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一列绿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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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坐在候车大厅的角落。火车站近两年才建起来,几年前他调职的时候,在路上转了三趟城际客车。新站是一个狭小的停靠点,分了两层,一层是汽车客运站,白灰墙上还没来得及长出霉斑,承包出去许多便民超市,周围总是飘着一股散不去的熟食和方便面的味道。火车大多拉得是煤料大货,烟和粉尘在枯瘪的树枝上留下痕迹。现在才立冬,大厅里人不多,嘈杂的气味和暖气一起被发酵,跟冷白的白炽灯同样膨脹地充满空间,三三两两的人用行李将拥挤的长座划分出不同的领地。风手里摩挲着一个打火机,做旧的金属外壳在他手心渐渐濡湿温热,刺红的电子布告栏过很久攒够一页,才翻转过去。 火车进站前两三里,总要敞开气阀门,长长地排出尖噪的笛鸣,不舍昼夜。风的办公室和宿舍都在铁道附近,总能远远望见一条白色的气柱拖曳着虚长的尾巴横亘他的窗口,伴随着轮轴均匀撞击的“哐当”声。久了,这声音也变成了信号,同脏器的跳动一样,是某种鲜活的、输送的轨迹。人的生活大多需要仪式感,于是创造节日来赋予时间意义。此时小雪已经过了几天,北方大部地方已经痛痛快快地见了几场雪。风早上挽了桶,在办公室打扫卫生,他身边的窗沿上积了一层灰,像从天上铲下的一把霾,在抹布上沾了一道深褐色的斑污,但它们无法融化,真正的雪始终没飘到镇上。 他将余下的烟按进纸杯底部,杯里掺着一点茶水,茶梗子和烟灰搅在一起,泡着几支长短不一的烟头的尸体。风碾灭了烟,接着站起身,打算将它们扔进不可回收的位置,纸杯掉进垃圾桶深处传来一声“咚”的回响。风又望向窗外,夜渐渐从地面深处吞吐,他走到窗边,玻璃上倒映出几张昏昏欲睡的面孔,亟需什么打破逐渐昏沉的夜色,带来一些改变。风低头看了看腕上挂着的表,他暗自默数着时间。过去数年里,风不再等待,工作按次排班,镇中人很少,很多人并不准时到岗。等待无限意味着期待的到来,对风而言,它变成一种奢侈的事物。 然而当时针和分针重合时,他捏着衣角,仿佛又因重新拥有了那样奢侈之物而开始坐立难安,跟座旁向外张望的旅客没有什么两样。汽笛忽然依约昂扬地响起,沉钝的风声将它一起带到候车厅安闭的空间里,他在太阳xue听见鼓噪的心跳几乎破天荒地将它盖去。风抬起头,座位上盘踞的人群等到了他们的号令,低声的呵斥、手机铃声,匆促的脚步,终于三三两两地动起来。 十五分钟后,月出现在长廊尽头。形单影只,衣领上附着着室外过低的温度。 风搬到这里四年,来的时候只提了一个旅行袋,制服崭新,属于他的东西都放在袋子里,空空落落地叠着几件不很体面的衬衫和长裤,褶皱在布料上留下痕迹,一些隐秘的汗渍藏在更深的地方,属于过去的印记,被他妥善安好。所长是个严肃的中年男人,眼睛里晾晒着不合时宜的刀脊,像盘山公路外铁灰的山体。小镇在环山正中坐困孤城,暴露在年复一年的灰霾和酸雨中生锈,庸碌,老去,每回忆一点,就失去一点棱角,最终磨钝所有一切曾经锋锐的东西。 风接过月的包,他暗自掂了掂,并不比他当年来时要沉重多少。他载着月,街面拥挤杂乱,像是啮齿动物幽暗的隧道,在余光里缓缓后退,霓虹融成一道五颜六色的廉价塑料河流。月坐了太久的硬座,应该很累了,帽檐压住前额的刘海,阴影投在他面上,仿佛地苔裸露不多的地表上繁殖。 风将月带回自己乏善可陈的宿舍,一室一厅,已算得上条件不差。风做主将他的包带进主卧,很少的衣服在床上被展平挂起,占领衣柜里少许衣架。月走到一边,写字桌上散乱着一些公文,月拿起他桌上写到一半的信笺纸,风写下一些又划去一些,充满烦恼措辞的挣扎,风对此显而易见地感到困扰。月不善窥人隐私,于是再斟酌着放下,没说什么。