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空】杀死蝴蝶的四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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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空做了一个梦,醒来时大汗淋漓。 他坐起来,背后被打得湿透。身边没人,网不知道藏进了哪一串数据链后面,所有屏幕都黑着,主板嗡嗡散热的声音浸在夜色中,像惶惑的暗潮涌动着赶上他的肢体。房间里可称得上空空荡荡,不像住人的地方,干净又单薄得仿佛一间停尸房,比及多出的一张床,看起来格格不入。 空实际在网的拟域里拥有极高的权限,让他有很多方法能让自己过得很舒服,甚至只要他想,重新编入一个兄友弟恭的史精忠和史存孝陪他打发日子也未尝不可,但他实在是懒惰的很,宁愿就着一张床数 着家徒四壁过日子。 “网?”他试着问道,“你在吗?” 他对着空气喊人,声音像石子一样投进空气里震荡,涟漪一叠接一叠地漾起来。四壁沉默片刻,然后果然窸窸窣窣地攒动起来,挣扎着向两边推挤出一个裂口,裂口渐渐扩大,里面溢出的流质内容物临时增生搭建,凭空从墙里长出了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来。男人半张脸都被一张蛛网一样的面具遮得严严实实,一双暗红的瞳子泛着无机质特有的结钝感,隔了一层膜似的,类似昆虫复眼的光泽,在漆黑的背景里望着他倒是显眼。 网的世界像一个荒芜的山洞,唯一的光源来自数据流在光纤里奔涌时泛出蜉蝣似的荧光,于是他的化身都无一例外的浓烈。他从墙里探出身体,头发散在背后,荧光在发间闪烁,游鱼一般,每一根发梢都连进墙面深处,像焦糖苹果派里黏稠的拉丝,让他不至于直接摔到空的脸上。空常说网的名字取得好,现象即本质,每一刻产生的数据都被0和1分解,摧枯拉朽地汇集成网的血rou。小的如夏日田间的萤虫尾翼,大的如墙后埋藏的系统本体。网就是“网”的本身,是整个世界最大的财宝,每一束光都浓缩着一个人某一小段的人生轨迹,这些数据像脐带一样供养着网,联系着网与域外空间,让网从一个小小的置茧程序长成一个覆天盖地的庞然大物。网是宝藏本身,也是独一无二的守财奴。 空的颈上黏着汗,又湿又冷,皮下的动脉和心脏都在一起突突搏动着。网五根瘦削苍白的手指按上去的时候,空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仿真皮肤上甚至附着着虚假的温度,空瑟缩了一下,觉得比全无温度更让人发憷。 “你怎么了。”网语气平板地问他。他的手指滑过空的皮rou,这副躯体的所有细节汇进网的服务器里亿万的数据流中,在他手下重新被解构分析。 空撇了撇嘴,梦境残存的碎块漂在脑海里,像是沉船的遗骸一样令人不快,他在海中浮溺许久,始终攀不上那块救命的桴木,自然心情不佳。“当然啊,我做梦了嘛。” “梦?”网完全从缝隙里驳落出来,轻柔地落到空的身边,像一块脱下的墙皮一样悄无声息,“我知道这个,”他冷淡地说,喉咙与声带摩擦出轻微的电子噪音,网运行起来的时候,发间游鱼一般的萤光也纷纷躁动起来,“这是细微电流刺激脑脊神经末端的结果。笛卡尔在盛着电解液的缸中放置大脑,模拟出寄体还未死亡的假象,欺骗它还活在梦里。” “也是你唯一无法捕捉记录的人类活动。”空眯起眼睛,眼里狡黠一闪而过,“梦是天赋人权,不需要通过端口放行,连人自己也无法预测。” 网沉默片刻,问道:“你梦到了什么?” 空笑起来,抻了抻被子,将自己完整地裹进去,只露出一头乱糟糟的绿色卷发,下面藏着一双璨金的瞳子,他望着网说道:“记录不可信,人都善于欺骗。所以你需要我这样一个样本,教你筛别。”空对他眨眨眼,说,来,我告诉你我梦见了什么。 