脚点似乎是智慧摧毁前最后一座图书馆,它是末路狂徒的火种,这里还留存着最后的光亮与真理吗?他们推迟回航的既定期限,在这里留了下来,寻找文明的遗址。在一个不便出行的夏日暴风季,刘陵从藏书中读到(竟然是以帝国通用语写就,仿佛这一切皆有预谋): “精巧绝伦的诗书,临摹诗的容貌、诗的轮廓,一字一句,填充,丰满,浸润,每一根线条都组成你。我揣摩你的意、模仿你的声,用人类编纂的语言临摹你的面貌——介乎于英俊与妖艳之间,却难于找出一个准确的形容。这是理所当然:几千年的词库,世事变迁、语言更替,将它风化成一个饱经风霜的年轻人,全新的诠释源源不断,存续古老的谚语;但是往前推数亿年,在造字之前、在开蒙起始,只是你最辉煌的开始。你比它更长久。” ——刘陵,你知道吗,你比永恒更古老。 暴风雨停息于一个午夜。皇帝发来紧急调令,要求刘陵即刻回航,在回航的前夜,登陆舰留在这里的机械小狗检测到图书馆的地下有生命复苏的迹象——那是即将苏醒的生命循环舱。 通往地下室的金属门徐徐打开,太久没有上油,生锈的卡扣彼此摩擦,对刘陵来说,每一次文明火种的开启仿佛都是一次奇妙而远大的冒险。傅融和她一起步入其中,映入眼中的是一片垂挂着紫藤花标本的墙面。 在这个血与火的时代,鲜花伴随着艺术的消亡接连死去,精神财富永不富足,唯有虚假的永生花长存。那几束烟紫色的藤萝或挂或垂,由特别工艺制成的标本不腐不朽,即使过去千年之久,也依旧闪烁着光辉绚烂的磷粉。 循着垂下的花尾看去,紫藤花下悬挂着字迹秀丽的卡片标注:序号09413,08-31。 “居然是花……”傅融诧异。 刘陵示意他扭头,“还有它。” 这是一座过于庞大的水族箱。 绚烂的彩羽在玻璃橱窗里缓缓游弋,微小气泡穿过羽毛下的缝隙,即使在水中,这只神奇造物的羽毛依旧轻柔而飘逸。依附在它羽毛上的某种奇异物质能够在黑暗中提供光亮——海洋雪般微小而耀眼的磷光,刘陵站在昏暗的长廊里,全透材质的水族箱可以让她看清鱼类身上的每一处细节。 “还活着吗?” “大概……”她说得有点含糊,“还活着吧。” “你想好。”傅融抄起计算器——天知道他为什么随身带着这种已经被时代淘汰的计算工具——说,“我们已经快要穷得揭不开锅,再不回去连工资都发不了了,现在把它带回去在黑市卖掉,就算按照五百年前的市价……” “……” “嘘。”刘陵扯了扯他的袖子。 傅融:“……喂。听我说话。” 他还想说话,眼前倏地暗下大块流动的灰色阴影,傅融抬起头去看,那是一只孤身游弋的史前巨齿鲨所带来的明暗,还有在它身边不足几米处翩跹游动的半透明鱼群。刘陵拉着愣怔的傅融后退,透过从落地窗外投映进来的海波微光,他们能够清晰地看见海水里卷携流动的海洋雪,与那些迤逦灰色绸带的冥河水母。 一旁辅助侦查的小鸦大惊小怪:“发了发了!” 阿蝉没抬头,只是认真地做着记录。 刘陵少将很淡定地将傅融快要掉下来的下颌推回去,相比这些没什么见识的帝国平民,生长在帝国知识之库的她在此时更有发言权,“不止——”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这里还有龙。 龙。 在刘辩的曾祖父登基之前,龙就已经彻底销声匿迹了。它们不存在于任何一本书中,不存在于任何一个人的笔下,只存在于孩子们的祖父或是祖母的口中——口口相传,代代如此。 傅融死死抓住计算器:“龙……” 刘陵险些维持不住微笑,“你想都不要想。” 他们继续往前去。 这里的古智慧生命是拥有怎样神灵般富有创造的伟力,才能诞育出这样开阔的地下雪景?黑暗的长廊终止于眼前骤然袭来的光亮,这次就连阿蝉也抬起了头,松针雾凇鳞次栉比,高矮错落,依次垂下冰棱根根。