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夜
街道上传来喧闹的声响,夹杂着交谈声与商贩叫卖声,昏暗的巷口照进通明的灯火,仿佛另一个世界。 稻妻城的夜晚并不总是这么热闹,至少在他的印象里,并不是。 平日里这种时候,走大路也没什么人。毕竟大晚上的,就算不在家待着,也不会在大街上待着——多半是去歌舞伎町那种地方,人多,热闹。而稻妻城内往天守阁去的街道,太阳落山后,便会起雾;周围又多半是达官显贵、世家居所,岂会有人胆敢在此吵闹。 所以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 内卫打量着巷口的光芒,一个接一个的人结伴自街道上走过,将那光亮变得影影绰绰,透出一股不真切的观感。 他抱着手看了一会儿,算是看明白了,这大路是走不了,便转头返回去。反正回枫原府的方式有很多种,小路不近不远,从稻妻城靠近城墙的外缘绕路,到最后翻墙,回到熟悉庭院内。他走过几十次了,不会不知道这是一段怎样的路途。 至于今天是什么日子……说句实话,他并不在意这种与他着实无关的事。 多年来在宫中的教育,致使他对除非王室出面的祭礼节日之外,几乎是只听说过。而需要他出面的时候又不多,于是一整年对他而言,所谓的“节日”屈指可数。 想想也知道,那位女君可不是个会跟他温情共度佳节的人,尽管血缘摆在那里,但他从没真正被当作过有母亲的孩子。这一点,想必柿泽公子会有话想说。 渴望无法触及之物,渴望失去之物,终究是对自己内心美好臆想的渴望。如若他真的有一位“母亲”,不知他现在是爱,还是如自己一般的恨。 前十七年,他在逼迫自己接受一个事实,即“并非天下所有的母亲都爱自己的骨rou”。这被世人当做理所当然的事,但他见过太多例子,世家之中,富有利益性的爱才是常态。 又或者,因为本就无情的婚姻诞生的果实,并没有被关爱的权利。他们只是由于他人怀着各自的打算,潦草而仓促地来到这个世界。 柿泽朝野,他对自己那位原配夫人,算得上用情至深。这一点内卫并不否认,如果用情不深的话,又如何心甘情愿地去帮一个萍水相逢的艺伎,原因只是因为她像她。 这听起来真是糊涂至极,荒诞不经。他甚至会因为母亲的死,而去责怪她的孩子。血rou如何在她腹中成型,又如何经由撕心裂肺的痛苦出生在世上,这些,柿泽朝野都看作妻子平白无故遭受的罪孽,是吗? 如果不是,那他现在这副深情的样子,是装给谁看? 雷电影对他的教导停留在对人情的表面剖析,认定人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他起初并不相信。但柿泽朝野一事,恰恰说明了此话不假。 再坚不可摧的人都会有这种时刻,觉得一件事愚蠢不堪,但却非要去做不可。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因为……只能是一种愧疚。他这么认为。 爱与恨到最后,就都只剩它了。 这种时刻就意味着,一个人坚不可摧的外壳已然土崩瓦解,而在俗世之中,柔软是致命的。它意味着轻易被伤害,又全然不长记性。 简称“老好人”。 他所扮演的两个角色,都没有这样令人难受的属性。「长公主」现在只需要每天过得光鲜亮丽,「内卫」就不太一样了,是一个劳碌命。不光鲜的手段他也不是没用过,就算手下有人,但涉及到根本利益,还是要借由「内卫」来办。 就比方这次。 他在崖岸上吹了太久的风,现在莫名觉得脑中有些混沌,隐隐头疼。他一向不喜欢这种人情时刻,很浅显易懂的道理,与人产生必要且深刻的联系,对他而言,属于自找麻烦。 再者春纪不明所以地将这种恩惠归到了「长公主」头上,就让他更难受了。他并不想以那样的身份被人缅怀,哪怕阴差阳错。稻妻本就不该有「长公主」。 内卫抽离自己的思绪,试图借由脑海中其他的事,来分散注意。城墙边缘几乎没什么人,偶有喝醉的路过,跌跌撞撞的醉汉,嘴里不停嘟囔着什么,他留神听了听,是在说八酝岛那一战。 要说稻妻城的每个人都活在过往的阴影中,或许过分;但是要说有一半,又绝对少了 时运不济,眼下夜幕已然笼罩四处,哪里都是一副夜游梦境般的昏暗。就在刚才,因为春纪的一番话,现在他的脑子里堪称混乱。 关于那些因他而死的人,他并不避讳提及,自及笄前回到宫中开始,雷电影的计划中就掺杂了他的名字。