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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一张散落的内页上,或是角落里的一个铅笔批注,甚至笔录签字旁边几点干涸的水迹。于是,他每天都守在阅卷室里,看着四台复印机一同工作,浑身抖动发出轰然的声响,好像马上就要变身的机器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硒鼓的味道。随后做阅卷笔录,组织专家论证研讨,又是一整个月的通宵达旦。他家都不回,连朱丰然都看不下去,打发他回去睡觉。但他只是洗个澡换身衣服,又出现在办公室里。直到这一天,他被救护车从办公室送进医院急诊室。“医生说是急性会厌炎,再晚来一会儿,你这条命就交代了。”陈锐解释。他听着,没太明白。发病的时候,他只是觉得窒息。那种感觉如此熟悉,就像余白跟他说她明天就要走了一样。“你这个人吧,其实也挺拼的。”陈锐又道。他轻笑一声,心里说:也就一般吧。此刻打了针,他又能喘气了,但高烧还是没退,他还是觉得冷。余白,他闭上眼自言自语,我这么惨,你心里会不会有点痛啊?再睁开眼,一道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照进来,落在床上。唐宁是被冻醒的,被子被身边一个人抢走了,紧裹在身上,像一条蚕宝宝。那人睡得好香,梦中抿抿嘴,现出左边嘴角的那一个梨涡。他看得笑出来,轻轻起身去拉窗帘,想让她再睡一会儿。可他一动,她倒是醒了,睁眼看着他,眼神尚有些懵懂,却已经松开被子,把他包进去,伸手搂了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胸前。他闻到她头发上的淡香,又联想到海的波光,心像是跟着涌动起来。“我一晚上都没睡好,一直在想事。”她贴着他说,气息扫过他胸口。“想什么事啊?”他暗自好笑,心想这人昨晚明明沾枕头就着。她撑起脑袋看着他道:“我打算工作到生之前,等孩子生下来,我也是要继续工作的。”这下轮到他懵懂点头,这人还真是考虑了一晚上。“还有,”她继续,“孩子我们得自己养。”“那当然。”他给她说得也认真起来。她觉得他没懂,补充:“我是说我妈肯定会提出来帮我们带孩子,我不想那样。”“好……啊……”这个他倒是没想到,赶紧又解释,“我不是不想自己带,但是你看过小孩儿吗?刚生出来的那种,就那么一点大,像脱了机甲的外星生物,我怕给我弄坏了。”脱了机甲的外星生物?她无语,是亲生的吗?他涎脸笑,真的觉得有点像。她不跟他计较,言归正传:“我妈也就弄过我一个,而且三十几年没弄了,你觉得她会比我们俩好多少?而且她洗澡特别疼,我到现在还记得,搓萝卜似的。”“我以为你会想让你妈帮着带。”他实话实说。“我妈来了,我爸肯定也会来,我不希望你每天下了班宁愿坐在车里听歌不想回家。”“我不会坐在车里听歌的。”他保证。她看着他,等着他下半句。果然是有的:“最多深呼吸一次再进来。”她摊手,你看是吧。“所以你说怎么办?我想了一晚上没睡着。”她一头栽下去,又投入他的怀抱,继续烦躁。而他只是抱着她,轻轻顺着她的头发,笑得心满意足。这个梦,不醒了。第102章番外:Odyssey1956唐延一直记得那一夜。那是1950年的年底,他十二岁,吴沁九岁。他记得外面很冷,天黑得很早,屋檐上传来轻微的哔剥声,也许是开始落雪子了。吴先生自法院回来,身后还跟着陈佐鸣先生。两个人直接进了他家门,与他父母在书房里谈话。那时,他和吴沁正在餐桌上做功课。两人同时抬头,眼看着书房的门关起来。隔着门,听不到一点声音。他回过头,见吴沁正看着他,眼神中满是探寻。“没有事的。”他对吴沁道。吴沁点点头,对他一笑,又伏案写字。早两年,他们总是这样。无论遇到什么事,他安慰吴沁,吴沁也安慰他。比如考坏了一门考试,弄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或者在外面玩得忘记时间回家,等到想起来,天都已经黑了。每到那种时候,他总是会对吴沁说,没有事的。而吴沁总是点头,哥哥说的对,一定没有事的。后来年纪渐长,他开始不大好意思带着吴沁玩儿,两人都有了各自的同学圈子,这个习惯却没变。一来一去,一问一答,两个人都不怕了。但这一夜却不一样。听母亲解释,他才知道是镇反开始了。父亲的一个旧相识被捕,恐怕要被判刑。而根据这人一贯的做派,一定会咬出其他人来,管它事情是真是假。而且,就算不是这个人,还有别的人。那时的他,个子就像按不住似地蹿得比母亲还要高,却又长着一张小孩子的面孔,看起来有些滑稽。那时的他,已经知道父亲的过去。家里的事,母亲从来不瞒他,拿他当一个大人那样对待,问他的想法,也愿意接受他的意见。他知道父亲不是恶人,母亲知道,吴先生也知道。但有些事,众口铄金,恐怕永远都不能像那张门生帖一样,只需划一根火柴,便可灰飞烟灭。他理解父母的决定,此刻最稳妥的选择,就是离开。他们买了船票,先去香港,再去旧金山。走得匆忙,就像当初来的时候一样。临上船之前,他没能去学校。一整夜都睡得不安稳,天一亮就去敲十七号的门,但娘姨告诉他,吴沁已经上学去了。到了午后,汽车已经等在弄堂口,吴沁却迟迟没有回来。“我们得走了。”母亲对他说。他不甘心,跑出弄堂,一路往学校那个方向找过去,总算在街心花园找到她。冬雨下了一夜又一天,外面又湿又冷,她却还在那里玩。“早就放学了,你为什么躲在这里?”他埋怨。吴沁不说话,看都不看他一眼。“我这就要走了。”他开口。吴沁点点头,还是没说话。“为什么不回家?”他有些动气了,搞不懂她为什么是这种态度。他马上就要走了,去万里之外,远隔重洋。汽车喇叭响了两声,是在催他。“我会回来的。”他向她保证。她一震,还是像从前那样点头,对他一笑,又似乎不抱任何希望。唐延无语了,却也知道不是任性的时候,转身跑回去上了车。汽车发动,沿着那条林荫小路开出去。他坐在后排位子上回头望,看到吴沁走出街心花园,站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