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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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李】梧夜 (上) 剑魔这一趟回来,山麓恰是早秋,暮色四合,沿途一户户人家挂起橙黄灯笼,可喜的颜色,似是列队迎接。他紧裹兜帽,隔着面罩近乎贪婪地嗅着空气中柴禾燃烧的辛味,周身久违地安定。 只有被流放过才知道,并非所有的炊烟都是青白一缕,由风吹荡斜向远山,有那样苍茫浩大的归处。木头要干燥紧脆,一劈一块,火焰要轰轰烈烈,风吹不灭,烟才飘得长而直,无浊无垢。 每当练完一天的刀法,在那间深山的小屋里用火石擦碰着丢进怎么也燃不起来的湿木头,他就不可控地想到,有人在替他享受着,至少是干脆生火的便利。权力,声誉,他从没在乎,可是他的家、师父和徒弟,全被这个可恨的人夺走,他不回来自取,恐怕这辈子没可能要回来。 宫中一别,洛风救治不济,他痛极寻仇,是祁进动的手,便砍去他一只手臂,是李忘生布的局,便要他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听来分外阴毒的报复,隔着遗迹那被岩浆炙烤到胶黏的空气,他看到李忘生,惴惴不安,颓唐的身影,一干无关的正义之士,大张旗鼓地站在他身后,只待这正道掌门一声令下逼杀邪魔。李忘生眉毛眼皮都垂下,睁不开的眼睛里,又是那种他从来看不懂的期艾,绵重得难以负载,牲类舐犊的神情。 还在装——!他恨透他,时至今日,恨不得祁进一剑戳死的人是他。 近了,已到山脚。 “诶,这位施主,天色已晚,山路艰险,上香还请明儿赶早再来。” 剑魔抬头,见面前粗壮树干延伸的枝节,横卧一轻狂剑客,不是别人,正是年轻时的自己,嘴里叼根松针,闭目歇在树上。 “谢云流,你不到街上找乐子,卡在这放刁作甚?” 云流听他口气熟络,以为是山下结识的哪位友人,眼也不睁:“观里管得紧,戒严了呗。”眉毛一扬,又咕哝着怨道:“大管事走了,小管事跟上,老子真是一刻歇不得。”这话说得轻,给他自个儿听的,想李忘生这厮也忒不知趣儿,才过了明路没多久,这也不准那也不准,不准也依他,好歹叫声夫君来听,不比月饼里的果馅儿更甜?美滋滋哄他开口,反闹个白脸,冷冷来一句“我知道师兄那一回是开的玩笑……” 谢云流给他一震,脾气上来,反唇相讥道:“是,你把我也算在玩笑里头,我这个玩笑还非走不可,你拿我怎么着?” 李忘生难得动气,显在脸上,一转头,活色生香的怒容:“今儿是中秋,师父没让你下山。”这声响亮地炸在大殿,他及时噤口,憋得胸口发胀。 “师父在哪儿?师父自个儿都跑没影了,少拿师父压派我,我不吃这套!”谢云流一只脚跨在门口,欲走不走,门槛不能久留,那是大不敬,就为一句话,李忘生哪怕说一句“是我不准你下去”,他也就甘心回头了。可是这口气,李忘生咬死不肯渡给他,犟坐在那,决绝道:“那你走吧。我拦不住你。”有来有回地吵倒还有些意趣,李忘生不和他多烦,就会把话搠进僵局。 “你是拦不住,既做不了夫妻,也别做师兄弟!”