时至今日,他已经做下无数没头没尾的惨案,比如遣间,比如柿泽。 春纪只是在这场诡谲的栖居里自保,在他看来,无非是如此。他并不愿意居高临下地指责她的恩将仇报——柿泽朝野想要借娶她为借口,帮她逃离歌舞伎町;柿泽公子则更是通情达理,最后为了让计划顺利进行下去,不惜自杀。 可她却会因此愧疚,这令他感到惊讶。 那些原本就要被抹除的生命,在自己的眼里,已经不能算是人了。他们更像是一纸契约,他签下名字,随后等待已故的对方来找他算账。 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他无比清楚人死不能复生,而这世上没有鬼魂,倘若有,他又为何在午夜梦回之时,从未见过丹羽久秀。 需知「长公主」此人,前二十二年如同龛笼香灰的岁月里,唯一称得上于心有愧的,也就是他而已。多年来他总是这样问自己,“如若当初没有将他牵扯进来……” 世事没有如果。如果丹羽久秀死在多年后的今天,他已经麻木不仁的时刻,自己还会有如此的愧疚,来应对他的死亡吗? 所以很多事情,还是没有如果来得好。 夜晚的风夹杂着一股令人迷茫的气息,兑过水的酒味。他脚步不停地行进,身旁的光亮微弱又暗淡,暗淡又微弱,就这样路过一盏一盏聊胜于无的路灯,回到他能够回去的地方。 没有多远,已经近在咫尺。 他忽而叹了一口气,随即脚下借力,轻而易举地跃上了黑瓦的墙头,短暂如蜻蜓点水,又稳稳落在铺满细小白石的地面。 犹记得上次回来,不凑巧地在别院里碰上了明月。小姑娘总是对他这个身份颇有敌意,不知道是把「内卫」想成了什么,不过这倒是常事,他在宫里住时就有此情景存在。 大家似乎对「内卫」都颇有误解。他想,或许是因为自己随意出入寝殿的行径,毕竟「长公主」和他有点授受不亲。 但是「长公主」都没说什么。 他顺手拂了拂衣角的灰尘,心里还想着要不要绕个路,这次干脆就从侧门进寝室算了。待他走了几步路,忽然瞥见庭院的不远处,赫然站着一个人。 此处不比方才的街道,灯火明亮,他看出来那是谁了,一时不知道是该装作没看见,还是迎上去打个招呼。 深绯色的身影,从背影看来心情不错,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头发未像平日所见那般,用了发冠簪起,颇为正式;而是看似随手地利落绑好,低低地束在脑后。乍一眼,谁也不知道这是枫原家的家主大人,反倒像个急着去逛祭典的青年,浑身上下就写了几个字: 偷得浮生半日闲。 稻妻夏季的服饰会舍去厚重的铺衬,只穿一件打掛,而祭典之时,又可以穿着专用的浴衣前去。通常而言,世家中人不参与这类民间的活动,也不屑于穿着一身非锦非缎的衣服,在人群中行走。 但这位是枫原万叶。想必和那群世家子弟很不一样。 眨眼之间,和枫原万叶相处也有三四个月了,二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远远凭一个背影认人是早就已经能做到的事,至于脾气性格……这么些天聊下来,得出一个罕见的结论: 他正是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老好人。 其实从先前,他怀疑过枫原万叶是不是故意的,因为对稻妻名义上的储君展露自己的善意,有引起注意的嫌疑。他说的善意不是对普罗大众的,尽管枫原万叶对身边的人都这么回事,但对他尤其不同。具体表现在时而心虚,时而没来由地跟他闹脾气,然后继续心虚。 不得不说有点傻里傻气,他觉得好笑,自己和他说一两句话,又不知道怎么开心起来了。真是个傻小子。 众所周知,枫原大人在府外可不是这个样子。只是他不由得想,倘若枫原万叶真把所谓“大婚”当作一种契约,那这几个月的相处,不就有点假戏真做了? 内卫摘了面具,抬脚向他走去。那人闻听脚步声沙沙作响自背后传来,转过身,眉眼间沾上了惊喜之色。 “kuni。”他唤道。 听起来在喊他养的狸奴,内卫不由得腹诽道。 “枫原大人,找我有何事?”他淡然地问出自己的问题,缓步站定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鉴于今日的经历,他眼下着实有点疲惫,无论是从精神还是rou体上。所以干脆开门见山,他应付完自家这位“家主大人”,好回去换衣服。 甚至是倒头睡觉。没办法,他着实没什么额外的精力去应付枫原万叶。 