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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 (六)

    

子夜  (六)



    贺常君眼看于锦铭驾车扬长而去,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几句,愤愤转身,进到公寓楼。

    他来过一回,为写书,到这儿托谭碧帮忙牵线,好找公娼收集样本。

    凭记忆摸到地方,推门,见谭碧侧身躺在床上,整条白胳膊露在外头,恍如冻硬的生奶油。贺常君脖子刹时一红,眼睛飘忽着,喊,谭小姐。

    谭碧闻声,娇笑着叫他坐到床畔。

    贺常君哪里敢,他见谭碧跟唐三藏见蜘蛛精似的,手忙脚乱半天,才搬来一张椅子。

    房内乱得很,应是同谁狠狠打过一架,该砸的都砸了,该撕的也都撕了。他目光扫过,不多问,专心检查起伤口。好在阵仗大、伤势轻,按时涂药便无大碍。

    “淤青难消,你歇几天,平日多注意休息。”贺常君边说,边捡起地上的烟枪和烟盘子。“这两件东西,我就带走了。”

    谭碧漫不经心地应一声,手翻被褥,一块块捡撒在床上的现大洋。

    贺常君见她无所谓的模样,忍不住开口:“谭小姐,我丑话说在前,你要不把这口大烟给戒了,等下回瘾上来,又疯疯癫癫、寻死觅活,苏小姐不一定赶得及来救你。”

    “贺先生,想当年,我爹卖我进窑子,也就这十来块钱……您瞧瞧,这世道变得可真快。”谭碧嗤嗤笑,数了十余个银闪闪的钱币,盘在手里摇得叮铃哐啷响,浑然不理他的话。“可再怎么变,也跳不出钱眼,有钱就有乐子,有了乐子才能痛痛快快地活。”

    贺常君隐约知道她抽大烟是不得已,便不再多说,俯身收拾起屋子。

    谭碧玩了会儿钱,自觉无趣,随手一抛,又招呼起贺常君。“贺先生,您书写得怎么样?动笔没有?”

    她指的是贺常君那本尚在构思的“梅毒病理论”,暂定名,万一写大发了,得改作“性病问答”。

    为此,他特意租下会所的一间空屋,专给谭碧手下挂牌的公娼看病,外头的私娼找上门他也瞧。

    这人怪得没边,旁人逛青楼花钱?妓女,他来窑子赔钱悬壶济世,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脱光了在跟前,连小手都不敢偷摸着拉一下。

    “还没,最近有事耽搁了,”贺常君蹲着,拿绸布将烟灰拢到一处,小心翼翼裹起来,“写好肯定告诉您。”

    “贺先生要不嫌我晦气,等这书写成了,知会我一声,我买个几十本送底下姑娘。”谭碧咯咯直笑,纤纤玉指一撩衣襟,大半个胸脯袒露,再多一分,就能瞧见顶端的嫣红。“我一个为婢为娼的下贱种不识字,届时还要劳烦您过来,逐字逐句读给我听呢。”

    “人不是货,货才分优良贵贱。”贺常君正打算义正严词地教育她一番,头刚转,便见谭碧酥胸半露,潮红迅疾从脖子蔓延到耳垂。“谭、谭小姐,你衣裳,衣裳……”

    谭碧有意逗他,隔着衣料,涂得嫣红的指尖轻抚雪白的酥胸。红白相称,丰满的乳rou随呼吸微微颤动。

    “衣服怎么了?贺先生,你说呀。不说我怎么知道?”她佯装无辜。

    “谭小姐,我反对一切卖身的行径,包括你,我根本不赞同你这种活法。”贺常君侧身,活像一只煮熟的螃蟹,死命憋着口正气。“但我清楚,这世道,满口仁义道德的,大多卖膝盖、卖气节,甚至卖国家、卖人民,相比于那些,卖身,是最轻最轻的不该——再说,较起真,我行医,被官宦们呼来喝去,也挺下贱。”

    谭碧拢了拢衣襟,面上的落寞转瞬即逝,很快便花枝乱颤地打趣:“贺先生,您胆子确实小,看您脸红的。”

    “是,我娘说我打小就没胆色。”贺常君浅笑着附和。

    正聊着,背后忽而响动起来。

    贺常君拧开房门一看,只见于锦铭缓缓进来,坐到适才搬来的椅子上。谭碧听到响动,亲昵地叫了声四少。于锦铭点头,抽一支细烟,冲谭碧挥了挥。谭碧也点头,叫他抽,他才点上。

    “还知道回来,”贺常君冷哼,“看你开车的架势,不清楚的还以为土匪下山强抢民女。”

