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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暖融,沈西泠将那个小包袱放在桌案上,自己坐在桌边,心里竟有些紧张,端详了好一阵儿才将那包袱解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来。……是几本书。书页泛黄,显得很陈旧,看起来像是孤本,有一卷,另还有几本文选。沈西泠倒是没想到齐婴会送她书,但仔细一想,又想不出他还会送什么别的东西。她觉得有些好笑,莫名就笑了起来,纤细的手指小心地触碰着那些看起来就很脆弱的书页,心中却想起风荷苑忘室之内四壁高大的书格,又想象着齐婴坐在那张特别宽大又堆满了公文的书案后手握书卷读书的模样,心中就忽而生出一种安定之感,眼睛笑得弯起来。这些书是他的么?也许不是,他又不在建康,那或许就是在外面买的——他可曾看过这些书?他的手可曾碰过这些书的扉页?他在买这些书的时候,有想起她么?这么细细地去想,沈西泠又觉得脸热起来。她将这几卷书从包裹中小心地拿出来,预备这几天便开始读,只是将书都取出来之后,又在最下面瞧见一只很小的木匣子,只有她手掌大小。沈西泠一见,没想到居然还有一个礼物,心中惊喜,赶紧将几卷书小心地放到一边,将那只匣子捧起来。那是一只很寻常的木匣子,分量不重,很轻盈,沈西泠打开的时候脑海中闪过了许许多多的猜测,她想这里面装的或许是一盒胭脂,或许是一枚梳子,或许是什么其他小玩意儿。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她打开以后,那匣子中装的却是……一只草编的小蚱蜢。她一下子就愣住了。草编的……小蚱蜢。那是她曾同父亲讨要的东西,在家中忽遭大变之前,父亲答应过会送给她的。她的父亲一直手巧,虽然出身显贵,但却像个匠人,很多事情都乐意亲力亲为。她小时候睡的小床、玩的小泥人小皮影,泰半都是父亲亲手做的。他也送给过她很多草编的东西,譬如草编的小蝴蝶、小狐狸、小狗,每一个都栩栩如生。她一直想再要一只小蚱蜢,父亲已经答应了她,可是后来……他却死了。沈西泠看着此刻掌中木匣里装的这只小蚱蜢,草编得很扎实紧密,于是就显得牢固,根须特别清晰,形态也栩栩如生,编得极好,看得出编的人很是用心,花费了不少功夫。她没有猜错,编的人的确花了不少功夫。准确来讲,齐婴编了整整一夜。在南陵的日子充满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可他其实一直没有忘了,二月廿四是小姑娘的生辰。他从建康离开的时候,一向那么文文静静又规行矩步的沈西泠却胆大地连王先生的课都不去了,匆匆忙忙地跑出来找他,他才知道她心里原来那么依赖他,也才明白她心里的惶恐和孤单。他其实也想快些回去陪她过这个生辰,她父母刚去不久,今年她一定难捱,若能有人在她身边陪着,当要好上些许。只是虽然他已经尽力了,南陵的局势却依然未稳,他脱不开身,赶不回去。于是他只能给她送生辰礼。送礼这种事情齐婴并不生疏,官场中人,世情往来,理所当然,他早已熟稔。只是他很少送东西给女孩子,还是年纪这样小的小姑娘,难免有些不好办。况且仔细算来,他们相识至今也不过才两个月,她又一直沉默寡言低眉敛目,让齐婴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一时更是无从下手。他在动荡的兵乱和缠身的公务中仍未忘了给她选生辰礼的事,斟酌了许久,最后还是给她送了书。他听说她读书勤勉,送她书卷总不会有错。只是书都包好了,他又觉得欠妥。他一直知道沈西泠的性情有些敏感,小姑娘年纪太小,幼时的经历又太过波折,难免如此。他担心送几卷书会显得有些刻板,小姑娘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或许会嫌他潦草应付,万一偷偷伤心那便有些不好了。他既然已经管了她,就还是希望她能尽量高兴一些。但他的确不知再送些什么东西才好,首饰钗环,她年纪太小,他送也并不合适,踌躇间却想起那天在廷尉法狱时沈相同他说过的话。沈相说,他答应过给自己的小女儿编一只草扎的小蚱蜢。齐婴不知道这只蚱蜢他是否已经给了沈西泠,但揣测大半是没有的。沈西泠性子内敛,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对双亲的想念,但他其实知道她心里的难过,譬如上回他无意问起她是跟谁学的做饭时,她眼中露出的伤怀便让他明白了一切。他或许可以替她父亲给她编一只小蚱蜢,哪怕只是全她一个念想。然而誉满江左的齐二公子虽说才名在外,但在手艺上却并不精通,本以为编个小玩意儿不是什么大事,结果几根草绕来绕去,蚱蜢没编出来,倒是打了一串的结。没办法只好又找来精通这门手艺的匠人来教,等学通了门道已经过了大半夜,后来又编了好几个才逐渐像个样子。而此刻,这只耗费了齐婴一夜功夫的小蚱蜢,就静静卧在沈西泠的掌心。沈西泠瞧着它,视线逐渐模糊起来,父母的音容笑貌不断在她脑海中交叠,她想起太多太多东西,譬如父母对她反复说的那一声又一声她所不理解的“对不起”,譬如她最后一次见父亲时他蓑衣上落的雪,譬如牢狱之中母亲在她耳边说的“文文,再睡一会儿”。这些东西将她笼罩起来,随后又都幻影一般消散,只有眼前这个小蚱蜢,实实在在落在她掌心,是真实的。沈西泠悲从中来,却不敢放声大哭,深恐被一门之隔的jiejie们听出端倪让她们跟着忧心,于是用手紧紧地捂着嘴,低低地呜咽。直到深夜。那一晚她躺在床榻上,很久都没有入睡,始终将那只小蚱蜢放在掌心端详。她看着它,一会儿想到双亲,一会儿又想到齐婴,一边想一边默默地哭,哭到后来有些头昏眼花,身上也渐渐发冷,闹得她很不舒服。她不知道,她其实是生病了。那个时候她年纪尚小,身体又弱,那天挨了王先生的手板,伤口处理得不甚妥帖,于是生了病。她却以为只是夜里风寒她才会发冷,在床上蜷缩了半宿实在耐不住,又不好跑出去打扰水佩她们给她取被子,于是爬下床,从床底的箱子里,偷偷取出了齐婴的那件长裘裹在身上。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留给她的。时过两月,沈西泠却仿佛依然能闻到这裘衣上的甘松香,也不知是真的还是仅仅是她的臆想。她头回闻到这味道时只觉得清冽,如今却会让她心头觉得安定,她病中昏昏沉沉,闻到这个味道时却恍惚以为齐婴回来了,更觉得满心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