不得不说,他当初能亲自选择他,作为整个计划中十分重要的一环,同时也作为和自己联系最紧密的一位,是有所考虑的。当初他想,把这么一个毛头小子放在身边,总比放得远了好护着一些。 现在看来放得近了也不好。有一方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事情就复杂了许多。但他敢保证,他的初心不过是出自对丹羽的愧疚。 枫原万叶大概是看出来他心情不佳了,敛去了脸上的神色,理了理思绪,犹疑地看向他的眼睛:“其实是明月同我说,殿下近日来闷得慌。” 他哪里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要论话里有话,他才是修为更高的那个。但他今天不想顺水推舟,于是挑了挑眉,“殿下几时不闷得慌。枫原大人想说什么,就请直说吧。” 看来心情是相当差劲了。枫原万叶自觉来的不是时候,但没想到这么不是时候。而且看对方说话的意思,是不准备应他这句“kuni”了,一直端着内卫的架子。家主大人有些失落,但还是想把话说完。 “我想请殿下一同出去走走。”他抿了抿唇,将那双看着可怜的眼睛眨了两下,不再说话。 枫原万叶在他面前装软弱可怜,已经装习惯了,三天两头,时不时流露出这样的姿态。他不光装可怜,他还装傻子,下朝回来不是他找自己,而是等着自己去逮他,等到自己想问他什么正事,又要哄着他来说。 怎么,合着是我欺负你了,这个家不知道谁欺负谁。内卫抱着手轻哼一声,道:“看出来了。可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要枫原大人这样上心?” 这下换枫原万叶有些疑惑了,欲言又止地轻声说:“kuni不知道么,今日是十三夜。” 精致到有些不真实的那张脸上,原本自得的神色僵了一瞬,随即带着点怒气和他对视了一眼,回嘴道:“我当然知道。” 枫原万叶春风和煦地笑了笑,这人每次笑得莫名其妙。他有些恼,瞪着他问:“枫原大人是在取笑我吗?” “怎么会呢,kuni。”那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残留的笑意汇进那双朦胧的眼睛里,对他轻声说道:“我是想着,殿下或许对民间节日未有熟悉的机会,又恰逢祭典,才会有此提议。刚好也能解解闷。” 突然这么正经做什么……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内卫有些心虚地侧过脸,不再与他面对面,原本交融的视线也因此断开。 十三夜,原是由璃月历法中八月十五的这一天演变而来,漂洋过海到了稻妻,月圆月缺也发生了些细微的变化,由此成了八月十三这天。而稻妻人钟爱月亮,自有赏月的一番定论,于是连带着月稍缺与满月的那几天,统共称作“赏月节”。 赏月节期间,离稻妻城不远的金平岛会举行祭典,几乎所有稻妻城百姓都会参与,城中也是比以往热闹,主街道灯火通明,直至月上柳梢。 人们对“十三夜”的定义,是祈求圆满与美好,用于寄托情思的节日,无非三类,亲情爱情友情。他倒是很想问问枫原万叶,眼下邀自己过节,是什么意思。 他们既不是朋友,也不是亲人,更不是爱人。如果非要安上一个适当的身份,或许该是仇人。毕竟其中一个人的家族兴衰,和他身上流淌的血液息息相关。 这大概才是他今日回来就不想见到枫原万叶的原因。他想起先前的相处,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枫原万叶或许是想跟他摊牌。 如他先前所说,他们产生过多的联系并不是好事。过去他总是纵容,要么装作看不见,要么敷衍了事。但事后回过头来,怀疑自己是被鬼迷了眼,直接摆明了说两人不合适,就没这么多事了。 但是一直没有。也许是忘记了,也许是故意忘记了。 “殿下今日看着……若是累了,不去也无妨。”似乎是他表露出来的态度让人灰心,枫原万叶不是那种自讨没趣的风格。不过他大概是真的想让自己休息,无关这次的邀约。 可是这很心机。好话坏话都让他一人说完了,不去合适吗? 思考这人是不是故意的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他有些哀怨地瞥了这人一眼。感觉这个可怜的样子,马上就要去找明月告状,话里话外说自己欺负他。 另外,且不谈他会不会告状,明月会看。