    谭碧一眼瞧出于锦铭这是在苏青瑶那头碰了壁。

    她的心偏阿瑶,既想叫她跟于四少厮混一番,尝尝当女人的乐处,又不想叫她失了徐先生这张长期饭票,往后日子没着落。

    最好是骗一个偷一个,等什么时候腻了这边,就擦擦嘴收手。

    “于少是惹苏小姐生气了?”谭碧试探。

    于锦铭不吭声。

    “哎呀,多大点事,以您的身价,总归能找到好的。”谭碧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意拱火。“听说洋人个个金发碧眼,奶大屁股翘。或者您赏个脸,瞧瞧我手下的姑娘。”

    于锦铭弹了弹烟灰,起身冲贺常君说:“我在外面等你。”语落,启门离去。

    贺常君望向谭碧,奇怪她这只狐狸精怎会说出如此讨人嫌的话。谭碧笑而不语,摆摆手,俨然要送客。她态度明晰,贺常君也不好久留,只得提上医疗箱,满腹疑问地寻于锦铭。

    他正靠在走廊墙壁抽烟。贺常君找去,二人默不作声地下楼。日头斜斜照在地上,人影被拉得细长,晚风袭来,行道两侧的梧桐叶哗哗直响,一阵躁动。

    于锦铭止步,忽而道:“常君,她好像没那么讨厌他。”

    “谁?”

    “徐志怀,她丈夫。”于锦铭说。

    将夜,暮色照入他琥珀色的瞳仁,眼中似有水雾,霞光映照,恍惚有几粒金屑在眼眶摇晃。

    “我有点……害怕,说不上来,就是,害怕。”于锦铭酸涩道。“你说,她要是根本不爱我,该怎么办。”

    他不曾吃苦,知道战争却尚未亲临战争,爱情于他而言,便是最为真实与深切的事。

    贺常君真想告诉他——你纯粹是以往的日子过得太顺,才有功夫在这儿唉声叹气。

    可又瞧他为爱情愁苦,很是可怜的模样,临到嘴边的话堵在喉咙,说不出口。

    “锦铭,趁早收手,”贺常君叹息,“你太年轻,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爱。”

    “讲实话,我特讨厌这种实用派的腔调。一见钟情不算爱,悸动不算爱,对年长的不算,对年少的也不算,富人对穷人不算,穷人对富人更不算。那究竟什么才算!非要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从头到尾,一点错不沾吗?”于锦铭扔掉燃烧殆尽的香烟,狠踩一脚。“你问我喜欢谁,我想都不想就会说是她。如果否认这种感觉,去找所谓更合适的人,那就是虚伪,是背叛我自己,是彻头彻尾的懦夫!”

    “锦铭……”

    “贺常君,我于锦铭这辈子要么娶到她,要么终身不婚——你知道我的个性,我从不说谎。”

    痴儿。

    贺常君哀叹。

    他长吁一口气,无力再劝,手指指车门,示意于锦铭先带他回家,少在街上争。

    于锦铭沉默片刻,顺从地坐上汽车,载友人回到两人合租的公寓。

    进屋,贺常君摸黑去开灯,啪嗒一响,昏暗的公寓亮堂几分。于锦铭脱了外套,臂弯搭着西服,看贺常君的背影,略有些尴尬,觉得自己莫名对朋友发了一通脾气。他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说的好听,是为人直率,勇于任事,难听,就是感情用事,我行我素。

    “锦铭,苏小姐的事,你要是铁了心一条路走到黑,我不拦你。”贺常君晓得他为难,主动搬来一张西洋靠椅,又指了指。“不但不拦,伯父那边,我也替你瞒住,直到你做好万全打算,能把人三书六聘娶回家的那天。”

    于锦铭眼睛亮了亮,老实坐到椅子上。“当真?”

    “当真。”贺常君点头,话锋一转,道。“但你要同我约法三章。”

    “别说三条,十条都行。”于锦铭答应得爽快。

    贺常君胳膊肘撑着扶手椅的靠背,一字一句思索着说:“头一条,苏小姐究竟是走是留,要不要同你当夫妻,全凭她自己,你不许搞出在上海滩强抢人妻的戏码。”

    “这不用你说。”

    “第二,善始善终。你主动招惹的她,你要负起责任。”贺常君比了个手势。“锦铭,牢牢记住你刚才对我说的话,切勿令此事沦为一场始乱之、终弃之的丑闻——你给我写张交通银行的汇票,万一哪天,你变心了,我会把这笔钱转交给苏小姐。”

    “好,我现在就写,”于锦铭跳起来,几步窜到书屋取票据簿和钢笔。

    折回来,他边低头写,边自言自语:“签一万  首     发     地     址 -  -   - m   .   e   m   o   s  h   u  w   u 1  .   c  o  m   银元够不够?似乎少了点,要不签五万,好像五万也不多……”

