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识字
4.识字
纪杏如往常一样淡定地磨墨,整理卷纸、摆放书册,在外间老老实实等着。 她心不在焉地观赏墙上的燃藜图和老子出关图,手上慢慢做着活。 看似不在意,其实两只耳朵提得比谁都高,她不放过柳镜菡说过的每个字,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狗狗等主人扔飞盘一样虎视眈眈。 “纪杏。” 来了来了,大公子今天的书温习得差不多了。 纪杏一路小跑地窜到内室的书桌前,连穿过隔帘都忘记掀起,直直冲了过去。 她看到旁边花枝和银叶惊讶的眼光。 二人噗嗤一笑。银叶为人爽快,直接道:“杏儿的病好了,人还迷糊着呐!” 纪杏随她们眼光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怀中还抱着刚刚收了的画卷,一时匆忙,竟然手上的东西还没做完了就来了。 纪杏尴尬地抿了抿唇,想退不是,继续上前也不是。 柳镜菡笑了笑,“不碍事,过来吧。” 听到这话,银叶笑嘻嘻地过来接了她怀里的东西,一撩珠帘转身替她收拾去了。 纪杏有些局促地到他跟前。 柳镜菡的书房很大,格局分为内外两间;主间内间朝阳光线充足,书案、文玩、博物架和多个书柜等设置在里面。 外间宽敞明亮,能在此会客交友,有屏风相隔,置了卧榻和琴案。 柳镜菡不喜欢别人打扰,她常常磨了墨、换好香料就在外间等他的需要,有时花枝等人会在里面候着。 虽然她常常这样在他旁边研磨,可今天有些紧张。 许是看出了纪杏的紧张,柳镜菡温声道:“早上你写的那首诗,再写一遍我看看吧。” 纪杏摇摇头,心说那不是我写的,又发觉自己的意思让他误会,那不是不想再写一遍的意思啊。 她干脆拿了张纸,回想着看了不知道多少次柳镜菡写字的姿势,照葫芦画瓢在纸上写:那诗是村里教书秀教的。 柳镜菡点点头,看她学得有七八分规范的动作,明白她是好学已久,看纸上歪歪扭扭的字有些感慨道:“好诗,竟不知有多少好诗被埋没。” 本对她这个小哑巴本就有几分怜悯之心,想到这怀才不遇的秀才,更觉不能辜负纪杏这样主动求学的人。 纪杏知道,柳镜菡是要考取功名的,但据她观察,他本人从未表现出对此的热爱,他只是这像履行某种程序一样,去完成这项任务。 他那恰到好处的微笑、与所有人都温和有礼,践行一切优良的品德,是世间所有男子的典范。 纪杏打了个寒颤,她在柳府两年,从未听说过他发过脾气,更是没见过他情绪波动的样子。 柳镜菡这个人,空心石柱一样,他没有心,只是一尊完美的木偶。 “手臂要打开,手腕摆正……”柳镜菡立身负手微笑地看着她,察觉到她走神也并未苛责。 纪杏稳了稳心神,照他说的话不断调整自己的姿势。 “执笔要稳,手指需用力……小指松开……莫放在关节处……” 柳镜菡耐心地教着,不厌其烦地耐心指导,声调语气没有丝毫变化。 可纪杏怎么也找不到窍门,她握笔的姿势不对,柳镜菡的话便没停下。 纪杏有些臊了,跟着他的话匆匆调整姿势,他每说一句,她就不安地抬眼看他一次。 终于,柳镜菡有次对上她的眼神,突然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纪杏一愣,错愕之后是巨大的慌恐。 她才写了几个字而已,这就结束了?难道是因为她太笨了吗?他不愿意教她了么? 她一害怕,眼泪就扑簌扑簌往下掉,还急得扯他袖子,生怕他转身便走了。 柳镜菡哭笑不得,安抚道:“写字的事哪里能急。” 看到她一声不吭就掉了很多眼泪,他又说:“今日是我太急切,你人小,手也没有力气,握笔姿势一时半会学不好是正常的。” 见纪杏收了眼泪,饱含水汽的眼睛一动不动地专心看着他。 柳镜菡突然走近两步,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轻声提醒道:“手定住了,我试试你的力。” 纪杏不明所以,看着他的动作,听到他走近抬手衣料相擦的轻微声响,闻到他身上极为清淡的松木香,他的手指冰凉。 