风收拾完毕,俯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套牙刷放到洗漱台。他本不必如此周全,月落进他的窗台,本质只如一支会立即化掉的珍贵冰棍。月将帽子摘了下来,暖气片使他坚硬的表面融化,会将风的手黏得腻湿,但从指缝里溜走。风走到他身边,掀开一点窗帘的边缘,发现雪已经下了下来,像调味罐细微闪烁的盐絮,在人行道上实实地压出一块清明的白色,大地姿态各异的皮肤被盖上一层敌我不分的裹尸布。 “走吧,我们去吃晚饭。”风对他说,像是还在狭窄的四人宿舍里,风无数次对他说过那样。 他们徒步走在路上,饭馆就在楼下拐角,离风的住处很近,木而厚重的帆布帘里夹着棉芯,将鼎沸人声或锅底一起被隔绝在冷夜之外。风对这里很熟稔,有人招呼他,很快地点了菜,铁锅端上来,打开火。一只羊被剖开,脐带割裂,砉然分解,脏器和骨rou被炖出黏稠高汤,粘连的脊髓也被敲碎,在高温中溢出,分成两锅盛到面前,汁液晃荡着油光,犹如游移增殖的细胞。风和月相对坐着,花椒、八角,未除尽的膻味,风给他和自己开了一听生啤,杯子和眼睛都结起雾来。 两口酒进肚,风就说起镇上的事,这里实在太小,意气从臂弯里流失,生活给他塞进一地的鸡毛蒜皮。冬天是风最忙的时候,暖气不像城里普及,村子里过冬烧的是煤,炭盆搁在床边捂一晚上,引起火灾或者一氧化碳中毒,死亡事故隐患很大,因此风要定期走访孤守的独居老人。风说到一半,又觉得吃饭的时候,不好得提这个,又闷闷住了嘴。风给他要了米饭,月要分给他,风摆了摆手,他近几年胃不很好,吃不得米饭,胃里会反酸。月嘴里嚼着饭,嚼到要没味儿了,才觉出来饭是捂生,一粒一粒的,里头的芯还硬着。 吃到一半,风的手机响了起来,风做了个抱歉的神情,起身走进雪里,玻璃和风的影子都被雾气淹没,月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红色光点,隔在另一端闪烁。他茫然地注视锅里沸腾的汤,白色的泡沫涌起来,难辨的口音和不熟悉的味道,他终于感觉到由南到北迟来的陌生。三年就是一座山,路上的山要起来,得很多个三年,心里的山要起来,三年就能隔山隔海。月在这头望,面对面只是一瞬间的事,一旦路过了也只是背道而驰。 风的电话接了有一会儿,回来的时候肩上铺了一层雪,说是所里又有事了,他把兜里的钥匙串掏出来,银色的圈上琳琳琅琅挂了很多,风找了找,找到家门那只,沉甸甸地落进月的手心里,嘱咐说伞留给他了,让他吃饱再回家。月点点头,招呼他注意安全,风便走了。月又坐了片刻,就着啤酒吃掉了风剩下的半碗凉透的饭。吃完结账,被告知已经结过,他撑着伞走出店门,天气恶劣,大多商铺早早收摊打烊,冷风无遮无拦卷过街道。 十多岁的时候,谁肯承认自己终将在平庸里中掩埋骨灰,站在正午的高处,因而得以肆意轻视阳光下的影子。直到影子滋生成空洞,他们从塔中跌落到人群里,像黎明时两颗黯然失色的星星,人间洪流波涛万丈,那么轻易就将人分隔两端。 风在午夜时分抵达家门,站在门口摸了半天钥匙,才想起来已经给了月。已经很晚了,他将屏幕解锁,往拨出输入号码时不假思索。月的号码,从前他没有存,是他一向记得牢,不必要存,后来不存,依然记得,却不怎么需要了。他站在紧闭的门前,楼梯转角的平台露着老式的青砖,只砌到腰,留出了十字花样式的镂空,风从空隙里灌进来,楼道灯吸在头顶的天花板上,随冷风起落的间隙亮起、再熄灭。他站了一会儿,正打算下楼开间宾馆,门便开了。月站在门里,房内的空气因加热而膨胀,迎面向他侵占。月穿一件宽幅的短袖,头发还滴着水,见到风拿着手机,有些惊讶的脸便悄悄抿了抿嘴唇,侧身让他进去。风闻到自己洗发水的气味从他脖颈后面漏出来,还有些愣神:是他从前的衣服。 很快风皱了眉,反手去攥住了他的指尖,是冷的,比他还要冷,他一触即放,随手把外套放在架上,身一转便往浴室走:“你烧水了吗?” 他的住处不大,十来步便迈进浴室,伸手一探,果然是冷的。 浴室狭窄,站进了一个人,另一个就转不过身。月站在门口,看他躬身摸索了片刻,又直起身来,嘱咐他:“你再冲一次。” 