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番外李唐的末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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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露二年,一桩小小的风化案,就在三司合议的架势下,瞬间如野火燎原般发展为挑唆杀人,以至于太子谋逆案。人们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本该就着馒头咸菜一起咽下去的小小绯闻,竟然就成为了太子李贤被废的导火索。李贤谋逆的消息,就像一把无声的暗箭,射破迷绕在大明宫内的重重雾霾,深深地扎进了天皇李治那早已视物模糊的头上。他垂首望着自己皮包骨头、嶙峋分明的双手,它们已经再也无力扶起倾斜的天平,也无法阻止自己的妻子掠取权柄的道路。他用这双行将就木的双手,签下了废黜李贤的奏折,又努力睁大了眼睛,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侧立李哲为太子的诏书。而在这个真正的多事之秋,韦香终于如愿以偿地住进了自己曾经朝思暮想的东宫,霞光潋滟在东宫的朱墙碧瓦上,渲出一片炫目的光,明晃晃的日光中,一行大雁排成剪刀的形状,逆着斜阳余晖,一路飞上云霄,直到缩成一排看不清的黑点。鸿雁高飞,这样好的兆头,她不得不有些钦羡那些高飞的大雁,能够无限高地接近天穹,俯瞰着人间万里无垠的壮丽山河。正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婉转的燕啼,李哲端着一个金笼子,含笑站在她身侧:“瞧瞧,我把什么给你带来了?”韦香打眼一瞧,原来是在一对互相簇拥着啄着羽毛的燕子,不由笑道:“从没有见过把燕子装在笼子里养的,所谓家燕,本来就是会在家里筑巢的,殿下此举,实在有些画蛇添足了。”“这可不是东宫的燕子。”李哲眼中含了一抹化不开的柔情,“这是咱们英王府上的燕子,我特意要人捉了来,它们就是我们一生一世,一双一对的见证。”韦香不想他竟然存了这样小儿女家的心思,不由伸出手,用水葱似的指甲轻轻逗弄着笼中的燕子。那燕子本来就是熟稔认人的,竟也不怕,也用尖尖的喙嘴啄着韦香的指尖。李哲瞧她并不惊喜,反而淡淡的样子,心中的喜悦就散去了几分:“怎么,你又不喜欢燕子了?”韦香唇畔衔了一抹柔柔淡淡的笑,朝李哲道:“臣妾原来是喜欢燕子的,只不过现在却觉得,燕雀焉知鸿鹄之志,既然入主了东宫,就应当要有更大的志向和抱负才是,而不该拘泥于儿女私情。”这话明面上说着自己的心思,暗地里却是规劝李哲当有鸿鹄之志,而不要天天在这些事情上花费心思。李哲岂有听不出来的,一时也扫了兴致,干脆开了鸟笼的门,令两只燕子飞翅脱出去。“这又是发什么脾气呢。”韦香指甲一错,轻轻扣在鸟笼的金柱上,哒一声响,仿佛抚动了某根颤抖的心弦。李哲赌气一般:“你既然已经不喜欢这些小小的燕子了,那么拘着它们倒也无趣,不如给它们自由,大家散了干净!”“什么散不散的,说来多晦气。”韦香嗔道,“殿下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谁又惹殿下不高兴了?”李哲负手望着斜阳,淡金的余晖勾勒出他孩子般赌气的容颜:“还能是谁,就是他薛元超薛公!他当初陷害太……贤还不够,现在反过来又要挤兑我,在父亲面前说我玩物丧志,沉迷犬马声色,不懂监国之道,担不起储君大任!”韦香心下如卵石击水,泛起一阵不安的涟漪。这位年轻的薛公可是天下手下的得力干将,这话到底是谁的意思,还未可知。一个雷厉风行、精明强干的李贤都能被天后轻而易举地算计下马,又何况自己那个冒冒失失又胸无城府的丈夫。“殿下难道忘了太宗的话了吗,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她少不得软言细语地哄劝着,“当初贤是为什么被三司会议,废除太子之位的?还不是因为他不听韦公的规劝,才招来了废除之祸。如今您既然在这个位置上,就更应该时刻警醒着自己,不要重蹈覆辙,走上贤的老路子。”李哲冷哼一声,眼中大有不屑之色:“不管我怎么说,怎么做,他们都能挑出毛病来。你放眼满朝上下,到底还有几人是我李姓家臣?如今他们一个个都恨不得改了姓氏去武家,眼里还容得下我这个太子吗?”韦香却慢慢抚着三寸长的指甲,悠悠道:“正是因为他们目中无人,殿下才更应该做好自己的本分,让他们瞧瞧李氏子孙的本事。您现在是太子,可不会一世都是太子啊,等您登上大宝之日,难道他们还敢小觑殿下吗?您得学会忍耐这一切,忍耐他们挑剔的眼光和不轨的想法,您要相信,终有一天,会轮到他们为今日的傲慢与偏见付出代价。”李哲眼中似有一层融不掉的寒霜:“若我有登基大宝之日,一定要将母亲的这些党羽一一剪除,我要让世人都明白,这天下究竟姓什么!”“是。”