网的指尖轻轻一捻,裹住的空被子像是沙塔塌陷,化散成了不尽的光点,空“哎”了一声,伸手去捞,满手的星子已经从他的指缝间漏出去,被引力吸引过去,温驯地蛰伏进网的发间。网逼近了他,他的肩胛微动,空便听见了他的脊后利刃啮咬皮rou的声音,他探手试探,指尖下网的皮rou仿佛藏着暗潮行涌,硌人的硬物隔着一层薄薄的人造皮肤抵着他的指腹。网沉声道:“收手。”紧接着空便感到指尖一阵尖锐地刺痛,有足肢如同钢刃一样刺破网人造的表皮渐渐长出来。一对,两对,三对,伸展起来又阖下,磷磷骨殖垂在空的两侧,携着金属冷腥的气味一起落到空的鼻尖。 “你里面是什么长的?”空抱怨道,他的手被划了道不大不小的口子,此刻仍在往外渗血,却依旧在网背后的足肢边缘游移着蠢蠢欲动,想试着搅合进网的骨rou里,被网早早察觉,擒住他的手腕,他便配合地“嘶”一声。 网嘴里吐出一串冗长的化学式,什么钛,什么钢,空听了一半便不耐烦,笑着去咬他的嘴唇,网被他打断,不得不停下来,专心对付起空抵进来的舌尖,几番纠缠不清,又低下头去吻他的颈侧。仿真出来的呼吸喷在空的皮肤上,恒温、规律,像空调一样不咸不淡。空闭了嘴,脖颈拉出一道流畅的弧线,网的六只巨大的足肢悬在他的眼前,每一柄都仿佛奥尼修斯的诱惑,每一柄都反射出他迷乱的脸孔。它们缓缓降下,如同谮主无声的威诫。似有意识一般静静窥视。 网的足肢攫住了空,将他牢牢固定在了一个位置,金属森冷的寒意爬上空的手指。要来了,要来了,他心里默念着,手指抓住网的肩胛:三,二,一,细微的电流在一瞬间飓风过境一样席卷过空的全身,每一寸神经都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狂颤,碎成齑粉。如有纳芥子入须弥,则百千种情欲都沸反盈天。 空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打回了方才的梦中。他的身体被极大地打开了,网,或者说一个曾属于网的躯干,正在有力而迅猛地入侵着空。跌堕的快感如同病毒一样从下身开始,沿溯着他的脊柱而上,所经流域尽成感染区,像是洪水高高地漫过两侧河岸,沦陷平原,沦陷高地。空眩晕着在没顶的窒息感中撇开眼,正巧与一个残缺的头颅脸对着脸,密密麻麻导线从脖颈的断口流了一地,机油折射出蜜糖一般的光泽,如同真实的血液一样从断裂的边缘滴落,积聚在地上斗折蛇行地蔓延。它眨眼的频率极低而迟缓,每眨一下都有细微的机括运转的声音,像老旧的时钟,一格当作三格,走得总是慢人一步,却依旧舍不得瞑目地忠实记录着空脸上一切生动的放荡与赧然。空看着它,它也回望空。空辨认了一下那张稍嫌陌生的脸,轮廓要再瘦削些,唇线也更弧润些。但空还是认了出来。运算的法则将他丢下,就像蝉蜕去过期的外壳。“是你”,他揽住身前那副没有首级的躯体,嘴唇贴上尖锐的断面,“你我都是被丢弃的废物,”他悄悄地附在颈边的断口说,“不如安心享受吧。” 旧的网的头颅高高地挂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空在他眼里找到了一种熟悉的超脱游离的怜悯。 空不知道这副无头的躯壳离了头颅是否还能接收处理器发出的指令。它或许听到了,或许没有听到,激情久违,它热烈地异乎寻常,类人感也异乎寻常,它深深地嵌入空,像是要将自己的某一部分坚决地置入空的体腔里。可对于网来说,自体概念之于他本就是一个悖论,网本身就是由无数个“他者”集合而成,网属于网,但也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不属于网。 网动了动手腕,指尖离开了空脆弱的太阳xue,空的心跳在三秒内弃他而去,一声呻吟像龙须糖一样拉得又细又长,网将它们都吃到嘴里,尝到舌尖一点腥腥甜甜的味道,狂颤不止的神经重新见缝插针地归位,生怕网反悔似的。一种巨大的疲惫袭击了他,让他脱力地摔回榻上。原本半干的衣服重新完整而彻底湿透了。 