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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宝婺沉

    

第九十八章 宝婺沉



    “也、咳咳——容不得我不信……”

    “家宴洗尘,向之携你一同入席。历来长辈在座,子孙媳妇依礼起身侍奉,妾妇一应不许登堂,捧饭布菜且不得,遑论入席。君姑一向规矩严明,出言训斥,你闹了几句,他竟许你落座。”皇后灌下一大口茶水,气息越发急促,“咳咳——后宅诸事,向之从未忤逆君姑……”

    此事南婉青还有个影儿,她原为查探宇文序妻妾底细,有备无患,缠着他赴家宴。怎知这人后宅尽是软柿子,倒有个厉害母亲,三人家宴使唤媳妇站着伺候,宇文序看了也不管。老太太横眉竖眼挑南婉青的错处,不许上座,侍奉舅姑的小媳妇气,南婉青早在宋家受够了,今非昔比,岂会忍气吞声。

    成氏不许同坐软杌子,这席间又非只有杌子可坐。

    南婉青袅袅娜娜起了身,“哎呀”一声倒去宇文序怀里,搂着人娇嗔“我身子未好,站不住”。她自然察觉他眼底的厌恶,索性不看,埋首男子肩头,闹着不肯下来,成氏拍桌大骂,一口一个“小娼妇”。

    他扣着手腕硬拽人离身,使了十成十的力道,当真动了气。南婉青忍痛凑上耳畔,咬牙道:“陛下今日罚我,明日汪白两家女眷入宫,令堂一句话,这事……我可办不成,陛下自己办罢。”宇文序这才强压三四分怒火,冷声开口“她愿坐便坐着”。

    成氏气得一席只咽下几口饭,宇文序也气得一连数日未曾理会南婉青求见。

    “乾元元年圣旨立后,我怕是你,却原来是我。我想向之终究待我不同,我是他属意的妻子,他不会负我。可、可是……咳咳……”皇后半身伏着桌案,还硬是往嘴里塞点心,酥皮纷纷如雪,她紧皱眉目咽下去,“每每宫宴家宴,他与你携手而至,说来只怕你不信,向之与我夫妻十余载,从未执手。他曾道夫妻之礼,相敬如宾,一步之隔即是亲疏中正,我记着这话,人前人后皆落他一步。我早该明白,从前向之惯常独宿书房,君姑劝几回,才去一回内宅。可圣驾一月之中踏足昭阳殿的次数,远胜往年一月踏足内宅的总数。”

    “从来以为他性子淡薄,拙于情爱,原来只是……只是心心念念的人,不是我。”

    头两年佯装恩爱,南婉青尚可知觉宇文序隐隐的恼怒与嫌恶。后几年此人心术日益深沉,唱戏的工夫炉火纯青,二三分情意假作十分,竟将结发妻子也骗了过去。

    南婉青叹道:“我一直不大明白,何以男子之志为建功立业,女子所求只是寻一个好男儿托付终身,做贤妻,做良母,做男人此生挚爱的女人。”

    随随道:“照我看来,你们这儿的女子,一概是废物。”

    南婉青颔首称是。

    随随回过神,忙道:“不是骂你……”

    “我自然是废物,若不是废物,如今宣室殿龙椅上的人就该是我,”南婉青抓起身前一把签文,掂了两下,“何必劳心劳力算上一天,等着看他脸色?”

    随随若有所思:“我懂了,你说我也是废物……”

    “不……”南婉青方欲辩解,忽听一声“南婉青”,连名带姓,奄奄一息,皇后勉力撑着桌案站起身来,枣泥酥小盘空空如也,她已全数吃尽。

    “你的孩儿,是我下的手。”

    小点儿?

    南婉青一怔。

    “赏赐乳母的琼玉膏,我、我添了朱砂。妆奁的小儿镯子,也是我命人放去,让你也身受……”她一口气喘不上来,捂着心口咳得天昏地暗。

    随随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身侧离魂。

    “朱砂?”南婉青恍然大悟,先前已知孩儿短命,溘然而去只想是天意,不曾生疑,“她……这法子挺新奇。”

    随随胡乱答应一下,低眉挑拣符文。

    “身受骨rou分离之痛……”皇后尽力吐出一句整话,又是凶咳不止。

    南婉青解了一惑却添一惑:“中宫元后,六宫妃嫔所出皆奉为嫡母,她大可坐享其成,安稳凤位便是,新帝践祚少不了她的太后尊荣,何必多此一举?”