远处巍峨如神的山脊驮起火熔朝阳,云光四弥,霞蔚平铺。 飞云呜呜地冲出去,躺倒在雪原上打滚。 太阳即将西沉,末日又将到来。刘陵推算着这些穹隆云流的去从,渐而锋利的日光截断倾塌的桥梁,最后一夜的黄昏飞速逝去,最终步入文明终结的末路。 她不忍而悲哀,但这从来不是直播,而是一路往前的回放,持续工作中的记录仪保存下这个智慧文明最后的光景,按照刘陵的指令,编入亟待出版的《三千世界》。 小鸦兴奋地搓手,“还挺好看的!” 最后跟进来的云雀整理了一下胶卷,“少将,还要继续用胶卷吗?……早就被网络淘汰了,没法保存气味,像素也不是很清晰……” 阿蝉:“少将说,这是复古情怀。” 复古情怀的少将没说话。 “按照恢复的记录,”傅融翻看手中的电子编年史,“到了夜晚,这个城市会有玻璃市集。” “哦——!”小鸦鼓掌。 刘陵嗯了一声,接过傅融手中的智脑,有些莫名的感伤,“人类的艺术消失于历史之中……” 唯一的艺术,只有老师的“竽”。 最后一丝火红的夕阳拢向高耸的山巅。 绚烂的烟花飞越苍穹,炸开一大团流光溢彩的霞,就连声音也晚了一步到达,烟花下灯火通明,沉默之塔上乌鸦的筵席正酣。傅融忙碌地追着飞云到处乱跑,斯卡伯勒集市的玻璃市集如约召开——天哪,有人还有心情玩! 刘陵捉着小鸦的后领,作为受邀的宾客,他们同样可以参与进这场冬日烟火的盛宴,和无数过去的留影一起投身于这场神奇而美妙的旅程。 小鸦可怜巴巴,“不可以玩吗?” 刘陵微笑,“……” 侦查小队的成员们得到无声的指令,纷纷四散开来,只有傅副官勉强还记得保护长官的职责,拽着狂奔的飞云跟上。阿蝉也想跟着,只是被穿插不休的人潮冲散了,她踮起脚尖,声音很镇定,“少将,我没事。” 他们很平凡地玩闹着,这里温暖得仿若春季,半点不见雪花飘落的影子,傅融猜测是某种调节气温的装置,那这到底是冬日庆典,还是春日庆典呢?另外,这颗星球上似乎没有哨兵和向导的区分,每个生物都温和而无攻击性。 他本是这样认为的。 ……失算了,有攻击性的是飞云。 在市集的边缘区域,在流往外城的溪流边上,焦头烂额的傅融和面无表情的刘陵一起压着飞云洗脸洗手——天晓得恢复本性的小狗到底有多厉害! “飞云是一只纪律严明、遵从军纪的小狗……”傅融仍打算狡辩。 刘陵:“爱玩泥巴的小狗。” 傅融:“。” 阿蝉照旧戒备。距离他们不远处,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蹲在地上,蔷薇花形状的路灯垂在他和刘陵之间,倒是他更引人注目:那头粉与金的发色格外奇异,像是某种先天性的基因突变,又或是艺术谱图上一笔凌乱而瑰丽的算式。 刘陵因此多看了他几眼。 男孩手里掬着一捧清水,合拢的手心里放着一尾全身奶油白,唯有脊背朱红的金鱼。这样的鱼种在斯卡伯勒的玻璃市集里并不少见,也不见得有多珍贵。 可他还是低下头,温柔地亲吻金鱼的脊背,然后把它小心地放进温暖的河流。金鱼悄悄凑近他浸在水里的手指吐泡泡,却在第一场烟枭炸开的瞬间游走了。 他站起身,离开了。 生命循环舱…… 刘陵注视着他离去,忽然想起来。 “那个飞云1667号检测到的生命循环舱,”刘陵思考,“应该就在这里。这是我们第一次找到银河系外的生命火种,他们与人类太过相似,分析出来的基因谱图也接近完全相同——” 傅融盯向她,“我们只是观测者。” 事实证明,第一个发现火种的人,大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像是一个刻毒的诅咒。前任广陵亲王和他的妻子,正是死于这样的命运。 