谢云流一意要赢他,放了狠话,扭头就跑,片刻赶至山下,呼呼地发泄心火,头顶都在冒烟,要不管不顾玩一通宵,想起走前李忘生被那混账话砸中,难以置信的神色,也没了心思。想不明白怎么好端端一场说笑,演变成如此大吵,李忘生那样的人,也能和他吵起来,真是稀奇,他躺树上没事干,回味师弟气急通红的脸,眉毛皱得倒竖,嘴微微撅起,鼻孔出气,活像一头只知道撞人的羊羔子。正思忆得发笑,一阵风过,谢云流抬手,手掌稳当当接住树下飞来的酒坛,晃动听只剩了半坛,他没有喝剩酒的习惯,向树下看去,适才同他搭话的人已离去无踪。 不用教也知道,中秋月圆,要阖家同赏,月近中天,那人估计也是回家了,只有他愣头愣脑,几乎是被赶出来,秋意寒凉,更衬得独身的孤寂,李忘生驴脾气薄脸皮,又不是头天认识,他不禁懊悔言重,同他争那口气有什么意思,不如也回去,师兄师弟叫亲热些,和寻常夫妻没有两样。在那之前,先捎些赔礼和吃食。他起身,三两下点在树梢,往街上飞去。他天性是这么灵活不定,一经自己劝通,便满脑子回山顶团聚,哪里还在乎抛出那半坛酒的人有着比他还快的轻功,可以一瞬消失在视野。 剑魔满腔暴动的恨意,越是踏近纯阳宫,越是激越膨胀得要把心脏撑裂,到殿阶前,已是一双侵透了邪性的红眼,山顶夜风呼啸,野鹤叫得悚人。三清殿殿门紧闭,烛影摇曳,包着一团明亮柔和的混沌,像梦中模糊的巢xue,美好得难分真假,经验告诉他,凡是美的,都是假的,是亟待破除的拙劣伪造,这一次,便仿成家的模样。然而不等他强行打破,门被人从里头推一把,那个他憎恶了几十年的人走出来——李忘生。一见到他,恨开始清晰,那些冉冉升起还未成形的爱与怀念,霎时全部勾销,果然,真正的恨,容不得一点混淆,剑魔思路明确,不会忘了此行就是为找他提前清算今后那庞大难消的罪恶。 眼下李忘生还没有那么颀长的身量,背身掩上门,朝他快步走过来,什么也不说,先搂住他,腼腆地亲一下脸颊,似乎羞得厉害,又撇过头顺气,发簪垂下的布缨随他转头的动作轻快一甩,凉凉地抽在剑魔脸上,剑魔呆住,握着刀柄的手迟疑不动,他疯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剑魔开口:“你……” 李忘生只有在黑暗中才大胆,摸着他脸上凝结的霜露和他说悄悄话:“师兄,忘生知错了,你下回早些回来吧。”他暖热的手指不住抚摸剑魔的眉毛,可是不敢看他,怕他还在生气,便一鼓作气倾吐想了半天的说辞,不趁这次说完,下次没胆子再说,“师兄爱听我叫你什么,咱们晚上歇下再说,好不好?” 剑魔铁石心肠,不被感化,强硬道:“不好。” 李忘生有些焦急,四下看过无人,又凑上前:“夫君,还同忘生置气吗?”这一下两人忽地四目相对,他看清了那双血红的眼睛,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连连后退,剑魔扯住他,紧扣他脑后,攀着他嘴唇咬上去,他像被野兽追逐,仓皇失措地挣扎,嘴上被咬出一圈渗血的牙印。 “你是谁?你不是我师兄!”他受了惊吓,狠命地推着他胸口,双脚乱踢乱蹬,没有佩剑,他只能赤手空拳反抗,不是剑魔的对手。 剑魔耐心告竭,把李忘生往门上一掼,撞到门框上镌刻的上联又掉下去,那凸起的浮雕几把他骨骼硌断。中秋的团圆月下,李忘生吐一口血,痛得蜷缩了身子,还没爬起,剑魔像拎一块死rou似地拎着他,把他架在身上。 