    随随不答话。

    “早知如此,合该托个梦传告一声,这孩儿命数不过三岁。成太后说东她不敢往西,想来宇文渊的话她也是听的,劝一劝孩儿福薄,辛苦照看。”南婉青长吁短叹,“好歹绣成那小兔儿兜子,上了身,也不枉我费的一番工夫。失策,失策……”

    “南婉青,我一生光明磊落,”皇后哆哆嗦嗦摸出衣袖匕首,“既做了事,没有不敢认的。我是恨你,我也知你恨我,你……杀了我罢。”

    短刀出鞘,霜锋冷冽,墨玉刀柄轻叩木案,皇后拔开羊角匕首,一手送上对坐,引颈就戮。

    素衣女子浅浅一福身:“多谢娘娘坦言相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今日所见所闻,出了这房门,妾身自当忘却。”

    “忘却?”皇后诧异,“我可杀了你、你亲生骨rou,你不恨我?”

    南婉青道:“这人……都是要死的,不怪娘娘。”

    皇后更是惊愕:“你不恨、恨我?”

    “不恨。”

    “可我恨你——”几乎用尽气力泄愤的嘶吼,只是声息虚弱,有气无力,她精心描画的面容胀成红紫色,热汗涔涔,还裹着厚重的黄狐坎肩,似忍着极大苦痛,单薄身形止不住发颤,“我恨你与他两心相许,我恨你有了孩儿我、我的孩儿却没了,我恨、我恨你的孩儿轻易得到他的疼爱,我恨……”

    皇后猛然呕出一口鲜血,霎时腥雾磅礴,零星血滴飞溅素洁衣袂,斑斑点点,南婉青不自觉又退一步。

    “皇后娘娘,传太医罢……”南婉青好心周全,却听身后人喝止“你站着”。

    皇后病体孱弱,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古朴圆案四平八稳,她佝偻着身倚靠桌沿,一手伸向羊角匕首。南婉青一挑眉,她倒是不惧皇后垂危一搏,闹个鱼死网破,且不说这人吃了那不能吃的枣泥酥,眼下站也站不稳,让一只脚她也未必能近身,何况随随在此,万无一失。

    银白刀锋寒气森森,倒映数横颤抖逼近的指节,皇后一把抓住锋利刀刃,趔趄着上前好几步,羊角匕首割破掌心,鲜血四溅:“他、他不喜恭儿,虽立恭儿为太子,朝中何人不知太子有名无实。九岁立储直至十四,五年,整整五年,东宫只有文武二太傅,未有幕僚,亦未许参议政事。可你的孩儿一出世,他便定言‘元子’,有‘承祧之任’,他是元子,恭儿算什么?我算什么?”

    滴答,滴答。

    泪水与血水次第跌落清供图软毯,浸透零零碎碎灰暗殷红的伤痕,皇后反持寒锋,勉力端正蹒跚步履,摇摇晃晃,将刀柄送去眼前人之手:“你、你该恨我,你该如我恨、恨你一般恨我,你为何不恨我?”

    南婉青谨慎再退一步。

    “你为何不杀了我,你……你杀了我,我的良心还好、好过一些……”

    “我也、我也不想恨你,可我又、又不能恨——”话音未尽,腹中又涌上一口灼热腥甜,满地赤红血色,皇后咣当栽倒,头首坠地。汩汩鲜血淌下嘴角,缓慢洇红一支清供荷叶花样,她撑不起身子,睫羽亦是支撑艰难,一会儿半开,一会儿落下,已然神志不清。

    南婉青扶着人坐直身来,女子喘息湍急而粗重,如溺水之人无处挣扎,手中死死握着羊角匕首,银白锋刃深深嵌入骨rou,她仍是不肯松开。

    “你不能碰枣子,为何要吃枣泥酥?”南婉青想不通为何她自寻死路,还是一条最为难堪苦痛的死路。

    皇后又吐出一口鲜血,大半落上南婉青衣裳,猩红刺目。

    “他、咳咳——他送来的,向之……第一回送吃食……杀我,我也认了咳咳……”

    南婉青暗自嗟叹,痴情如此,可惜是对男人,注定付之东流。

    皇后道:“你看来我、我很可笑罢?也是,六宫之中,他、他只惦记你,时时记着你的喜好,又迁去、去宣室殿同吃同住,一盘点心,你自然不、不稀罕。”

    南婉青闻言一愣。

    “我不与你争了,他、他是你的,我不争了,我求你……求求你,你同他说、说莫要废了我。”皇后声泪俱下,紧攥寒锋的手轻轻摇晃南婉青臂腕,唇舌血水混杂涎水,粘稠如泥浆,口齿模糊,“向之这般爱重你,你的话他、他都听的,我求求你。”

    向之这般爱重你,你的话他都听的……

    向之这般爱重你……

    宇文序爱重她?

