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种【中】
一 十六岁。 十六岁是个好年纪。 十六岁的花月归初入明雍,还没有武脉尽废,病疾缠身,没有长年累月相伴的药罐子味,人间姝绝的花容玉貌尚未长开,却已有了未来花神的影子,青春尚好,意气风发。 十六岁的花家世子还有着寻回兄长、振兴花家的美好祈愿。 十六岁的少年心头即便蒙有一层浅淡的阴霾,也从不会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认定了前进的方向,无论前方多少艰难险阻,也绝不会退缩。 少年不憾人间事,风雪埋骨见死生。 二 “真好……”何必阖眸垂首,与花月归额首相贴,发自肺腑地喟叹着,“我已经许久……未曾见过这样身体康健的你了……” 他熟稔地为皎君褪下浸染了满身塘池水的湿衣,轻柔拭干他身上的水液,其间不可避免地情动,克制而又放肆着在少年优美的锁骨上烙下梅痕,而后再给他换上金纹鹿鸣的明雍学子服,携着他在梳妆台前,为他梳发。 花月归任他动作,只赤身相对时犹忍不住内心羞赧,面覆红霞,对镜自照时,仍不能从那青涩的羞意中脱身。 我一定是被这年轻的躯体影响了。 少年见着镜中羞红了脸的自己,和认真为他梳着青丝的何必,不着边际着想,都是老夫老夫了,这副身躯上会有什么,那兄弟俩怕是比他自己还熟悉,他又要羞涩什么呢? 何必轻轻柔柔地捧着伴侣如丝绸般的乌墨长发,檀梳温柔搂过发根,滑过发丝,而后,吻过发尾,一触即离。 白发垂落,与青丝纠缠,何必虔诚地吻上少年染着荷香的发顶。 一梳到尾,白发齐眉。 三 “先生,能否文武兼修?”少年清朗的声音在安静的鹿鸣堂中响起,荡起一阵微浪余音,在司业紧蹙的眉头和讽刺的话语中,指向低眉垂首从容填着选课单的花月归,“他想一试!” 花月归闻声抬首,没有在意季元启指着他的动作,余光瞥过那少年不用谢的口型,心下摇头,不做回应。见那先生一愣便朝他走来,他也只是在记忆中勉强搜索着那司业的名字来,只依稀记得,这位先生,似乎姓陈。 花月归无奈看着走到他跟前的陈司业,温和诚恳地开口:“先生,若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可信我?” 那先生却只眯着眼打量片刻,唇边浮起一丝冷笑:“你的胃口,倒是不小啊。” 花月归只噙着笑意,不在意那满鹿鸣堂的学子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听着司业眸光含着冷意絮絮叨叨了一堆官话,终于入了正题。 “考核么……罢了,先生,我并未骗您,我本意只想习文便好。”花月归顶着陈司业泛冷的目光,无奈摇首,慢条斯理地起身,同那几个积极的同砚一样向司业行礼,“不过,有此机遇,一试无妨。” 先生冷哼一声,略过他,扫了一眼堂内众人,转身出了书舍。 三言两语鼓励满堂同砚鼓起勇气参加文武双修的考核,见少年人斗志昂扬往书舍外走去,花月归轻轻摇了摇头,先生还是太年轻了。 他可是真心只想做一个文质彬彬的文系学子的。 只是试试而已,便是没落世家的世家子,也总是要挣一口气的。 他携着体态娇小的小姑娘,含笑邀约:“白同砚,一起看看热闹如何?”好像是久别重逢的友人。 他步履坚定,眉目温柔,哪怕落后众人一步,亦有种处变不惊的从容。 文武兼修,在这明雍之内,这四个字代表的是……乾门。 乾门。 真是遥远而又深刻的字眼。 深刻到……他再也不想去触碰。 四 排兵布阵,花月归自然是会的,那几乎算是他的老本行了。 他瞧了瞧那角落里臂膀上绑了块黑色粗布的装扮奇特的男子,尘封已久的记忆渐渐拭去迷蒙,他温和地冲那男子笑了笑。 天工弩箭的威力不俗,箭箭入骨淋血,用在战场上实为利器,但用在这样的考核里,却是有些大材小用了,本就不是什么要命的仇怨。 正思索间,花月归已被一红发少女给盯上了。 花月归包容地看着少女如携了刺的目光,第一组便是他们对决,可是他早已忘却他们当初曾有过什么龃龉了。 他老了,少年人之间的摩擦,又同他有什么关系? 【“你的护卫呢?倘若只有你一个,岂不是我欺负了你?”】红发少女目光针对,浸满了难以言喻的恶意,是提醒,也是警告。 护卫自然是不够的。 “便是给你一个欺负我的机会,你当如何?”花月归浅笑,少年时最后挑选,是谦逊礼让,而今他最后挑选,却是手握分寸。 “学生斗胆,能否选择那位先生?” 