洛风听到巨响,忙从蒲团上爬起来开门,见此情形,吓得六神无主,叫也叫不出,跑也跑不掉,李忘生想以身相挡护住他,却见剑魔爱怜到痛楚地摸摸他稚嫩的小脸,快而准地点了他睡xue,将他安放到一边铺着厚厚布料的香台。李忘生本可以趁此机会逃走,但他怕这个来历不明的魔头依旧会对风儿下毒手,受重伤也亦步亦趋跟着,剑魔将洛风小心安置下,正是最不设防的时候,便见李忘生在身旁警惕地盯住,唇角淌一条未干的血迹。就是这个人害风儿……一扬手,用了狠劲,扇得李忘生整张脸偏过去:“装什么?” 他要验一验李忘生的真心,便说:“你死,我放过他。” 李忘生扶住香台,未曾抬头看他一眼,也没有看向洛风,他一旦决定赴死,连身后的元始天尊也来不及看,便毫不犹豫地应下:“好,我情愿一死代他,望君守信。”他发冠倾斜,束发凌乱散落,遮住脸看不清表情,说完猛得拔出谢云流腰间的佩刀,一昂首,没有停顿地割向喉咙,那自刎的动作竟流畅得好似演练过百遍,剑魔没料到他这么利落,条件反射般同时出手,将他握刀的手臂拧到身后,只听骨头咔哒一响,刀应声落地。李忘生颈根还是开了个口子,鲜血滚热地喷流,加之右臂脱臼,痛得无力挣扎,头一个劲下垂,剑魔押着他到另一边,走动间踢翻了小篮子,一些他为等师兄回山而提前备好的干果翻滚出来,给踏碎一地,他将他抵在圆柱上。李忘生遭逢此难,濒死般垂着脑袋,身躯迤荡,腥冷的血浸润了抵住他脖颈的手,剑魔只感觉手下是一具了无生气的扒了皮的羊尸,唯有汩汩冒出的新血使他掌心发热。血一滴一滴,淌过半身,直直敲打在地,除却洛风饱足的鼾声,剑魔听到不同寻常的声响,极微弱,如丝如缕的心跳,预示着一条还未成熟诞下的生命,他一手掐住李忘生不放,一手按在他小腹查探,才发现他竟是有孕在身。 剑魔一时震惊无两,思绪万千,不可能,绝不可能,倘若李忘生这时候真怀了他的孩子,为什么这些年一点风声都没有,为什么不让他知道,可是那微鼓的腹中,又确有生命存在。 他欺近舐他面上的冷汗,仍是猩红双眼,像进食前最后的温存:“李忘生,你私通同门,暗结珠胎,该当何罪?” “没有……”李忘生眼睛睁开一点看他,寒意刺骨的目光,死到临头还在抵赖,“没有。” 剑魔收紧手指威胁:“没有?你要面子到这地步?肚子里谁的种,说!”他凑到他耳边去问个分明,自己都没意识到有一种希冀,“是不是你那大师兄的。” 不同于他为自己辩护,听到“师兄”二字,他清醒过来,斩钉截铁地吐出一句:“莫毁我师兄名节。” 剑魔闻言,顿时怒不可遏,若不是自己有记忆,年少时与他几度春宵,真要被这矢口否认的样子骗过去。为了逼出一句真话,他拖着他到天尊面前跪下,那只有力的手cao纵着李忘生早已无力的头颅扣下去,李忘生麻木地睁着眼,渐次看到高广的三清殿顶,长明灯渺小的烛火,继而是天尊祥和的脸容,金漆半褪的木身,最后眼前一黑,重重撞在地面,额头和被撕扯的头皮已不能更痛。在信仰的冷眼旁观下,他冥顽不灵地想,私通是罪过,那这是惩罚吗?如果这就是惩罚,他要永远替师兄瞒住,哪怕万罪加身。 “名节,你知道我拿什么跟他换的你?”半坛掺了水的冷酒。预谋好的诋毁,他没有说出口。太多血,剑魔忽感到十足的无趣,或者,他不明白那种厌倦到了彷徨的感觉,其实是一种畏惧。作践不下去,全无想象中的痛快,他像被拉来凑数的伕子,找不到继续折磨的意义,只想快些结束。 “我说你,未免太贱了吧。”