天空在这一瞬间很黑很暗,夜幕将她包裹,无边原野上呼啸而过的风声越来越大,鸟雀呼啦掠过,风铃草在轻晃。刘陵被下属突如其来地截断了话语,却并不生气,她兀自沉默了一小会儿,轻声说:“真是一个美丽新世界。” “玩够了就该回去了。皇帝陛下的紧急调令,也只有你广陵亲王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抗旨不归,真是疯了!”他嘟囔着,给飞云擦干脚掌,确定不会打滑,这才放它去玩,然后接着说,“舰队在这里耽误太久了,必须回航补给。我看过了,星际航线一切正常,沿途在K76星停泊……” “我只是想看看太阳。” 刘陵会心一击。 太阳核聚变提前结束,高空物质下落,红巨星演变白矮星,尘归尘,土归土。在太阳遗失许多年后的今天,大气污染和雾霾严重干扰了人类极尽所能看见的星列,翡冷翠没有星空。 海床千万年前还有着被月亮推动翻涌的潮汐、黑暗中闪耀的荧光水藻,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少年时的刘陵在翡冷翠跟着左慈去了许多传说中能够闻见天音的高原,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个能让星星听见竽声的地方。历史学家说,群星流漫在人间,这片艺术贫瘠、精神枯竭的土地已再也长不出一颗新的星星了。 翡冷翠从最开始就没有太阳。 阳光这种东西是仅存于书籍中的古物品,是仁慈的太阳母亲恩赐人类的火种与生命之源。在这个荒芜而黑暗的时代,代替太阳提供光明的是天空中巨大的、涵盖了整座城市的圆环之灯,状似天使的光环。圆环笼罩在翡冷翠之上,最明亮的部位则是圆环正下方的区域,越靠近外部与中心越暗淡,直至城外与城市中心无光区,那是一片漆黑的永夜。 他们管它叫Apollo。 Apollo的形状总能让人想起手术台上低垂头颅的无影灯,使黑暗无所遁形,便于矫正病人顽固遒长的病灶。 又或者,经久不散的雾气将气象笼罩得迷蒙,目之所及皆是光污染,明亮的虹光刺穿低垂于半空的、缓缓盘旋聚合的云柱,撞在隔开上层与下层的玻璃前。像一座虹光的樊笼。 她出生在父母率领的登陆舰里,在群星之中诞生,从仙女星系归航。刘陵从不喜欢翡冷翠,所以自白塔毕业前便已决心离开,傅融从一开始就知道:毕竟她还捎上了自己和阿蝉。 一只火红的、轻巧的狐狸从她怀里跳了出来,借着月光,梳理自己火焰般燃烧的皮毛。 小王子说,我在想星星们闪闪发亮是不是为了要让每个人找到回家的路。他说:“看,我的那颗星星,恰好就在头上却距离如此遥远!” 我们有我们自己的小狐狸。 “……算了。”傅融看着那只狐狸,报复似的将计算器打得噼里啪啦,数字键险些冒烟,“我真是搞不懂你——等等,阿蝉,这段不要拍。” 只是一日一夜而已。 樱桃酒和油脂充分炙烤后的香气弥漫开来,小鸦高举大杯的啤酒凑到阿蝉身边,欢笑声中掺杂着傅融不合时宜的喊声——说了多少次工作期间不许喝酒! 斯卡伯勒的玻璃仙境售卖雕刻成花朵形状的贝壳风铃,阿蝉买了四串。大把火簇般的光影沿着道路勃发喷洒,星辰隐没后,太阳将从峭壁之后前来清点旧死亡,现在还是太阳酣睡的深夜,还有许多青春年华足以挥霍。 狐狸窝在刘陵屈起的膝盖上昏昏欲睡,更远处的平地在黑暗中吞吐出海市蜃楼般绝不现实的奇景:浪潮推着雪白的泡沫一涨一退,可这分明是内陆。卷积云与雷鸣携手而来,辉煌的雨潮逼近,银色暴雨倒转,萤火虫围绕最漂亮的那只玻璃灯盘旋,龙卷风缓慢朝海岸线推移。 黑海之上,群星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