他把月推进来,为他关上门,没有提那件衣服的事。镜前灯打在白瓷台上,像映着一团昏黄的火。老房子墙壁薄似脸皮,他听着风在外头连着拉开几个抽屉,翻了一会儿,似乎未果,他便听见一声门响,是风又出去了。 那晚风给他铺上床,他睡着单人床,暗色的格子,像老式的窗框,将他捉进房间布置的网中。风提走了电烘器,从衣柜深处取出一块印花的毯子,图样同搪瓷脸盆一般年代久远。风对他说晚安,然后关上了门。隔壁电视中念着台词的声音逐渐熄灭,月毫无睡意,路灯从窗帘的缝隙中漏进屋里,在泛黄的天花板上肆意迁徙。深夜四点,月推开房门,三条灯管月在发热时泛出红色,成为沙发旁唯一的光源。月赤着脚无声地走过去。风的耳垂贴着许多碎发,热源太近,静脉从皮肤下隐隐透着。他取掉了耳钉,余下的孔洞挤在rou中,已经快要长齐。北方的冬天过于干燥,月只在这里待了七个小时,便已觉着喉咙生痛。风的下唇裂了两道口子,生着痂,很是干燥。月蜷着腿坐了下来,外头又下起了雪,掺着风,繁密地、簌簌地刮过,仿佛布景上斑驳的噪点。 他睁着眼,直到天重新擦出白。 “你醒着吗?”月想问,但那个答案,他与风都心知肚明,所以月只是伸出手,隔着五毫米的空气,从风生出沟壑的眉心摸到垂了鱼摆的眼角,然后如来时那样沉默地起身了。 第二天早上,风说他要往乡下去一趟,有一个走访任务。月没有说话,他的半张脸裹在风肥厚的围巾下面,织物上沾着清淡的皂角和樟脑球的味道。他送风到大门口,风将车钥匙也给了月,向他交代:“雪天路上结冰,轮子要打滑,开车慢一些。” 月接过来,想了想,问他:“我能一起去吗?” 风面上一怔,月又说:“只是采景,不妨碍你。”他补充道。 风看着他,月露在外头的皮rou尖尖:眼眶、指梢、耳垂,都泛着红,像一根雪地里的水萝卜,可能仍是着了凉,快病了,风心里有些发皲,不太忍心留他独自在家里,只能说:“那好吧。” 月如愿挎着相机坐上副座。 一个月前,北方迎来大范围降温,终于进入了冬天。月在手机上查了最短的路,三千多公里,他坐着绿皮火车,由南向北,从丘陵到平原,十多个小时,身边的人形形色色,只要睡过一站便要更新。他闭上眼,梦里的人倒是始终如一。 月昏昏欲睡地靠着副驾驶,出门之前,风要他吞下一颗感冒药,此时药效在他腹内生效。二级公路与铁轨并行,承轴相撞的声音似乎从来不曾真正远去,风在他身边,于是他愿意将悠长而高亢的汽笛想作是一个争鸣的热水壶。他此时听着身边另一人细微的吐息,放任自己不再担忧陌生面孔作践似的窥探。 通往县上的路积了雪霰,日光一样白得反光,压上去的时候会发出窸窣的声音。风和月还很小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大家好似互相流行起畜蚕。小贩会在学校门口摆摊,出售幼蚕和桑叶。风找来一个废旧的鞋盒,将它们都放进去。晚上他打着手电筒,和月一起窝在被褥下,耳朵凑近去听蚕咀嚼进食,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在窒闷的被窝里,月的鬓发渗出汗来,在白光的手电筒下闪烁着圆融的星点,风的心里也传来这样的声音,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月醒来时,风已经不见人影。暖风未关,风将车窗摇下一隙通气。车停在公路的右边,乡道上常有卡车经过,将路肩压出凹陷的疮口。乡县平房居多,一幢一幢挨着,由路边向山内增殖。农户散养的一群鸭子已经掌握要诀,在车与车的间歇里摆着蹼穿梭公路,一直走进了交纵的巷子间。月跟着它们,循着这条路往深处走。 外墙之前整修过,统一漆上了薄灰色的腻子,月一一走过。天气转寒,许多人家都门户紧闭。有些背光处的,已经早早把灯点了。月在过去的几年中无数次路过这样的窗口,万家灯火搭成随意投放的俄罗斯砖块,明暗闪烁的灯仿佛离他很远的星星。 风五年前因伤退役,但分别要发生在更远之前。那年岳万丘就在一次抓捕任务中意外丧生,月考入痕检,风则选进刑侦。月亲手解剖了父亲的尸体,又亲手缝上,在追悼会站到了第一排。