五 今日明雍策论——论如何用一支毛笔大杀四方。 六 司空澈干笑着看着站在他身边的小学子,抚着后脑无言面对着对面一堆被打晕的护卫。 那罪魁祸首的毛笔竟还在小学子手中安然轻颤着笔毫。 方才同意为这花家世子出战,他刚准备揭开粗布,露出手弩,却被那少年一手轻轻附上,轻易阻止了。 司空澈疑惑地望向他,花月归只对他轻轻摇了摇头,浅笑着道了一句:“先生,这里并非战场,仅仅,只是一场考核。” 司空澈眨巴眨巴眼睛,那他来是做什么的,凑个队伍人数嘛? 于是年轻的七巧先生便眼睁睁看着那学子从袖中摸出一只毛笔来,似是玩笑着叹息:“嗯……我要开始画了?” 司空澈一时分不清究竟是那毛笔质量太过良好,还是花月归武艺太过高强,只见少年素手一掷,那支有人臂长短的毛笔旋转着依次击中护卫的要害,那些护卫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击晕,或是笔尾轻敲,或是笔杆横扫,或是笔尖疾点,待最后一人倒地,那毛笔竟还回旋着飞了回来,重又回到了少年修长白皙的手中,仿佛从未被掷出过一样。 鸦雀无声。 七 “先生,胜负已分,可否劳烦您宣布结果了?”花月归噙着温和笑意,看向犹有怔愣的司业和桓瑶,温声打破了寂静。 “还有,既然已经证明了学生,接下来的考核学生便不参与了。”陈司业尚未开口,便被花月归接下来的话语说得脸刷得就黑下来了,“毕竟,文武兼修当真非学生本意,学生可是真心想做一个文系学子的……” “此战,花月归胜。”你,文系学子?陈司业近乎咬牙地宣告结局,盯着满脸无辜拉着司空澈离开战局的小学子,得到两个无辜的小眼神,和司空澈后知后觉的一声,“你好厉害啊!” 围观群众作鸟兽四散状避开二人,让他们不费力气便来到了惊讶着的白蕊儿身边。 白蕊儿即便满脸困惑,也是温温柔柔的模样,她轻声问这将与她同系的花同砚:“你真要只选文系吗?”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 “怎么?我不像么?”花月归轻笑着反问,毛笔在他手中转了一圈,虚虚于空中绘了一道花家家纹,倒真有些文人挥毫的气概,“还有,若你有注意到,我的课表应当是与你的几乎一致。” “真的?”白蕊儿的心神已经完全被挥毫着的笔尖吸引,她的目光追随着笔尖,读出那些虚写于半空的文字,“史学、制香、医经、文学、仪礼……真的和我的课表一样欸!” 红榜的课程被选了个遍,黑榜的课程一个不选。 花月归笑得温和,那自是因为,这本就是你选的课表啊,我的老朋友。 八 开学祭礼一出袭王闹剧,让一众新生差点把这明雍翻了个遍。 桓瑶如愿拔得头筹,却又在如何处理这桩闹事的方案上与花月归意见相左,名门之后的话题又起纷纭。 “名门之后……世家呀,世家之贵重,盖因吾等先祖曾以智勇庇护大景万民,民,方为万世之本,民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花月归不紧不慢,从容以对,他护在司空澈身前,语调轻柔,亦掷地有声,“尔等诸同砚皆为名门之后,司空先生一介草莽,究其原本,皆为大景之民而已。今只一方人证,一方物证,案情未明,尔等不言深入,随意判处,兼以身份高低论罪,未免有以势压人之嫌,不惧为家族蒙羞便罢,尔等焉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诸生被桓瑶的杀伐果决挑起的激愤随着那少年和缓的语调被渐渐平复,或有所思,遂沉默揖首,或仍不服,偏无言以对。 一时寂静无哗,唯有那挺身从容的少年,仿佛天光应诺,耀目夺珠。 亭中之人手执棋子,行至棋盘上端,却迟迟不肯落下,生恐惊扰了莲华。 原来,他也曾是一个钟灵毓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九 凌晏如手中的棋子终究是落下了。 再深沉的寂静总要被声音打破,就像是再美好的诗篇也总会有结局。 他看着稳稳重重唤他“首辅大人”的旧日学子,恍然循着隔世的光阴,踏着命运的孤影。 【“到此为止了。”】他如同命运一般出场,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说着固定的词句,宣行之巧妙发言,而他抒发着冰冷的感想。 他的眼前分明是温和从容的少年,可他一恍神,又恍然看见那遍体鳞伤的青年。