    南婉青一时恍惚。

    紧闭大门砰的一下由人踹开,宇文序闯进内室,一眼看去遍地血腥,方寸大乱。二人席地而坐,本是南婉青好意相扶,宇文序却见皇后执刀劫持,南婉青一身淋漓血衣。

    “我不该恨你,是、是我命不好……”

    玎——

    染血霜锋飞刺矮柜,扬起一串雨点似的红血珠。

    宇文序快步推开皇后,一脚击落羊角匕首,南婉青未及缓过神,便栽入男子怀抱。宇文序紧紧搂着人,心慌意乱:“伤着哪儿了?”

    渔歌等人赶进来,见得南婉青衣裙落血,俱是大惊失色。

    “娘娘!”

    “传太医,快传太医!”

    宇文序沉声下令:“来人,押起来。”

    披甲卫兵抱拳领命,森冷甲胄如洞窟石像复生,步步凶狠。

    “不……”眼见禁军踏进内室,南婉青才欲制止,宇文序将人护在怀里,背过身,一手揽着腰肢,一手急忙翻看伤势:“何处伤着了?”

    向之这般爱重你,你的话他都听的……

    她撞上漆黑眼眸深不可测的寒潭,他的关切太过炽烈,密密麻麻,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缠了人便不舍得放开,魂牵梦萦,不死不休。

    南婉青慌乱躲闪目光。

    有一双晃动睫羽,宛若西风残烛忽明忽暗的火焰,吹一下,便低低暗下去,蓦地又一跳亮起来。女子倒卧狼藉血泊,狐裘蓬乱,命若悬丝,禁军受命关押皇后,此等情形,众人两两相望,皆生出恻隐之心,不知如何动手。旁人尚如此,她的夫君自破门而入,始终未曾施舍一眼。

    她知道他送来枣泥酥,今生今世是不愿再见她了。

    他要她死,她可以去死,可她还是贪心,这一生荒唐,这一生痴心错付,她还是想见他最后一面。

    他不愿见她,她便请来他的心上人,他会来的。

    他果然来了。

    倒地之人遥望男子身影,微弱的睫羽不知何时长长久久熄灭,固执抬起又沉落,也许就是下一回。

    南婉青于心不忍,指一指宇文序身后:“你……”

    眼前掌心赤色殷红,宇文序一手拢住血污柔荑,愈发慌神:“伤着手了?”

    “没伤着,不是我的……”南婉青道,他却恍若未闻,着手查探伤势,火急火燎好一阵忙活,亲自瞧过一眼才肯放了心。

    “你看看她……”南婉青另一手拽住上下忙乱的人,一气晃了三四下。他身后含情眼眸益渐浑浊,女子依然支撑的长睫迟缓而沉重,如同积满腐败枯叶的秋日池水,黯然萧索。

    无数金色符咒翻涌随随两手之间,不时跃出一道晶光,似飞鸟投林各归各处。少女心无旁骛卜算过往,人间悲喜无动于衷,轻盈签文如雪片凝滞半空,皇后倒身其下,唯独南婉青慧眼可见,她身上悬着千万支寒光闪烁的利箭。

    南婉青越发使力晃动:“我没伤着,都是她的血,你看看她……”

    一滴清泪滑落眼尾,女子双目合拢,泪珠颤颤巍巍跌坠濡血薄毯,水色无痕。

    宇文序不耐烦瞥了一眼,转头又问:“当真没伤着?”

    咫尺相对,她看到乌黑瞳仁映照的影子,素衫血迹驳杂,狼狈不堪,她看到他坦坦荡荡的情意与慌张,一向以为他是作戏好手,今时今日,她却不知他作给谁看。

    南婉青摇摇头,低垂眉眼,不禁退身半步。

    宇文序擒住腕子,臂弯一横将人打横抱起,南婉青慌手勾上男子脖颈,他俯首轻吻眉心,爱怜不已:“没伤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