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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年和耶娘兄弟常去游玩的豫州山间景致,闭着眼睛都能将每一道山川的轮廓勾勒出来——那纱屏上分明多了几道难以言说的线条。他的双目还未将那云山雾霭之间隐隐绰绰的起伏和缠绵描摹得分明,他的心已经明白了那是什么。卫秀觉得自己仿佛裂成了两半,半个他仍旧克己而清明,羞惭得恨不得自戳双目,另外半个已经沉沦在了楚襄王一梦中。卫秀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她离得那么近,只要他佯作不知走到那屏风里,她便只有嫁给他了,没有人会知道他曾有过的这些卑鄙龌龊和算计,连她也不会知道。只是他不能,她在重山之外,云水之间,不属于他。何况他也舍不得以形势相逼,令她做身不由己之事。卫秀退后两步,望了望地上的半截绣带,耗尽了浑身的气力,方才忍住没将它捡起来收进怀中,然后转过身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是夜,卫十一郎回到房中,那半截衣带果然已经不见了。他躺在床上便后悔起来,当时就该偷偷捡走,至少还能留个念想,他这些年本来睡眠就浅,这么一懊悔更加难以入眠,突然兴起个念头,下床点了油灯,在房里四处转悠起来——她在此更衣,仓促之间说不定会遗落什么。卫十一郎托着灯盏把榻上案下房间四个角落都找了一遍,却是半个花钿都没找着,最后忍不住探身去床底下也找了一遍,直起腰时自己也哑然失笑,他这是怎么了?卫琇叹了口气,将灯放回案头,重新躺回床上,辗转反侧之间只觉鼻端一缕甜香若隐若现时有时无,与白日的暗香有些仿佛,却又不完全相同,怔怔地寻了一会儿,转念一想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怎么可能还留着她的香气?一翻身后腰却被什么硬物硌了一下,卫琇探手一摸,此物和角黍差不多大小,对着油灯一看,却是个小小的三角蜡纸包。卫琇坐起身打开一看,顿时哭笑不得,原来是一包梅条,闻了闻有股淡淡的白梅香,他已经用青盐刷过牙,可还是忍不住拈了一块放入嘴里,有股淡淡的白梅香,却没放紫苏,大约是换过方子。他已经有多年没有吃过这些小食,他耶娘担心了许多年的嗜甜毛病突然就不见了,一切的欢愉于他而言都是不该的。见她也是不该的,然而他终究还是一次次放任自己靠近了。第108章当日下午的课上,卫先生总算不讲情诗了,而是挑了一首条分缕析地将古今文的异同和汉儒的阐释清楚地讲了一遍,钟荟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有时候凭空想起卫十一郎,浮现在脑海中的仍是当年秀俊的少年郎,上课时偶尔走个神,再抬起头来瞥见他玉树临风的模样简直要唬一跳。不过那嗓音实在要人命,清冽中带点醇厚,即便讲的是正经八百的王公大人之德,也如酥亦如春酒,一个不防便趁虚而入,直要从耳朵沁润到心里。钟荟觉得耳朵有些发痒,毫不犹豫地伸手将整个耳朵揉了揉——大庭广众之下做这般不雅的举动,若是叫钟夫人知道必定要吃一场排揎,不过她素日都与姜老太太、大娘子这样不拘小节的人为伍,许多讲究早抛诸脑后了。卫十一郎讲课的声音突然顿了顿,钟荟抬头看他,只见他垂眸望着案上的书,似乎十分专注,不过嘴角却微微弯起。大雅有什么好笑的?钟荟心道。更莫名奇妙的是他的脸,已经红了一下午了,方才是薄红,现在变成了绯红,难不成是午膳时饮了酒?这钟蔚也是越来越没谱了,请人家来上课灌什么酒!卫家人的酒量都浅,且一喝就上脸,阿晏如今在中书省任职,是天子近臣,宴饮酬酢想来是少不了的,他又那么年轻,也不知能不能应付过来,倒是钟蔚,看着风一吹就倒,喝起酒来却活似个漏斗,几个堂兄弟都盼着他昏礼那日将他灌趴下一回——不过他若是尚主,大约没人敢灌吧,不能看钟蔚出丑真是莫大的遗憾。钟荟随即便想起来,卫琇多半也是要尚主的。尚主也好,起码不用醉得不省人事,她着实不能想象这样冰雪般洁清的人烂醉如泥的样子。卫琇十五岁出了丧不久便行了冠礼,虽说言“二十而冠”,但本朝士族子弟大多提早几年,加了冠便是成人了,可以出仕,也可以娶妻。他其实早可以成昏了,卫家阖族就剩他一个男丁,香火全指着他呢,况且清河长公主还比他年长一岁,今年都已经十九了——在本朝已经算是老姑娘了,也就是上头有个二十多还孑然一身的三姊,才不那么显眼罢了。尚清河长公主的好处不言而喻,卫琇虽门第高华,可毕竟势单力孤,尚了天子唯一的嫡亲meimei,何止多了一重保障。钟荟不知不觉中漫无边际地神游起来,最后围绕卫琇的婚事打转,等到回过神来自己也赧然起来,心虚地呼出一口气,觉着有些口干舌燥,想起早上出门时随手抓起案上吃剩的半包“相煎何太急”塞怀里了,伸手一掏,这才意识到适才换了衣裳,大约是回十亩之间更衣时仓促之间落下了。她不由懊恼起来,这梅条是她今年初夏时收了新梅制的,和了早春的白梅酱、白梅蜜,熏蒸时燃的是梅枝,故而名之为“相煎何太急”,因是新创的方子,没敢多做,如今只剩下坛底浅浅的一层,到明年梅子能摘时还有大半年呢,真是吃一条少一条,一下子丢了半包如同剜了她一块rou似的。钟荟袖中倒是揣着钥匙,不过既已知道那屋子住着人,眼下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回去找的。她有心想问问钟蔚如今那院子住的是何人,无奈伸长脖子等了半日,到夕阳西斜时也不见他露面,只好带着遗憾随常山长公主回府了。第二日卫十一郎回中书省去了,钟蔚前一日带病cao劳,自觉元气大损,又将病假加长了一旬,司徒姮便坦然地夫唱妇随,也回府一病不起夜夜笙歌去了,她倒是有心留姜二娘与她同流合污,奈何这轮明月不愿照沟渠,一大早便带着阿杏回姜府去了。主仆俩才走到院门口,姊姊姜明霜便迎了出来,满面喜色地道:“阿婆刚才还念叨你,要往长公主府送信呢,不想自己就回来了!”“阿姊这么喜气洋洋的,是有什么好消息么?”钟荟走上前去,自然地执起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