    贺常君心道,自己门诊收费才两元二角,从早忙到晚,每月最多挣四百。

    这样一比,他牙痒痒地又想骂于锦铭公子哥。

    “七千,七千银元足够,你签个万上去,我保不准哪天就私吞了。”贺常君赶忙抢了他手上的汇票,手一提靠椅。

    于锦铭耸肩,两手插兜,重新坐回去。

    “然后第三条——”贺常君接着说,“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动枪。对徐先生客气点,上海滩不是军方的天下。配枪塞枪套里塞好了,禁止动枪,禁止闹出人命。”

    “那动刀行不?我刺刀用得也不错。”于锦铭打趣。

    贺常君背手,无奈地看向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于锦铭自讨没趣,抿唇思考了会儿第三条,勉强答:“行。”

    见他答应,贺常君松了口气。他拍拍对方的后背,说请客,叫他穿回外衣,自己去放了医疗箱,而后一同出门用夜饭。

    两人沿街跑了好几家馆子,才坐下。由于是贺常君请客,于锦铭特意选了家合算的饭馆。贺常君又好气又好笑,觉得他是被自己教训了一通,搁这儿卖乖呢。

    他俩各要一壶温酒,就着炸豌豆喝了几杯,继而端来一盘rou菜,唏哩呼噜吃光,又继续喝酒闲聊。上海本帮菜对两个北方人而言过腻,跑堂来收盘子时,贺常君特意交代下头几盘少放糖,然而没用,连rou馅的汤包也一股甜味。

    于锦铭酒量浅,半壶微甘的苦酒下肚,人便驼着背,松松垮垮地坐在长板凳,右手专注地转着酒杯玩。

    “对了,你先前说要给苏小姐送个礼物。”贺常君夹菜。“选好没?”

    于锦铭羞赧地笑:“还没,感觉都不够好。”

    “从没见过你这模样。”贺常君也笑,是苦笑。“偏生是位人妻。”

    “我也没想到。”似有一根针在心上绵密地戳,于锦铭垂着脸,呢喃。

    他把玩着杯盏,头顶悬浮着的晕黄的散光透进黯黯的黄酒,手腕一偏斜,掌心大小的陶杯里便荡漾出潋滟的水光,端正过来,缕缕明漪随之消散。

    就像苏青瑶的眼睛……于锦铭失神。

    他一口气喝干剩余的黄酒,心跳得厉害。

    吃完饭出来,夜已深沉,湿热的风不断捶打两人的脸和脖子。

    于锦铭面颊微红,走起路来仍是稳稳的,就是嗓子眼不停往上冒着苦味,让他忍不住张开嘴大口吸着暖风里的湿气。

    喝了酒,他变得稍显沉闷,一路上两手插兜,不说话。

    贺常君喝得少,出来风一吹,大半酒意随风而逝。他一路留意着于锦铭,生怕他一脚栽坑里,摔死了,自己没法跟他家里人交代。

    快走到公寓,于锦铭冷不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处愣了会儿,侧身朝电线杆走去。他咳嗽了声,扯开领带,心里烧得难受。贺常君怕他要吐,站在旁边问他要不要水。于锦铭摇头,扶着电线杆,垂着脸沉寂许久。

    再抬头,他侧着脸,冲友人灿烂一笑。

    “常君,其实你那三个条件蛮狠的。当然,我知道你考虑的都对,但——蛮狠的。”于锦铭的嗓音丝绒般柔软。“我老是忍不住想,她要是根本不爱我,或者万一因为其他什么考量,没有选我。那我不能强行带走她,也不能一枪毙了她丈夫,反正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束手就擒,然后这辈子再也不见她……天啊,我想一想,就感觉自己要死了。”

    贺常君看在眼里,五味杂陈。

    过两日,贺常君上门给谭碧做复查。

    他心里仍惦念于锦铭的情况,便借机询问谭碧,苏青瑶会喜欢什么礼物。谭碧眉毛一挑,道,四少要送?那还是省省吧,她想要什么名贵的玩意,徐先生都能给她买来。贺常君碰了一鼻子灰,没了声响。

    谭碧有意逗他,又故作玄虚道:“不过,有件东西是她想要,但徐先生给不了的。”说着,勾勾手指,示意男人上前。

    贺常君俯身,乖巧地凑到她跟前。

    谭碧抿唇一笑,手飞快地探去,隔着长衫狠狠捏了把他的胸。

    贺常君霎时羞得满面通红。

    谭碧盯着他的红脸,轻声告诉他:“贺先生,阿瑶从来不缺礼物,她缺的是一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