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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意

    九昼廿三年,四国混战,以三素国一统天下、新帝宁瑞蔼即位结尾。

    然唯一的赢家宁瑞蔼,纵使坐拥万里江山,却终身未娶,晏驾前,将天下拱手让给了宗族继子。

    “宁瑞蔼,你可有什么愿望?”

    他死后,魂魄被引至九天虚空,霞光万丈,瑞气充沛,仙雾迷蒙。

    身着玄色衣袍的仙君虚空倚坐,搭膝垂足,半眯着眼睨他,修长手腕缠着一道金练,猎猎闪烁。

    “无所求。”神仙当前,他也只是怔愣片刻,低眉束手,了无生趣。

    摧云君轻笑:“当真?”

    宁瑞蔼的眸闪了闪,抬脸时,伤疤贯穿全脸,撕碎玉面,自左眼蜿蜒至颊侧,愈合处隆起,如一条骇人蜈蚣,狰狞爬行。

    摧云君一怔:“为何你的疤还在?”

    他如今是魂魄,理应恢复本真,无伤无疤才是,除非执念刻进了魂魄。

    摧云君过目不忘,循着记忆,轻易摸到他生无可恋的源头:“放不下那个女将军?”

    宁瑞蔼灰暗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空洞的眼神里聚起一团光:“上仙,您知道她?”

    “她在哪?”他神情急切。

    摧云君挑眉:“地府。”

    等你这最后一枚棋子归位。

    宁瑞蔼眼前一亮:“还请上仙助我……”

    摧云君哑然,回想起火轮国那枚不甘陨落的棋子,脑海里闪过他与她的一切:“助你什么?”

    “助我与她……再续前缘……”宁瑞蔼哑声道,自觉希望渺茫,眼神逐渐放空,“这个愿望是不是很难?”

    “不难。”比起塑金身、求仙道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摧云君顿了顿,出于对他赢了棋局的嘉奖之心,委婉提醒道:“强求未有善果。”

    宁瑞蔼抿唇:“还请仙君助我。”

    十云十六年初,刚成年的姜旭得到了两朝元老薛金虎的亲自举荐。

    大殿之上,薛老将军气色红润,拢着稀稀拉拉的白须,慈爱地拍着姜旭的肩膀,说起话来掷地有声:“圣上,此女将来必是国之栋梁。”

    姜旭面色恭敬:“能得薛老赏识,是旭儿的福分。”

    送走薛老,皇帝唇角微弯,扫了一眼咧着嘴笑的姜旭:“说说吧,你做了些什么,让薛金虎这个倔老头都对你赞赏有加。”

    她贵为皇帝,当初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他出山为她坐镇天下。

    姜旭挠了挠头,老实道:“回禀圣上,臣应薛老要求,与军队将领们轮番比试,都赢了。”

    “昨日谢师宴上,薛老喝了满满八碗酒,醉后非要和臣比划比划……”姜旭神色惭愧,腼腆道,“臣喝多了不清醒,也赢了。”

    皇帝目瞪口呆,随即失笑,挥手让人将早已准备好的战甲递给她:“这是朕年少在军中历练时穿的甲胄,衣衫内衬缝了软甲,刀枪不入,赐予你如何?”

    姜旭眼前一亮,连连点头。

    这是她前世不敢肖想的荣宠。她至今已改变了许多事情,一定可以把父亲从命运的齿轮里救出来。

    姜旭挺直腰板走出殿门,殿外青云碧霄,天光大炽,大殿两侧需三人环抱的通天玉柱都好似矮了一截。

    她自玉阶而下,赤色衣衫猎猎迎风,如天地间一抹最艳色的旗帜,是人心之所向。

    宁瑞蔼拾级而上,与她打了个照面,却相见不识。

    他苦笑,在使臣与宫人簇拥下迈入大殿。

    “摧云,他可是个痴情种,你就不怕他将三素国的江山拱手让人?”

    看到这里,祁星神女忍不住出声询问:“你完全可以将他的记忆抹去……”

    摧云君眸光沉静:“他想赎罪。”

    祁星神女稀奇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有人情味了?”

    祝昼嗤笑,白袍微动:“人情味?他明明是有恃无恐。”

    摧云君嘴角上扬,清冷男声辨不出阴阳:“祝昼懂我。”

    为君者,不得叛国。

    折雨仙君显然想到了摧云君早前定的这条规则,脸上满是无奈:“好算计。”

    宁瑞蔼长身玉立,身后侍从接过他解下的斗篷,露出内里玄色衣袍,其上绣着四爪金蟒,珍珠点睛。

    “火轮国陛下,恕瑞蔼冒昧打扰,稍备薄礼,还请笑纳。”

    皇帝淡淡扫了眼他身后使臣捧的几个紫檀木盒,精雕细琢,镶金嵌玉:“你贵为三素国储君,自不缺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为何非要求娶姜旭?”

    她已代姜旭拒绝了他很多次,没想到他今天连招呼都不打直接来访,杀了她个措手不及,为免失礼,只好匆匆接见。

    使臣将檀木盒递给宫人,宁瑞蔼垂眸不语。

    皇帝蹙眉,玉质冠冕上金色流苏微动,不解道:“既相见不识,非情深意切,何必?”