枫原万叶大抵是想说自己没事,佯装坚强地在脸上挂着那副镇定的表情。 内卫阖上双眼,心中天人交战了一瞬,淡淡抛下两个字“等着”。随即自他身边擦肩而过,转而向寝室的方向去了。 这着实是个惊喜。枫原万叶眼里的光亮闪了闪,他本以为今天这事成不了,看来kuni还是好说话,至少在自己这里,是好说话的。 「长公主」体贴,对他一直包容为主,敷衍为辅,当然,没有敷衍更好。只是他们二人在火烧天守阁前,和此后的相处模式有些变化。从刚开始的谁也不服软,到现在他说服软就服软。 为了家庭和睦,为了爱情。 kuni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他早就发现了,所以从一开始想走近,就不能太横冲直撞。枫原万叶起初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陪他偷吃过一次自家厨房之后,仿佛茅塞顿开。 他并不羞于剖析自己的内心,青年人的爱意总是很明显的,所以他察觉,并坦然接受这一切。 承认自己爱人并不算是一件羞愧的事,在他所接受的教育里,从来没有过所谓的警告——大家不会提前告诉成长中的少年关于“爱”的诸事,他们要他自行领悟。 或许隐晦是种通病,但枫原万叶骨子里是个自由而克己的人,他的心脏循着指引找到了合适的人,并告诉他:就是这个。 是吗。他有时无意盯着对方滑落肩头的发丝,怔怔地想,自己产生这样特殊的感情到底有何缘由。 答案是令他惭愧的。 从见面之初,他对kuni,对这位日后要与自己产生莫大联系的人,就怀抱着独属的怜悯之心。枫原万叶看到他锐利外壳下无助的本质,他想帮帮这个萍水相逢的人。 他并不单纯,尽管曾被多次形容为“好人”,但他自诩不是。一人善恶是由世人说、由自己说、还是由不得说,不该是他这种常常不计后果之人所考虑的问题。他也并不喜欢单纯地看待某些事,比如对于这位储君,他原先并不抱有希望。 「长公主」在冰冷扭曲的环境中浸染了太久,前二十二年,他们不认识,认识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但好在,他证实了他是个尚有血rou的角色,证据就是,那颗时常作祟的愧疚之心。 他又何尝不明白,对方或许只是在借偏袒纵容他,来弥补内心的空洞。事实上,他甚至并不清楚kuni是否愿意接受这份阴差阳错的感情,这对于「长公主」的今后,是把悬在头上的利刃。 父亲说过一句话,用来应对世间万事。“顺其自然是底气,更是智慧。”不可否认,先前他确实有顺其自然的底气,人海沉浮,缘聚缘灭,他都能随性而去。 但在碰到这位稻妻城的「长公主」后,他似乎连维持自我的底气也消失了。这很危险,也很愚蠢,但似乎……没有什么破解之法。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他想,正常人看起来荒唐的情爱,就这么倏忽地降临在“正常人”头顶上,然后正常人也不正常了。他好像一不小心跳进了苦海,然后忘乎所以地游了三四个月,后知后觉地发现岸边太远了,船又近在咫尺,却搭不上去。 好别扭的感觉,枫原万叶憋闷在心里多时,好不容易想迈出一步,又被人家搪塞回去,只好作罢。再者,由于先前以及现在经常和kuni拌嘴吵架,导致他多少有些心虚。估计在「长公主」心里,自己只是个麻烦且矫情的下级而已,而且还是天降的关系户。 反观他的心之所系,「长公主」又何尝不是一团乱麻在胸中。 翻箱倒柜把自己那套男装拿出来,他已有将近五六年未曾见过这东西,猛然间摆在他面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不由得愣了一会儿,随后沉默地换上衣服,又一点一点抚平上面的褶皱。 倘若他记的没错,自己从未有机会,在人前穿上过这件衣服。 回宫之前,「长公主」一直住在宫外的王室私邸,也算不得自在,只是有时候能偷偷溜出门去,戴着面具装成内卫做些事情。订制衣物,他曾破天荒地好奇过一回,那时他还想着,自己总有一天能用得上。 他也是同店主这样说的,那个在稻妻颇有名声的织造屋主人,在听到他的话之后,浅笑着说了几句话: “许多时候是的。但到了奴家这个年纪,只有这么两种情况。” “或许是现在,或许是永远不。” 