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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者与蜗牛

    

弱者与蜗牛



    回程时驴车载满化肥和农具,驴就走得慢了,仿佛疲累了,打着响鼻耍了脾气,一路上呃啊呃啊地叫唤。

    苏海若没法子,找了块草地让它休息,带着刘丽娟坐在车不远处,把怀里揣着的尚温热的包子也递两个给她。

    她们赶了一下午的路,两人都大汗淋漓,衣服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刘丽娟就时不时偷瞄她一眼。

    刘丽娟嚼了一口包子,又看到里头的rou沫,没好气同她说:“闲时吃稀,忙时吃干,平时半干半稀。杂以番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就行。别仗着有积蓄乱花钱,三天两头吃香喝辣。你是来吃苦的,又不是来享清福。”

    苏海若苦笑着应下,这是她攒了许久的通用票,从北城带来的。要不是先前惹了她不快,为了讨她欢欣,才不拿出来。

    从草地往前望,不远处是一个河滩,上头长满了滚圆的鹅卵石。偶尔飞来三五白鹭,像踩高跷那样弯腰觅食,又倏然飞上树梢。小溪挨着她们潺潺地流淌,盛满晚霞,由灿黄渐变为瑰色又转眼又成铁青,像有人拿画笔在涂涂抹抹。

    茂密赛人高的芦苇铺张着远古的绿意,夹道而立,随那晚风摇曳。迎风送来水汽消磨人的暑意,山上时不时传来人收工的吆喝声:“喂咯——家去家去咯。”

    两人没说话,光啃着包子,见对方腮帮子鼓得像田鼠,又都笑得眼眉弯弯。

    苏海若忙去驴背上取水壶,用衣角擦了擦壶嘴,递给刘丽娟。

    刘丽娟噎得慌,接过就咕噜咕噜地灌水,喝了个畅快。苏海若接回,照样子擦擦,喝一小口就作罢。

    “刘姐你,家里还有人吗?”苏海若问她。

    “算有吧——还有个alpha弟弟,爹娘大概也还活着。多的就不晓得,都各过各的。”刘丽娟平静地回她,“你呢?”

    “我?还有个娘,一个Omegameimei。”苏海若说起话时声音放得很轻,比那和煦的惠风还轻,“说起来,当初我本来要顶爹的班,去那轴承厂做工。”

    “国营工厂?听说多少人挤破脑袋都进不去。你咋不去?”

    “想留给meimei来着。结果后来娘来信说,她还是下乡去了。”

    “也在咱村吗?”

    苏海若摇头,“我和她不是同一批,估摸着分到别的省份去了,她没告诉我。”

    至于为什么不告诉她,刘丽娟看她陷在思绪里,没好再追问。转问道:“你那没封皮的书是什么?见你常看。是那什么……《资本论》吗?”

    “刘姐连这都知道?”

    刘丽娟笑:“我旁听你们多少次学习会了,那些条条框框的都能背下来了。”

    苏海若就把册子翻一页给她看,上面写满了歪歪扭扭的符号。刘丽娟不识字,但总觉得这不是汉字。

    苏海若就一边翻译一边念给她听:

    “妇人,你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

    你生于何时,来自何处?——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在地上挖洞?——我不知道。

    你在这里多久了?——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咬我手指——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们不会害你吗?——我不知道。

    你站在哪一方?——我不知道。

    战争正在进行着,你必须有所选择——我不知道。

    你的村子还存在吗?——我不知道。

    这些是你的孩子吗?——是的。“

    夜幕突然黑沉下来,刘丽娟抚过铅印的文字,神色晦暗不明。

    她其实有过一个孩子,或许是秦雯的,或许是吴卉的。

    常听村里人说:“一旦有了孩子,Omega也好beta也好,就像被那粗铁链拴住了。她甘心情愿守着你,伺候你。倘你让她吃河泥喝百草枯,为了孩子她都得掂量哩。和驯那牲灵是一样道理。“

    所以刘丽娟恐惧这孩子,她疯了一般地干重活、浸冷水,老爷子落在她身上的擀面杖她也梗脖子老实受着,甚至每每期盼着:力道重些!再往下打些!

    有天她血淋淋地倒在地上,下体股股流出铁锈一般的液体。连秦雯都被吓得够呛,忙让老爷子停手。

    两人怕弄出人命,不敢请大夫来看。只把她扔柴房里,每天放碗饭菜在窗口。

    刘丽娟每天神智模糊地爬起来吃饭,吃完又昏沉地睡去。几次高烧几近要了她的命。她阖眼,想着干脆就这么睡过去,她知道人死前会走马观花看到诸多幻像,她在那一刻看到的却是一只蜗牛。

    她曾踩死的,脆弱的壳咔嚓一声碎裂的,尸液永远粘稠附着在她鞋底的那只蜗牛。她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将踩在这蜗牛的身上。

    后来?

    如你所见,后来她熬出了头。

    秦雯和老爷子死时听到她一脸平静地讲述这事,俱瞪大了浑浊的老眼,面目狰狞,肩膀和胸腔剧烈地颤抖起伏,将死的气息腥臭扑鼻,枯瘦的老爪在空气中胡乱挥舞,又无力垂下。

    那半睁的亡眼,仿佛恨不得把她拆骨入腹。他们像每个日夜的她一样,干呕,战栗,盈满绝望。

    断子绝孙对他们来讲,仿佛是天罚一般。在天罚面前,他们反倒成了绝对的弱者。

    于是刘丽娟得了一间破屋、几只家禽和一身小产的后遗症。

    每当发情期信息素失常折磨得她痛不欲生时,刘丽娟就会想:既然反不反抗都是满身的毛病,不如把双腿张开迎接每一次高潮,把每一次高潮都当作宝贵的止痛药。

    正想着,面前伸出一只秀气的手。刘丽娟想也没想就握住,一个用力被拉了起来。

    苏海若让她跨坐在驴身上,怕驴吃重了又耍脾气,自己就在旁跟着跑。一边跑一边喊道:“呵,刘姐,我教你认字吧。教你汉语俄语波兰语。教你看诗写字读语录。总之,我教你认字吧?”

    刘丽娟看着alpha扬起天真明媚的笑脸,突然一扫阴霾。一想到能和她待在一起,同她说话、吃糖、学文化,她对未来仿佛多了很多期许。

    于是调笑她说:“我学不了那么多东西,认下你的名字就足够了。”

    天空冒出些浮子般的星星,新月方生,在白夜交错的混沌光影里,微风吹拂着梅花和海棠的香气纠缠杂糅,一同步入前路未卜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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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时吃稀,忙时吃干,平时半干半稀。杂以番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出自教员他老人家。

    诗出自波兰诗人辛波斯卡(是的,如果觉得突兀,就是我在夹带私货(ó﹏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