韦香握着他的手,仿佛握着一艘行舟的舵,“在此之前,我们只有忍耐。”忍耐的时光比想象中的要短暂很多。永淳二年八月,在东都修养的天皇突然下令让李哲赶往洛阳侍驾,而留下年仅两岁的皇太孙李重照和股肱大臣刘仁轨监国。刘仁轨业已过了八十高寿,而李重照不过两岁之龄,一老一少,如此荒诞的组合,令人不由在可笑之余嗅到一股阴谋的味道。“刘仁轨素来反对天后,如此一来,就可把他钉死在了长安,就算东都出了什么事情,他也决计赶不回来主持大局了。”韦香头上的金凤步摇随着车马的晃动而巍然一颤,落在她布满了算计的眼尾,越发衬得她一双明眸深不可测,“能有这般的手笔的,恐怕也只有天后了。”“父亲怎么会放任母亲颁布这样荒唐的旨意?”李哲不解,如此一来,倘若长安出了什么乱子,又要如何应对,是靠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儿,还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这就说明,东都有更要紧的事情,甚至比长安的每一件事情都重要。”韦香的目光沉淀下来,一分一毫都是精密的算计,“天皇急诏,想来也是为了此事——他需要您,比长安更需要您。”李哲犹然不解:“到底什么事情,一定要如此紧张?”韦香朱唇微启,吐出两个字:“传位。”“传位?”李哲被这两个沉重的字眼砸得有些眼冒金花,一时间竟然说不出来,“难道父亲的病情,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了吗?”“一切到了洛阳就有分晓了。”韦香这才挽起一个淡淡的笑,眼前垂落的步摇金流苏仿佛变成了遮在大宝侧座上的帘,拨开这道朦胧虚幻的帘子,她已隐隐看到万民来朝的盛况。她相信,这一天不会很远了。车马疾行,一路到了洛阳行宫,李哲夫妇二人来不及歇一口气,便急匆匆赶到天皇面前,准备聆听他的教诲。却没想到,见着的只有满面怒容的天后,和一群跪在殿外的太医。“你们来得正好。”天后也到了近六十的高龄,但头发由乌发膏好生保养着,竟然也只有些许斑白,一双深陷的眼窝虽然略显疲惫,但明明灼灼的目光却更见精神,仿佛她并不是个该弄孙为乐的老妇,而是一个随时准备着一战的政客。李哲望着乌鸦鸦跪了一片的太医,不由疑惑道:“诸位博士这是……”为首的是外科之首胡志林,他向李哲叩首行礼,正色道:“陛下有疾在脑府,非开颅不可摒除,但天后执意阻拦臣等行开颅术,臣等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闻言,天后不由怒斥道:“荒唐,开颅劈骨,这是谋害圣上!”胡志林不徐不缓地反诘一句:“当初曹cao拒绝神医华佗的时候,应该用的也是同样的理由吧。”他一针见血地反驳回去,竟叫天后一时驳斥不得,唯有扶着心口大叹一口:“既然太子已经来了,此事就由太子决定吧。”李哲没想到这个烫手的山芋一下子扔在了自己手中,这点头,可能就要背上一个弑君杀父的下场,而摇头,则也可能落得不孝懦弱的名号,不管他答不答应,都未必有什么好果子吃。他有些犹豫地望着自己的母亲,而天后只是闭目养神,神色无一丝漏洞,只好又求助似的望着自己的妻子韦香,希望她聪明智慧的头脑能想出解决此事的办法。韦香自然明白其中要害,在心中剖析一番,才盈盈一叩首道:“臣妾以为,此事万万不可。”胡志林难免不服气,几乎把一把胡子吹起来:“太子妃又有什么见解?”“若在博士面前说什么见解,实在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韦香不焦不躁,声音缓如一泓清泉淌过,“我只是以为,世人都偏信华佗,是因为知道他是神医,所以觉得这是曹公贪生怕死。但这毕竟只是假设的事情,如果华佗真的行了开颅术,结果怎样还未可知,既然是未知的事情,就不可轻易断论。”说罢,朝胡志林莞然一笑:“胡博士若自信能医治好陛下的病情,就当本宫从来没说过这些话。”这是把皮球又重新踢给了太医署的这些老头子——治不治还是请诸位博士自己看着办,生死有命,陛下的性命与众博士的性命休戚与共,就在诸位自己手中。眼瞧着天后和太子妃都不愿意担这个责任,谁还敢贸然出手?就连胡志林这样的爽利人也知道此时绝不是冒头的时候,只好道:“臣不比华佗,实在没有十分的把握,只是冒险一试,或许还有转圜之路,放之任之,恐怕就无力回天了。”天后这才悠然睁开眼睛,目光如炬:“既然胡博士自己都没有把握,又怎么能拿陛下作为试验的对象呢?陛下的病情,还请诸位另外想些安全的法子。”此言一出,太医博士们脸上均掠过惶惶之色,倘若有安全的法子,还能等到今天吗?看来天后是铁了心,不愿意他们冒险救治圣上了。上面的神仙打架,底下的凡人遭殃,都是太常寺里混了几十年的人精,焉有不知道这个的道理,唯有齐声道:“臣无能。”“朕司命所属,又岂是凡人能所救的。”良久,殿内才传来缥缈如孤鸿的一抹低沉的声音,“不用为难他们了,朕还是照旧吃丹药补养吧。”天后脸上这才盈上一丝笑意:“是,臣妾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