那时他还不明白这样的话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确实用上了,只是心情无比复杂。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削瘦的肩头在布料下勾勒出轮廓,领口的位置是一块坦荡的示意,没有厚重的外衣没有繁琐紧箍的腰带,原来他做男人的时候是这副样子。 他想,这是枫原万叶带给他的机会,在此之前,没人能做到。 说不定他们确实有点合适。他的意思是,这可不由他做主。 老天爷捉弄人的本事极高,关键的是又无从报复,无非也是两种选择:顺从,或永不顺从。他对这个选择感到犹豫,时至今日,都没能直面对方与自己的内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掌轻轻印在胸口。 这个富有祈祷意义的动作没有交付给任何神明,反而是落在了门口的那个凡人身上,悄然无声,却震耳欲聋。 他站起身,路过寝室的外堂,推开那扇木门,扶着门框轻盈地踩上木屐。他拨了一把身后披散的头发,随后抽下系在腕上的发带,利落地绑在脑后。 枫原万叶朝他走来,背着手,脸上是故作镇定的表情。他只是抱着手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向自己走来,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需要承认的一点是,这位名义上与他婚嫁的“枫原大人”,看着算顺眼的一类人。松散的衣服其实更衬身形,因为只能靠自己撑起来,显得人肩宽腰细的。 看不出来啊,平常穿那些衣服把人都穿得城府颇深了,他倒觉得今日有种耳目一新的舒适感。 “话说不能这么出去吧。”枫原万叶说着,从背后拿出一个狐狸面具。怪不得刚刚背着手走过来,他有些好笑地在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枫原万叶又将另一只手摊在他面前,眨了眨眼睛:“另一个是猫。kuni喜欢哪个。” 哪个都不喜欢。跑自己跟前打小算盘来了,没想到啊枫原万叶,你还是这么个人。他抬手拿过狐狸面具,淡淡地问了一句:“你是故意的吧?”得到的答案是另一张面具之后的狡黠眼神。 他也戴上面具,枫原万叶指了指后院的方向,两指并做小人,做了个走路的动作。 搞什么,偷鸡摸狗的成何体统。“好了好了,我懂了,快些走吧。”他嘴上敷衍了一句,推着那人的后背朝后院走去。 祭典并不限制参与的人数,这就导致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kuni见过这么多人么。”枫原万叶几乎是环着他站在人群里,见他有些局促,低头附在他耳边和他说起话来。不过周围的声音太嘈杂,除了这样,也没别的办法能让他听清。 有点痒。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有些嗔怪地抬眼瞪了他一下,被对方装傻充愣地笑了笑,一笔带过了。 “过来点。”他微微仰着脸,枫原万叶听话地侧耳低头,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说:“雷电影登基那天都没现在人多。” 枫原万叶将他圈在怀里,笑得快把脑袋埋到他肩上去了。他颇为得意地反手拍拍那颗毛绒绒的头,绀色的眼眸里映着不断升空的烟火,璀璨而瑰丽。 鉴于参加祭典的人太多,简直人山人海,枫原万叶似乎格外怕他被磕着碰着了,所以自打他们站定在这个观赏烟火的地方开始,就是这么个姿势。 需要提醒一下吗。他侧过脸,眼睛没从烟花上移开,对他说道:“我今日穿的可是男装。” 言下之意,让别人看见他们两个,恐怕是解释不清了。 稻妻对于同性之间的爱恋所展现的态度,大概就是人人知道,人人不说。没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宣布自己有断袖或者磨镜之好,这不算体面。 枫原万叶好像没听明白,也没有回什么话,还是继续用胳膊帮他挡着拥挤带来的冲撞,不声不响,带着温度的鼻息时不时轻轻拂过他的颈侧与耳边。 你看,又开始装傻了吧。他有些无语,又忍不住笑了笑。算了,人挤人的时候谁还有空去看身边的人是不是断袖,放他去吧。 