    “确是本宫执念。”

    宁瑞蔼垂眸,下意识摸上了脸颊。

    转世轮回,重塑rou身,那抹扭曲的疤仍随着执念刻在他的灵魂中,每每想起都痛彻心扉。

    少时回忆鲜活如昨,他与她之间业已横亘了千沟万壑,如今的她,更是将他忘得一干二净,连仇恨都不曾有。

    九昼十二年。

    那时的姜旭天真烂漫,热衷于抓着木剑到处跑,幻想自己是个锄强扶弱的游侠。

    天空阴霾,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拍在林间落叶上,渗入沃土,滋润万物。

    她执剑抱头,顶着雨抄山路回家,却在树丛里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半大少年。

    他双眼紧闭,气若游丝,大腿上有个深深血洞。

    姜旭做不到视而不见,赶在第一道惊雷炸响之前,哼哧哼哧将他拖到不远处的洞xue中躲雨避寒。

    她给他喂水,掰了早上没吃完的烧饼,又扯了袖袍,掏出游侠标配的金疮药给他包扎伤口。

    等她凑完小火堆正要离开,却听那人口中嗫嚅出一句:“别走……”

    她思索半天,最终还是冒着雨下大回不去的风险,陪在他身侧:“好。”

    洞外大雨滂沱,洞内火光渐暗。

    雨水顺着石头缝隙渗入,终于,火光熄灭,石壁阴暗潮湿,哪怕是盛夏,寒意依然激起姜旭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雨声消弱,淅淅沥沥,这才起身离开。

    朦胧中,他听见她大义凛然道:“在下有事,先行一步。少侠保重,江湖再见!”

    少年迷迷糊糊地弯了唇角。

    后来,他被亲信寻着,离开前,在洞口旁看到一个被雨水濡湿的灰堆,如丝如缕的黑烟自灰堆顶部逸散。

    待他平安回宫,亲手用温水将染血的半截袖袍洗净,差人寻它的归属。

    布料质感滑顺,用者非富即贵。

    属下顺着这条线索暗中调查,这才得知那日在边境处救了他性命的,是火轮国将军之女姜旭。

    彼时其父姜将军例行巡察,顺道携家眷赴边境一览壮丽风景。

    然姜旭成天乱窜,将军待了几日,她便野了几日。

    人人都说将军养的不是小姐,是只野猴子。

    那日街坊瞩目,她浑身淋湿跑回驿馆,袖子还扯掉半只,露出藕节似的白嫩胳膊,没形没状的,挨了她娘亲好一顿骂。

    他一直惦记着这恩情,想着无论如何都得还上,却碍于身份无法独行。每想一次,他对她的惦念就深一分,久而久之,竟成了他的放不下的执念。

    天不怜,九昼廿年,四国暗流涌动,三素皇帝被诊出罕见病症,欲于生前实现一统天下的宏愿,却遭储君激烈反对。

    皇帝失望至极,将宁瑞蔼囚禁宫中,难商国事。

    他只得艰难讨好,然解禁时,三素已与奇水、长庚二国达成协议,距离三军铁蹄践踏火轮,撕毁四国和盟,只等一个信号。

    姜将军身死边境,不过是火轮国衰亡的象征,换成任何一位赴火轮边境巡察的将军,结局大抵都是如此。

    然而三皇都没想到,火轮国异军突起,杀出一位彪悍女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身为副将冲在阵前,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

    他知道,她痛失双亲,一定恨透了三素。

    前有孤女背水一战,后有薛金虎老将出山,拉开战线,将三军食水供给切断。

    如此缠绵月余,三军将士弹尽粮绝,气势颓丧,节节败退,无奈退兵。

    宁瑞蔼自认以怨报德,罪孽合该被刻在地府门前,引得千人唾骂、万人践踏,能讨来这第二世的苟且已是万幸,哪怕相见不识,也甘之如饴。

    此战后,四国均元气大伤,维持了短暂的和平。

    但三素皇帝身体每况愈下,征服三国的野心日渐昭彰,最终不得不使了最阴损的招数,重新挑起战事。

    他设计令年迈的薛金虎葬于流民乱棍,火轮国民愤滔天,内乱频发,他又趁机祸水东引,放出迷雾,再次将长庚国拖下水。

    而后祸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四国无一幸免。

    九昼廿三年,他和她于战场重逢。

    她显然是认不得他的,而他刚看到敌军打头的那抹英姿飒爽的身影,就认定那是她。

    一如少时,惊才绝艳。

    不同的是,这次,他们不再是受伤的少年和纯真的少女,而是储君与敌方将领。

    两人缠斗许久,她的刀法纯熟,是从军营里摸爬滚打磨出来的,自然比他的花架子好许多,最后一刀避之不及,他被她划破了脸,血水浸染视线,伤口深可见骨。

    战火燎原,黑烟漫天,杀了他,火轮国也许还有机会。

    可临拔刀时,她犹豫了,暗箭穿心,大罗金仙下凡都未必救得回她。

    他抱着她逐渐冰凉的身躯掉泪,就像眼睁睁看着自己期待许久的珍宝被打碎。

    语毕,宁瑞蔼眼中酸涩,刻在灵魂上的疤在发烫。

    “若果真如此,朕确实没理由不同意你的请求。”

    听完宁瑞蔼许诺的“聘礼”,火轮国皇帝凤眸倾泻寒光:“但你口说无凭,总得拿出点诚意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