他仿佛笑得温雅柔软,又仿佛哭得血泪凝珠;他仿佛自在无拘,又仿佛枷锁满身;他仿佛如耀日轮,又仿佛尘泥荧火。皎君是坚强的,被他亲手施以酷刑也能面不改色;皎君又是脆弱的,只玉泽离世也能让他泣不成声。 旧日的光影与现世的躯壳重叠在一起,让凌晏如想要伸手抓住,又怕只触到一分飘渺的幻影。 世家无贵子,草莽未凌人。 花家的小世子成长得过分出色,如高天月华,竞逐星子,却也不忘提携星子之辉。不知不觉间,他这旧日西席,早在他身边失了那仅可立足之地。 随渊亲王远去时,凌晏如鬼使神差回首,却见皎君在那金兰何家的少年怀中笑得开怀。 重来又如何?他没有机会了,同样满头霜雪的男人心揪紧了想,哪怕明知皎君在他的身边从不会欢欣,可他多想能拥住一抹幻影,一捧月光。 首辅的步伐微顿,终是掩袖垂首,从此止步于师生。 十 一笔御敌也好,舌战诸生也罢,花月归并不惮于出这点风头。 他知道身边的这些小学子们,哪怕再成熟早慧,知早早为家族牟利,也都还是一群未长成的孩子。 是孩子,便有塑造的可能性。 他曾亲身经历过那个最好也最坏的时代,世家的观念被国家所取缔,家国天下的火苗势成燎原,以家族取士渐渐被以才学取士更替,寒门学子更多了出头之日,农学用具日新月异,天工机巧齐头并进,平民百姓的生活也不再纠结于温饱,工业的发展带动了新的经济产生……最坏的那些不会变得更坏,原本光鲜的也不一定肯定会变得更好,但以大局观之,这个国家,这个朝代,在走向一个未知的,但是友好的未来。 这是一个缓慢变化的过程,而这徐徐到来的后世,元是他风雪作陪的前生。 他不咎于于此时此地燃起点点星火,逆风执炬,他曾为此奔波过太久太久。 而今少年还是少年,可那姝丽皮囊里,已是饱经风霜雨雪的沧桑灵魂。 岁月将他送回年少的逆旅,可他早已经不起颠簸。 他得考虑这不知何时会被收回的人生,又该如何在光阴里消磨。 余生里,该有他花家的一众家人,有了了,有何必,有他,或添山花水月,便足矣。 十一 “了了!”少年不安分地坐在粗砺的枝丫上,双手撑着褐木,几团蓝花楹盛开在少年颊边,愈是人比花娇,他居高临下地对那闻声抬首的人狡黠一笑,而后放松了支撑,自枝干上一跃而下,“要接住我呀!” “啊!”了了一时惊慌,迅速调整好了姿势接住少年,衣袖翻飞,他接住翩然落在他怀中的皎君,如等到了一朵纷扬落下的莲,男人定了定神,眉目温柔着拥住人转了一圈才停下,“皎君,我接住你了。” 了了不会呵责少年的胡来,他只是满怀柔情地应着,皎君,我接住你了。 花月归软在明雍新来的绘画先生怀里,揽着了了的脖颈,趁着人猝不及防下偷香窃玉,笑得慵懒明艳。 原来做一个单纯的文系学子的生涯,是如此轻松快活! 便是偶然的烦恼,都是下课要吃什么这样简单而又平凡的问题。 日子过得平淡而又悠闲,着实弥补了一段花月归空缺的学子时光。 而且,了了来时,已将事情安排的明明白白满满当当,几乎万事不用花月归费心。了了归来的早,这先机自然也占的名正言顺。 金兰何家的家主是携着兄弟俩与花家世子的婚书进入明雍的,明雍之内暗流涌动,有阴谋论者,有恭喜者,有嫉妒羡慕者,亦有叹名草有主者。但他人如何作想,从来与了了无关。 他之所为,是在宣示主权,也是心之所向。 十二 除了史学课,玉泽根本寻不到能光明正大与花月归相处的机会。 少年与何必在同一间寝舍,课余又总会与何家家主腻在一起,偶尔也是同白蕊儿曹小月她们一起去做糕点,只是这次,再也没有花家世子的糕点铺子了。 花月归落单的机会难得,可每当玉泽想要借此接近伊时,阻拦了玉泽的,却还是他自己。 花月归如同任何一个普通的明雍学子一般对待着他的史学课,因为是红榜榜首,课堂风趣,寓教于乐,所以他会喜欢,而什么前世的前夫之类,并未给他带来半分困扰。 在其他学子的眼中,他好歹还能得到些对这张假面的痴迷,但在花月归的眼中,他竟只寻到如一潭死水般的平静。 曾经少年人眼中几欲凝成实质的爱意,仿佛存在于他臆想中的幻戏一般,难觅影踪。 就好像他曾写给花月归的那纸和离书,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玉泽自是不愿依照着前生的自己给今生定下束缚,只是…… 前半生,自遇见玉泽以后,花月归的苦日子便到了,半生的颠沛流离,唯有炽烈而又苦涩的爱意,留有灰烬般的余温。 曾经的玉泽拘着花月归的日子太久了,他该放他自由的。 前夫,便也只能是前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