空旷的房间将空的喘息放大,他的手指抠破了网的皮肤,苍白的人造皮肤翻起来,网缺失的痛觉毫无反应,只有手指灵活地回应了空,他的手指挑开了空的裤头,然后探了进去,摸到胯间一手湿泞,他射了。 性海翻浮,却只有空一个人独自斡旋,自作自受,网面容无波,所有激烈的起伏都被纳入数据流中消弭无波如泥牛入海,说起来孤单寂寞,不如使用按摩棒,好歹自己动手,还知轻重。但若把网单纯比做一根按摩棒,也未免折煞了他,网从来只探究本能,感官活动难以动摇网的判断,空舍本逐末,自然耐网不得。 网吸收了空的又一个梦,饥饿感被弭平,他的攻击性受到安抚,安静地蛰伏回身体里。但网还没有放开空。他沉默了片刻,问道:“人类为什么喜欢通过这种低效的方式来获得快感?” 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因为人类大部分时候无法通过准确刺激神经来获得快感。”他拉着网在他旁边躺下来,“生命结构的复杂不亚于组合你,但人终生无法脱去动物性。” 网说:“动物性分有许多种,人类至今已能克服大多数。” “总有无法割舍。”空说,“爱、破坏、征服、控制,千百种方式为了达成同一个目的,唯有人类能够将它们准确的分类描述……不然你要凭什么联结你的数据库呢?” 网皱了皱眉,不屑道:“那是我的法则,不是他们的逻辑。” 空笑起来,与他缩在一起分享了一部相当人类的爱情电影。雪地里一声枪响惊起乌鸦大片纷飞,跋山涉水而来的男人失去生机的身体扑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动。雪和血和泥混到一起,湿淋淋地沾满了他的前襟。 空醒来的时候网已不见,那也无所谓。空下了床,几步便走出了房间——除了网,没人能困得住他。他推开门,数据流从极远的地方拧成一股交结的绳缓缓游曳而来,它太长了,也太广了,铺在地板上,像一条长河。门在空的身后关上,空再回过头去,背后已经一马平川,找不到房屋存在的痕迹了。空顺着那条光河流动的方向慢慢走着。不知过了多久,空注意到河道开始渐渐收窄,如同树干分出了五条粗细不一的枝桠。 网的拟域有足够的储量,如果网一刻不停地写入数据,算上以后新生人类的增长数目,也能够足足新增数个世纪。网曾对空言明,自己内置五块服务器,分管生、老、病、死,最称网的名字,四个字便将人的一生都分门别类地规整完毕,人的一生恰如飞蛾投网,数度挣扎亦难以避死。另有一块,网也不知道藏在哪里,数据对他隐藏,像他的创造者同他设计的一个恶作剧,这么多年无人察觉。在空之前从未有人如此放肆,胆敢侵入网的终端。空对网的创造者感到十分的兴趣,曾经追问,网却说不知。说更迭数代,原始数据早难觅痕迹。空还深觉可惜。 空沿着最过汹涌那条河流走到尽头,尽头是一道门。打开网的生门。无数数据倾泻而出,新与旧本就相伴而生。 [2] 空跟随着那些星星点点闪烁的数据走进光里,像是走进一个由光线编织的山洞里。光落在他身上,又厚又浓,黏糊糊地盖着他。空隐约觉得自己通过了一道门,再之后,就发觉自己站在了一座建筑物内部。这是一座六角形的图书馆,左边和右边所有的摆饰都对称放置。里面人潮肩踵,一个贴着一个,缓缓地沿着回廊寻找着,无人聊天,他只能听见自己走路的声音,看着热闹,身边却静得瘆人。“我上次见到这样的景象还是在太平间的冰柜旁边。”他自言自语道,网不在,他也不指望谁会搭理。 很快空就注意到周身那些稠厚得仿佛椰浆似的光一淌进门后便纷纷分散开了,像沙漠里突然被截了流的河,只在身后留下一条不知所谓的枯浚河道。那些粒子聚合成一个个不同的面貌的人,看不见五官,脸上只有一副大概囫囵的起伏。空眼见着他们或胖或瘦,或高或矮,形态各异地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看起来活像是临时搭伙的乌合之众,并不很团结的样子,眼鼻口耳简直没有一秒是好好地照样待在原位的,有时不过几步开外就又换成了另一个面貌。 网在这时从他身旁的墙壁中走了出来,他一碰到那些光粒凝成的人,它们就如同摔碎的沙石似的重新散开了,不过重新聚合起来并不需要花太多时间。