触碰到的时候,纪杏突然想到柳月白的手,同时男子,怎么有人的身体火热,有人是如此冰凉。 “开始了。”柳镜菡淡淡说。 话音刚落,纪杏就感觉他的手指发力,自己手腕被压得越来越沉。 纪杏压着牙,手腕试着抬起去对抗那股力。“呀——”,纪杏不敌,还没反应过来手就被柳镜菡握住。 柳镜菡见状手一松,迅速收回了。 原来是他已知纪杏的力度,手指一收,纪杏的手臂因维持之前向上抬的动作失了平衡,柳镜菡紧急抓住她的手。 他暗衬刚刚有些鲁莽,看她气鼓鼓使劲的样子有些可爱,竟忘了分寸。 他低笑,声音沉沉:“小猫爪子似的力度……从明天起,先练力气吧。” 纪杏看着他的笑容,心中诧然,他刚刚那样的笑,从未有过! 是在调笑她吧,不然怎会有些孩子气的真诚笑意。 纪杏被那样一个笑容弄得心中悸动莫名。 她脸有些燥热,不服输地继续在纸上写:“今天,公子先告诉我如何练力气吧” 柳镜菡从箱匣里拿出块小巧的墨,让花枝寻了条块宽大带子,把墨缠好,系在了纪杏的手腕上。 “先从最简单的笔画练起,记住手腕的姿势,千万要正。” 纪杏感受这力道,歪歪扭扭地从横竖撇捺写起。 柳镜菡看她学的认真,颇为放心地点点头,在花枝的催促下终于去中院厅堂用早膳了。 他一走,纪杏就完全放松了下来,心思比刚刚还专注。 一想到她能光明正大地待在书房,忍不住继续想,以后有光明正大翻阅藏书的机会了吧…… 一连多日,柳镜菡见她慢慢得了要领,便考虑要她读写句子或是文章了。 柳镜菡是惊讶她的进步的,就算在乡下学过几年简单的字,可现在的识字速度远超他的想象,他猜想,除了颇有天分,因是她求学若渴的缘故。 倘若继续学下去,是足以做个书僮伴读的。有些人家培养女侍伴读,多是喜欢红袖添香的乐事。 他有这心思,是完全出于点拨人的念头。 柳镜菡道:“我听巧璎说,你平日闲下来也在练字?” 纪杏在柳镜菡的注视下羞涩地点了点头。 她确实每天拿了书房里的废纸,晚上拿回去反反复复地练。 “之前教你的,可都全学会了。” 纪杏停顿思考了一下,点点头。 柳镜菡是个水平极高的老师,她每天的动作都在他的纠正下逐渐变得正确,她也开始习惯一连数个时辰保持正确的动作,手虽然酸涩,但总算出了效果。 柳镜菡问:“接下来可想读些什么书?” 他补充:“你已知道写字的笔法,字你日常写着便是,该看看句子文章了。” 纪杏缓慢点头,有些迷茫接下来学什么。 花枝在旁边笑着说:“杏儿,我们之前认了字后学的是《女诫》《内训》,若要想念诗,有看诗集的,也便是《韵律启蒙》开始。若想看志怪和话本子就……” 花枝突然住了口,话本子这些闺房女儿家的私密话,在这儿说是不妥的。 纪杏不为所动,眼睛只在书架上打转。 花枝又是一笑:“是了,公子这屋没那些书,我说了你也不知是什么。天天看着这屋子的书,教你只想到这些的。” 柳镜菡道:“有想读的,不妨翻阅看看。” 纪杏对那书架上的书名其实早已烂熟于心,她暂时还读不了《史传》,也不敢看些策论集子,只抽了两本,是《人物志》和《流歌集》。 《人物志》是史上许多能人将相、文人学者的小传,多收录一些逸闻趣事,没有正史的严谨考究,但更为通俗易懂、诙谐风趣。 后者是流传下来雅俗共赏的诗歌集子,胜在精简和收容性强。 花枝打趣说她净挑本子薄的读,有偷懒的嫌疑,纪杏只乐得嘿嘿笑。 柳镜菡则目光微动,不知在想什么,他离开时随口说的一句话却让纪杏瞬间僵硬。 他状似不经意道:“杏儿以后顺便早上随我到中堂吧,在这儿的时间有限,你学了新的东西,我总该检测检测。用膳时候,我还是能抽出一两句话的功夫知道我第一个“学生”的情况的。” 纪杏惊讶非常,呆愣地微张开口,傻里傻气的,好像在说:大哥,我是哑巴啊!我怎么回应你的检查提问啊! 柳镜菡自然从她的表情读出了她的意思。 他微微一笑,只道:“纪杏如此聪明,自然会想出办法的。” 花枝跟着他离开,走之前同情地看了一眼纪杏。 纪杏第一次觉得柳镜菡和柳月白是亲兄弟。 他们那种“你自己想办法,想不出来的后果你就试试看吧”的云淡风轻式威胁简直如出一辙。 等等,说起柳月白……纪杏突然知道哪里不对劲了——柳月白也会在中堂用膳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