他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往后一靠,半仰着脸看这场久负盛名的祭典烟火表演。 长野原烟花店几乎包揽了稻妻大大小小的节庆烟花表演,除夏日祭外,就是十三夜与除夕,这几场烟花表演格外隆重。说不定那位年轻的店主此刻正亲临现场,在前方指挥调度。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听说她和神里家的meimei以及鹿野院关系都不错。“上次鹿野院在歌舞伎町那个事。”他拍拍枫原万叶的胳膊:“你听说了吗。” “他被人追杀那次?”枫原万叶又听得见了,面具被烟火透出来的光亮映照着,兴趣盎然地搭上了他的话:“我倒没在场,是听他自己说的。” 哦对,忘记了这位和鹿野院大人是好友知交。他直奔主题问道:“那他带着长野原烟花店的店主一块,是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好玩的问题。枫原万叶低下头,和他对视着,带着笑意反问道:“怎么,kuni也有谈论坊间传闻的喜好么?下次让鹿野院来家里做客好了,他能说个三天三夜。” “哼。”他移开眼神,不无嫌弃地说:“我知道的可不比你少。” “这里面还有什么事?”枫原万叶愣了一下,随即追问道:“讲来我听听呗,kuni。” 你不知道的可多了。刚才也不知道谁故意装听不见,那现在自己也装不算过分吧?他别过头去,心中得意地阖上眼睛,“你和他不是好友么?问他去。” “其实鹿野院大人知道自己的八卦很贵。”枫原万叶十分无奈地贴在他耳边:“和他聊这个话题,是要收钱的。” 真的假的?鹿野院有这么杀熟?他有些惊讶地想问回去,但看枫原万叶半笑不笑的那双赤红色眼眸就知道,自己被这人骗了。 幼齿,无礼,爱糊弄人的狐狸。他笑骂道:“我说,你哪儿来的钱呢。” 别人家的情况他不清楚,但枫原家的钱,他和枫原万叶没一个人爱管的。起初他刚到府上的时候,出于“女主内男主外”的传统,这钱该归他管。但他很忙,比家主大人还忙,于是反手推给了明月。 所以现在枫原家的财政大权,其实是在明月手上的。 “她管着挺好的。”枫原万叶曾对此发表过意见:“kuni也不用cao心了。” 两人要用钱的时候去找明月拨钱,小姑娘倒也大气,只要不是特别离奇的数目,都会给拨,只是要按例问问缘由,比如这钱是给谁花的。 但她只问家主大人,不问殿下。这让枫原万叶感觉很受伤。 “那这也不是你每次推我出去当借口的理由。”他眯了眯眼睛,说。 “确实都是给kuni花的呀。”枫原万叶理直气壮地解释道:“都拿去给kuni买零食了。” 我吃得有那么多吗?他怼了身后的人一胳膊肘,没好气道:“光我在歌舞伎町看见你就不止一次,你看我信吗?” 不说不要紧,一说这个,身后揽着他的人似乎来了气,反问道:“那kuni每次去歌舞伎町,都把钱花到哪里去了?” “……”他说:“给春纪了,她有情报。” 枫原万叶沉默着没反应过来,应该是没想到他真的敢回答。 他确实通常会给春纪,只不过歌舞伎町大部分有情报的、出名的姑娘他都见过,要么是收过情报,要么是听过人家唱歌。 换言之,真的只是去欣赏宫里没有的民间艺术的,但枫原万叶肯定不信。 “……你说我,我那两次去歌舞伎町是为谁去的,kuni不清楚吗?”枫原万叶沉默了一会儿,好像火气更大了。 为谁?我怎么知道,反正不是我。不过这几句话他有些理亏,没敢说出口,只觉得枫原万叶抱着他的手紧了紧,明显比刚才情绪低迷了些。 聊天聊到对方不乐意听的话题,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烟花表演并不能持续很久,哪怕精心编排过,这种短暂的辉煌也只能持续两三刻钟左右的时间,随后人群散去,头也不回。仿佛刚才的一切没有发生过。 他见周围严实的人墙已经松散开来,顺水推舟地将枫原万叶胳膊移走,借着终于明显的空隙,离开了那个温暖的怀抱。 对方浑身上下就写了四个大字:很不乐意。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几步,不断有人挤过二人之间越来越大的缝隙,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回头确认那人没有走丢。 