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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尴尬着想道歉,怀里扭糖似的小人左弯右拐,硬是从他胳膊里扭出一枚小脑袋,脆生生地喊了声:“弘哥哥!”吴议和李弘同时一怔。被夹在中间的太平早就把吴议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双颊鼓起两个气呼呼的小包子,无限委屈地跟李弘诉苦:“弘哥哥!太医哥哥不给我拿果子吃!”这一回,不仅是两个把她夹在中间的青年,就连路边正张大嘴巴准备饕餮一番的行人也把头扭向太平,嘴里的果子从牙关滚出,砰一声砸到地上。叫弘的青年也不少。但带太医的并不多。在不断投来的狐疑目光中,罪魁祸首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带着夜叉面具的兄长,在心里悄悄泛着花痴——就算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的弘哥哥果然还是天下第一俊朗无双的美男子啊!俊朗无双这个词还是韦家的小陪读禾儿告诉自己的,禾儿说天底下只有她哥哥这一个男子担得起这四个字。什么意思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大明宫里每一个女子都用着和禾儿一样憧憬的眼神望着弘哥哥。她们总是粉面含春地低下头,告诉她她的太子哥哥是怎样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人怎么会像玉呢?她的弘哥哥分明比冷冰冰的石头好看多了!太平痴痴地望着李弘,李弘却和吴议不动声色地交换过一个眼神。跑!——繁复荣华的大明宫内,丝竹齐鸣,歌舞升平。正值盛年的帝王李治与母仪天下的皇后武氏正远远地高坐案前,捧起一樽今秋新酿的桂花酒,遥遥朝众宾举了举。“这是朕与皇后秋日里亲手酿造的桂花醇,愿与众卿共享春花秋月。”觥筹交错,宴已过半,底下的朝臣多少都有些醉意,又不敢酩酊大醉,只能觑了一双泛红的眼睛,半含不糊地说着讨喜祝岁的词。皇后武则天亦正襟危坐,三分醉意的眼波流转潋滟,仍好似当年待字闺中、少不知事的少女情态。李治微醺地注视着自己的皇后,听着大明宫里数十年不曾改过曲谱的悠扬乐声,恍惚间仿佛还是太宗在的时候,才封才人的武则天坐在妃席的最末,却不住伸长了脖子灵动四望。就是那一眼目光的交织,他决意背弃先贤的教诲,罔顾世人的流言,甚至不顾自己对父亲的无限崇敬,一定要娶她为自己的妻。光阴好似栏上月,年年岁岁登楼阙,而他却早已不是当日那个春情懵懂的少年。他不自觉地抓起手中的酒杯,含笑地向身旁人敬了一杯酒。“朕都老了,皇后还是明艳如初。”武后接过他手中的酒杯,含嗔带喜地一笑:“陛下真是醉了……”“皇后娘娘。”武后还没说完,屏风后忽地闪出一个精瘦高挑的青年,服服帖帖地半跪在侧,低声道,“臣有事回报。”一直笑眼眯眯的王福来将拂尘一扫,贴过去将他拦住:“裴小将军,娘娘和陛下宴饮正欢,您,要不也先下去吃杯酒,暖暖身子?”裴源的眉毛还挂着细细的霜雪,挑起一丝颇无情的弧度:“抱歉,臣不敢隐瞒。”“你……”王福来恨不得也竖起眉毛,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实心眼,没见着陛下和娘娘正热乎乎地说着话吗?“无妨,裴将军匆匆赶来,必有要事。”武后将手中杯子轻轻放下,向裴源招了招手。裴源立即附耳上去,如此这般将情况简略一说。武后闻言,莞尔一笑,并不着急回复他,反将面前一个青瓷浮花的杯子斟满一杯淡黄飘香的美酒,递给年轻的小将军。“王福来说的也是,宫外想必很冷,裴小将军先吃酒热热身子吧。”裴源恭恭敬敬地接过酒杯,一动不动地捧在胸前。“你这孩子……”武后朝李治无奈一笑,“陛下你瞧瞧他,哪里学会他父亲半点精明。”李治瞥他一眼,淡笑道:“你不说,朕倒忘了,裴居道最是个能干人,生个儿子却老实。”裴源楞楞地望着相视而笑的帝后:“臣……”“陛下这是夸你忠厚,好了,去你父亲身边坐下。”武后淡淡扫他一眼,眸中含着凛冽的笑意,“吃好喝足,才好替本宫好好照顾太子,明白吗?”裴源神色一震,几乎要握不住小巧玲珑的酒杯,忙不迭地退下到宴席中。“太平和弘儿又出去胡闹了。”武后几乎把唇贴在李治的耳边,盈盈浅笑,“左不过月儿在胡闹,缠着她哥哥,弘儿又是最惯着月儿的,要论能折腾,谁还比得过咱们家那个小调皮鬼呢!”李治歪着头半醉半醒着听着,听到“咱们家”三个字,亦不由上扬了唇角。他问:“裴源火急火燎地赶来,是不是弘儿出什么事了?”“两个孩子走散了。”武后倒并不隐瞒自己的丈夫,似是无奈,又似是叹息,“陛下放心,裴源这孩子办事踏实,就是心眼太实诚了——不过不实诚,陛下也不让他跟着太子了。”说罢,展颜一笑,明眸如珠,双靥生花。许是笑太多了,也许是脸上的脂粉脱落了些,李治竟也隐约瞧见她眼角渔网似的细纹,明眸里面分明藏着许多别的话,笑靥里也多少带了点矜持束己的礼制。武后瞧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不由抚了抚自己的鬓角,笑容淡去:“陛下可是看见臣妾脸上的皱纹,还是发髻里的白发?”李治恍然地摇摇头:“朕瞧见你为朕cao持家务,母仪天下的辛苦。”武后一怔,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个回答。“我还以为陛下怪我对孩子们看得太紧。”她眼里闪过一丝温软柔情,旋即被一种固执的坚定所取代:“太平那个样子胡闹,她哥哥们又年轻不懂事,陛下为国事终日cao劳,臣妾只想做好一个母亲的职责。”说罢,又似自嘲般赧然一笑:“臣妾出身低微,又是继后,天下对我的反对,恐怕比对我的支持多得多,可有陛下刚才那句话,臣妾觉得悠悠之口都不重要了。”李治见她说得动容,心里也似一池秋水搅乱。他何尝不知道皇后完美妆容下是怎么一副渐渐衰老的容颜。何尝不知道她在子女甚至他自己身边安插了多少明探暗线。何尝不知道她为这个至尊无上的皇室家族付出了多少年华和心血。他悄悄握住长袖中那双有些冰凉的手,数年的养尊处优也没有磨去那掌心上略显粗糙的薄茧,全没有一个久居深宫的贵妇人该有的细腻柔软。薄茧上面纹路交错,有一条是浅浅的疤,听说是她在寺里劈柴时不小心豁到的,还有一条是替他整理书简时被竹篾割伤的,当时两人还打趣说韦编三绝的功夫也不过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