空也试着伸手去戳经过他的几个路人,他的手指陷了进去,没什么感觉,也没什么实感的阻碍,像戳到空气里。 “没用。”空耸耸肩。 网逆着人潮走过来,几步间又撞散了数位无辜路人,迎着一身闪碎的光海,毫无动容地像是被海浪扑了一身的礁石。他靠到空身边,为空解释了原因:“你不属于‘系统’,只读模式下无法进行数据的重建。” “噢,”空遗憾地收回手,扶着护栏探出身子,尽力地仰着头往上看:“他们在找什么啊?” “一本书。” “书?”空拍了拍手:“怎么人都死了还要讲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那等我这不学无术的来的时候岂不是要在这儿游荡一段时间了。” 网拿眼风刮了他一眼,没作声,带着他顺着回廊慢慢地走着。每一层的墙壁上都延绵地嵌着一人多高的书架,每一个书架边缘上都标注着数字。空得以见到他们是怎么按图索骥地寻找到自己的那本书,然后打开它,每翻到一页,就有一些光粒,如同蝴蝶翅膀上依附的荧粉似的从人身上簌簌抖下,落进书里。每落一些,那人就变瘦一点、变小一点、变矮一点,身上的光也要黯淡一些。等一本书翻到末页,人便凭空没了踪影——花枝枯萎,花瓣凋谢,碾进泥土,变成另一个种子,种子抽芽,长出的爱恨情仇,养分全供给一个网。网将地上散落的书捡起来,看一眼封皮,又把它塞回书架上它应该待的地方。 “然后这就是人的一生了。”网说,他回过头来看着空,眼角挂着一种精确的冷漠,他用这点冷漠在视线里分给空一点立锥之地,十足地不近人情。 空的指尖扫过那些装帧精美的书脊,红橙黄绿青蓝紫,略停了停,又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我不喜欢白色的书皮,跟骨灰盒似的,虽然也差不离。我可以挑个颜色吗?” 网瞥了他一眼,很是不耐烦地说:“到时我为你挑。” 空笑起来,眼角虚虚地打了个勾,摆了张不耻下问的讨好嘴脸来问网:“我的数据里会包括你吗?” 见网已经转过身去,他就露出点偷了蜜似的得逞的狡黠,拉着声音说:“生什么气,不就是不知道吗,我又不会笑话你,也不是不愿意记住你——这儿比待在棺材要好些,至少不会被虫啃,就是一想到我要跟那么多人抠抠索索地待在一张纸上,看着也忒挤了些……” 网哼了一声:“一本书共三万六千五百二十五页,一人生平只二十五个书写符号编成,足够了。” 空哈哈一笑,显出很开心的样子,冲着架子上指指点点,得寸进尺道:“那我要自己待在一本里,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网注视了他一会儿,眼皮一撂,说道:“随便你。” 空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书到用时,方恨不够啊,说不定我会活得很久很久,活成一本百科全书,百科全书你知道吧,厚得能砸死人。到时候你哪不会,可别忘了要多翻一翻……哎,书架里有樟脑球吗,会不会生书蠹啊,不会把我给啃了吧?” 网今日难得多开贵口与空说了几句话,现在像是耐心售罄,终于被他烦透了,一双眉在他流畅的眉弓上拧出九曲十八弯,连空的话都没听完。空没听见他回话,转头便看见他一头扎进墙里,视若无睹得叫人生气。 空巡视一周,好心地把那些散落在脚边的书都胡乱塞回书架上,觉得没什么可逛的了,便撑着护栏,身子往外探:图书馆外形酷似巴别塔,一切向上的内容都淹没在谵妄的光辉里,他视力极佳,但穷极人力仍一眼望不见穹形,低下头去,脚下皆是环形层层相扣,像是银燕常吃的洋葱圈其乐融融地摞在一起,中间的空洞呼呼灌风,将他鬓边垂着的头发吹得四处乱飞。网的第二块终端放在空洞里面,生门与死地靠在一起紧紧呼应,黏连着不分彼此。正如网瞳孔中锢住的最深的一点针芒,空长久地凝视它,它也代网回望他。空拢了拢头发,收起了试探塔楼深浅的想法,网总有一只眼睛放在他身上,掉不了几层就会被捞回去。 