却眼见枫原万叶紧走两步,到了他身侧,随后又从善如流地牵起他垂在一旁的手,说: “人多,别走散了。” 眼下不比刚才,街道上的空当明显大的多了,几乎迎面走过来的人、走在身后的人,都能看见他们在牵手。浴衣的袖袍宽松,半遮半掩地盖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但仍然能看明白。 他有些发愣,看着枫原万叶坦荡荡的模样,竟是已经走在他的前面了。被拉着走就看得更明显是在牵手了…… “……kazuha。”他轻轻晃了晃那只被他握着的手,此刻的手心似乎因为不熟悉的温度,已经冒出些汗来。对方行走的动作明显慢了一拍,随即回过头看他,看样子有些惊讶。 他不知道要怎么喊他,在这里喊「枫原卿」似乎有些不合适,所以只能选择一个不会被诟病和识破的称呼。 只是这个称呼……好像有些rou麻。 这辈子不会再喊第二次。他在心里默默发誓,接着上前两步。“我是男子。”他说着,目光与面前之人相触。 枫原万叶看着他的眼睛,温和而坚定的声音传进他耳朵里:“我也是啊。” 语气稀松平常,像没听懂他的话一样。他有些疑惑地和他对视着,想从这人脸上看出来什么不对劲的神情。 他既是在提醒他,又是在提醒自己。大概今夜的氛围让他们耽于一瞬的温柔,但并不能一辈子都如此度过,而那些现实的时刻是如此难熬,让他无端害怕。 他不讨厌他,但他没什么勇气面对他。此时此刻,他前所未有,如此想问这样一个问题: 你所表现出来的温柔与坦荡,到底基于爱着什么样的一个人? 是「长公主」,还是眼前这个带着狐狸面具的男人。 “我记得,kuni不爱吃甜的。”枫原万叶看似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祭典上大多是甜食点心,金平糖,团子,以及零零碎碎的袋子糖。 他从震荡的心神中回过头来,默默地看着他。“要不去抓金鱼呢?”他听见枫原万叶说着,指了指不远处路边的小摊,眼神中透露着期待与鼓励。 如果这一切是源于居高临下的怜悯,那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他怔怔地透过面具,仍旧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从今时今日,他才真正了解到对方的心思。 要一个算计惯了的人去理解没有前提的爱,没有后果的爱,实在是颇具挑战。说白了枫原万叶还很年轻,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坦荡如砥地用行动告诉他,他并不在乎那些东西。 这未免是另一种居高临下。在谨慎闭塞的心脏面前散发爱意,何尝不让他羞愧。 “……我不想要金鱼。”他强迫自己喘了一口气,冷静下来:“我们……去附近走走。” 「长公主」的脑子里大概有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随随便便拎一件出来,都会使稻妻城地动山摇。可从未有人考虑过,这样一个角色本质上,仍旧是俗世尘埃一芥子,是有其七情六欲,爱恨纠葛的。 他甚至无可避免地、愚蠢地想过,万一自己有一天会爱上某个人,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无论是谁,都会在心里思考过这个问题,答案因人而异,因时不同。他则自始至终没能想象出自己未来伴侣的模样,哪怕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因为他甚至不知道会如何开始自己的爱情与婚姻——是以「长公主」的身份,还是以「他」。 自他出生起,活着的每分每秒对他而言,都是如履薄冰。然而他那个断情绝爱的「母亲」则过得不能再好,不由得让他思索“爱”的必要性。 是奢侈之物,是代价昂贵之物。 以上考量已经能用来回答枫原万叶。他身处漩涡中,无暇再去爱人,更没有那个胆量。爱一个人要承担流泪的风险,前提是他真的爱一个人。 所以他是局促的。他堪称慌乱地逃跑了,拽着枫原万叶跑到祭典的街道之外,远离人群的地方。随后他松开他的胳膊,摘下脸上的面具,试图摆脱那种窒息的感觉。 “我没事。”他对身后的来扶住他的枫原万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