风就站在他旁边,他们各执一角,展开森红的旗面作第一层封土,覆上了冷沉的硬木棺材。第二个月,月提交了调职报告,他的一切履历在系统中被抹去,将要去到很远的地方。风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风在火车站堵住他,检票口日均吞吃上万个旅客,再吞下一个月也轻而易举。风伸手将他拽出来,他们在宽敞的候车大厅逃亡,明晃晃的搪瓷地砖上映出两个疑犯,风的手心渗出汗来,将他和月腕上的一小块皮肤粘黏到一起。耳边裂开的风声肆意嘲笑了他的平庸。 月最终挣开了他,他平静地回望着风:“不要再联系了,往后再见面的话,就叫岳飞凕吧。”他没能说完这句话,风像是一个守财奴,他倾身去吻了他,亲自打碎了往前十多年的体面,他揭下石膏的遮羞布,揭下兄长的盖头,显出了烧制的软弱、犹疑、自私、患得患失,他孤注一掷,赌上了承诺和满腔情意。 风的手拢住月颈后突出的脊骨时,像是拢住了一座积雪的温驯的小山,他轻轻一握就能在手心融化成雪块。他攫住月无措的舌尖,仿佛要用齿关困住一只欲飞的鸟,月愣怔之时,绳索便已顶进了他的口中。风确信他吃到了月藏在喉咙深处一声艰涩的叹息,使他连着舌根都半晌发苦发麻,然而当月噙住他的时候,他只能确认道,他留不住月了。 风因越级调阅文件受到处分,调离了原来的系统。曾经亦步亦趋的人,最终竭力奔向了前头。 风对他生活的参与,是一个充分的条件。后来在许多个穿行在类似的弄堂的夜晚,月有时会疑心在那样的光下看见风,那个坐在暖和的客厅里的,手里拿着书,垂下眼去温柔地询问别人,那样的风,反复存在于他周而复始的一瞥里。 而月此刻站在风里,与那样的风切实地隔着一道沾满灰尘和污渍的玻璃,光晕被模糊、扩散,在他眼中涂抹出一阵失真般的晕眩。 在风调来后不久,他们曾有过一次通话。电波在深夜拨出,成为风屏幕上一个熟悉的陌生来电号码。那晚风加班到深夜,他还在办公室里,独自对这一台色调失调的电脑。他起身推开一扇窗,生锈的窗框和干燥的苔藻拖曳出一段拉锯似的异响。他抬起头来,只见着闷潮的夏天里挂着一轮逼仄的月亮。 他与月在电波两边沉默。风在远离海潮的岸边,听到了深处白浪的汹涌,月掀起狂硕的巨浪,打到他脚边时只剩下一股湿热的汗潮。 “要结束了吗?”风隔着电流不畅的白噪音问他。 “快了。”月笑了笑,他隔着几千里的夜晚,与他望着天上同样灰白的月亮,他对着它,无声地向遥远的风说:“我盼你来吻我。” 我贪得无厌,还想你来爱我。 风回到车边,他站着点了一支烟。天已经将要黑了,烧过一半时,月才踩着杂草慢慢地踱步过来。他们坐进车里,公路旁不时有大车粗喘着经过,夜灯照亮他们的脸,像一场又一场连续的电闪雷鸣。 “我是骗你的。”他忽然说。 “什么?”风没反应过来。 “我说来北方取景,是骗你的。”月重复道。 “知道了。”风沉默了一会儿,只好说。 “那你还记得当初我说过什么吗?”月又问。夹生的饭像秤砣一样坠在他胃里,暗自称量话的重量。 风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很久很久,比三年更久,高山平地起,成脉成林,风的两双腿钉在地上,沉重得仿佛要就地生根。 “啊,”风最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记得。” 风和月在此时统统拥有了实体,互相牵扯着坠回地面,沾上灰和风霜雨雪,成为芸芸众生中灰头土脸的一份子。落地灯将影子扭曲,两截人影短暂地重叠,在下一秒分开,冷空气从窗下的缝隙中钻进来,不断锻打两个僵硬的人形,如石头敲上嗡嗡作响的钢铁。他像羔羊被牵到宰杀之地,又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无声。风收留他,也仿佛胃囊收留羊的碎片。他将月拢到手里,这夜大雪封野,不见山月,但他已偷到月亮。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