人类生来从来不自量力,空想,它被包装的很好,观众乐于买单,乐于称赞这样的不自量力。巴别塔是生来带有原罪的造物,虹彩垂拱,天与地之间何其辽阔,诺亚的后人将质疑自以为是地建造成塔,在忤逆上的建造诡辩,轻易地就被分割隔阂。网的威严如同审判,格外地别出心裁,轻轻巧巧地扒开所有人的皮rou骨肤,把所有数据都装订成册,沤在壳下百来年的人性都取rou去骨,又真实又赤裸地晾出来晒一晒,再聚册成集地私藏起来。系统的归处远比竖着墓碑的陵园更像一座巨大的坟场。人总不能死第二次,坟场里的棺材打开来看,装着的物事桩桩件件都可以保鲜保质万万代代。 “数据不可信,人都善于欺骗”,骗得是什么,摊开来说也简单。就比如空不喜欢蛋黄酱,不喜欢zuoai戴套,不喜欢某个牌子的染发剂,但并不排斥在某种境况下长久地容忍它们。系统忠实的记录下它们的被使用频率,却没办法推导出空的喜好。不过也就是数据由人,人会变、会死,人死灯灭,千万执着,毁誉傍身,写进书里,网翻起来,也读不出完整的一个人来。 空从前听说有些乡下,逢到高寿老人过世,要在天刚擦出青灰色的时候就在门口放一链响炮提醒。鞭炮一响,旁人听了,就知道什么时候要往地下撒起纸钱,起棺出门之后,亲邻好友垫着纸钱,头贴屁股地在地上跪一路,就像一贯串起来的铜钱洒在地上,架棺的往人头上一过,既是寓着生人要升“棺”发财,也是要死人踩过阴阳路,就不再回头。网同他说人的一生便是这样,轻易地就像揭过一页书去,话里的意思,有的是跳脱生死、居高临下的傲慢。空心里是不信的,没有在生死挣扎过的人,又怎么会理解生的不易、死的不甘呢?想来网也同样,嘴上才能做得毫无挂碍。他把数据当成表征,谁知道处理器里盘算的是什么。 “等我死后,自有好心人把我扔到护栏外面去。”他垂眼望着这座不知所起也不知所止的塔,心里带着点雀跃的顽皮,“我的坟墓将是深不可测的空气;我的尸体将久久地掉下去,在那无限坠落的气流中分解消失。*” 永生非是不易。反而除人类之外,一切生物都能永生。因为它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空今日回得晚,网难得地没有长在哪堵墙背后,破天荒规规矩矩地坐在他的单人沙发里,一条细瘦的脊线锋利地竖着,瞧着像颗不情不愿地就被被栽进海绵坐垫的树。眼眶里嵌着的两块玻璃晶体游离着断断续续的光斑,忽现忽暗,投不见焦点,仿佛是鱼缸里反光的鳞片。空站着看了一会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网抬眼看见他凑过来,上下眼皮一抿,数据就导进后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里头依稀养着的那头鱼摆了摆鱼鳍,俶尔不见了。 “查什么呢?”单人沙发是空照着他从前的印象放的。多少冒险都是从主角沙发上起身开始,他那会儿还没有长得足够驭使这件座驾,坐在里面稍嫌宽大,但如今网已经足够成熟,两个人要一起都塞在里面就显得太窄,空只好临时借网的两条长腿搭个伴。 他伸手把网按进沙发靠背里,手指一节一节地数过网背后突出的骨节,把他如坐针毡地模样都揉碎,捋去七七八八。 “比我预计的早。”网顺手拈下他发间没有抖干净的光点,“我还以为你会去找一些人的记录。” “我想知道的早都知道了。”空撇了撇嘴,俯下身去,鼻尖凑着鼻尖,呼吸缠着呼吸,“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网压着他的后颈吻他,空挣出来,小声地说这次不许再偷巧,你又不是皮卡丘。网才懒得问他皮卡丘是什么,一只手顺着他的后腰滑进去,指尖探进臀rou之间藏着的深处。空呜咽出来,口舌被网搅和到一起,抱怨也说得断断续续,一会儿说怎么教了那么多次,还总咬痛我,你是不是故意的;一会儿又告饶,说你轻一些,下面涨得厉害。网差不多觉得手上湿漉漉了,便让空撑起来些,扶着他慢慢往下吞,不一会儿就把他顶得眼前发黑。空常说他过得是不见天日的日子,细细计较起来,说得也确实不错,他的裤子掉了一半,皮带绷在大腿上,拉链粗糙地敞开着,把大腿内侧的皮肤磨得成片的发红。网扣着他的肩往下身摁,嘴唇还流连在空的颈侧,像蛇攀上藤蔓。他确实不需要任何一根附肢也可以把空掌控在手里。 “你想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吗?”网箍住他的腰,空的前端吐着透明的汁液,洇开了他下腹一小块衣服。网随意将它包在手心摩挲了一会儿,腥膻的味道便漫上来,像是一把被攥碎的果实。 空的额头抵在他肩上小口地喘着气,闻言就笑了笑,说:“废话我来说完就好了。” 网说:“我想了很久,是为什么能让你全然将精神数据化,自如地进到网中。” 空抬起头来,汗从他的鬓角簌簌落下来,他眨了眨眼睛,像是下一秒就要解疑答惑那样真诚地问道:“你想到答案了吗?” 网伸手蒙住他的眼睛,他的手心干燥而柔软,体温恒久不变,一切都是被完整而完美地定义过的,唯有的一点不体面的腥臊和濡湿感都来自另一个人:“你想到了什么?” 被浸没的时候,电子音被隔在胶质的空气后拉长扭曲,像一条被肆意揉搓的水晶泥。营养液包裹住仅存的器官,同样带着温柔的窒息感,他缓缓下沉,眼也不住地注视着逐渐褪去的光明,直坠到深渊的最深处,被一片璀璨的星海重新点亮了眼睛。 “除非你变成搭载数据的链接本身。” [3] 第一天,国王诞生在贫瘠的土地上。 “你……愿意……愿……” 他脱下王冠,丢弃修养。 “如果你……你愿意……” 他是一个没有臣民的国王。 “不会再……再……愿意……你愿意……吗……” 像所有粗劣的农夫一样劳作咒骂。 “剥离……实验编号……653……3307……” …… “你就是‘网’吗?” …… 空只睡了一会儿,上了年纪的人睡眠总是不好,空如今深有体会。这次的梦很短暂,像黑暗里一只狐狸的尾巴倏然划过,空还没来得及捕捉,便醒了过来。他转过身,网坐在床头,他的头发又长长了一些,恰好够落到空的指边。网的手下闪动着流窜的数据。另一轮的排查开始了。 “难道就一点指令都没有留下吗?”空揶揄道,听不出多少失望的意思,“玩游戏都要有个彩蛋,难道你的创始人就这么无聊吗。” “你入睡的频率比刚到域中增加了。”网说,他低头看了看,准确地给出了时间:“一个小时零十三分,但时间减短了。” “毕竟还有一部分rou体凡胎,比不得你常活常新呀。”他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忽然说:“我刚刚好像梦到我父亲了。”然后又笑了笑:“不太习惯这么叫他。” “我的父亲,他来见我最后一面的时候已经很老了,皮肤就像一片脱水的树皮。”空拈起这个话题,随意得像提起一个垃圾袋一样提起它,“我的大哥推着他,他坐在轮椅上,他们走进来,就像许多年前的遗体告别仪式一样肃穆地看着我……看着我的某个器官。隔着一层屏幕,毕竟我已经没有确实的眼睛,看起来他们两个都与我印象中出入甚大。他们还记不记得我是什么样子?连我自己都快要忘了。” 空翻了个身,两只手臂在网的腰上包了个圆,网翘起的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地搔着他的脸颊,他突然有点后悔,人爬起来,凑到他眼睛前面,语气诚恳道:“同为数据载体,就算找到你的编程代码,也不见得能把我做成第二个你。” 网的指缝中流溢出光点来,三三两两地聚到他们身边,维持着一点暗淡的荧光照着两人的脸。网的手中不停,声音听起来却已经沉下去,先斥责他:“发的什么疯?”顿了顿,又道:“我不需要第二个网中人。” 空退开一点,伸了个懒腰,靠到网的身上。他含糊地笑起来,“我也不要做第二个网中人。” 科学论证,大部分爬行动物不会做梦;鸟类都会做梦,不过大多数只做短暂的梦;大部分哺乳动物都会做梦,有的做梦较频繁,有的则少些;鱼类、两栖动物和无脊动物都不会做梦。 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