他捏住他冰凉的脸,下了定论,李忘生彻底晕死过去,身下的蒲团又沁出鲜血。从他进殿到现在,一炷香尚未烧完,半个时辰前,李忘生还暖融融地跑来吻他,原来了结一个人,是这么简单轻易的事,可他突然不想放过他,抱着他出门,才注意到脚底硌着东西,低头看,是一些碎裂在地的干果壳。 (中) 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抱过他?这么轻,这么小,全身的重量压在他怀里也丝毫不影响他赶往山下。只有这时全然拥有他,他刚刚把玩过他的生死。 人总是会变,就算他相信这个时候的李忘生对他全心全意,也不能保证在那个兵荒马乱的雪夜,他依旧没有想过害他,也许交出他,是一瞬间就下好的决定,没人能说清那一刻他的心发生何等狠厉的畸变。他对李忘生的恨,也根本无关大义,而是拘在一个小家庭内的复仇,是一次次出于本能拧断他自刎的手,不准他死,又怪他出手太慢,苟且偷生。他要他在生与死的关口等着他,无论怎样的收梢,由他全须全尾掌控。但绝不是这样,切身感到他在流逝,越是抱紧他加快了脚步,越稀释不了那无端的愈加浓烈的恐慌。到这时,他想起李忘生方才捧起他的脸来,热烘烘的一记轻吻,后知后觉兴起一种绝望的向往,没听错,他喊他“夫君”,不管怎么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更兼他还怀了他的孩子,这是他和忘生的……他抱着他的妻与子走在这极冷的夜风中,李忘生蜷缩在他的斗篷里,一手垂下,一手搭在小腹,徒劳地保护着萌芽不久的胚胎,忽然他惊醒过来,原本搭在小腹的手用力扯住了剑魔的衣领,昂着头问:“你把风儿如何了?”剑魔沉默不语,他耗尽气力倒回去:“不是以命换命,为何阻我?”月光透过树影,照出涕泗横流的一张脸,他这会儿才哭出来,以为自己还活着,必是这魔头后悔,又去残害了洛风:“稚子何辜,你怎么忍心……”还是幻做师兄的模样。他忿忿不安地挣扎起来,捶打他的胸膛,山路陡峭,剑魔一搂他,恐吓道:“行了!要摔你下去不成?” 李忘生被他吼得一愣,他接着说:“他还活着,你先管好……”他想要解释他本就没有打算碰洛风,也没有真正希望他死,可是话没说完,那紧绷的躯体卸了力,李忘生重又闭上眼睛,不知是昏迷还是逃避。他有些自讽地止住了话头,解释什么,在李忘生眼里,自己只是半路杀出的歹徒,有什么好解释。 少时山下的那家医馆,刚建成不久,门牌簇新,他放下李忘生,连敲几下门,等人来开的时候,替他揾干了脸上的汗与泪,李忘生勉强站立,往另一边倒去,扶住门框,和他拉开一段距离。打杂的小弟子从门缝里看到是李忘生,这才敞开门担忧道:“李道长,怎么了这是?”又看看剑魔,“你是?” 剑魔不欲滋事,扶住李忘生,半抱半拖地把他抱进门:“我是他师兄,你师父认识我,劳烦你请他速速医治我师弟。” 李忘生昏昏沉沉,被夺到一处,又被放到另一处,没有自主,他做梦,梦到这胞胎在他腹中愈长愈大,临到生产,痛彻血肤,他想拉住师兄的手,师兄体贴地回握,他一下不觉得疼,顺畅地孕育,宝宝肥肥的,讨喜的长相,爱笑,师兄总是挠着他的小肚子逗他,咯咯咯咯,稚童的笑无尽回响……迷离幸福的美梦,他已躺在床上,面孔滞留寡淡的笑影。馆主神情凝重地把过脉,又节节按压他小腹,掀开衣摆,看到下面半身的血,摇头对剑魔道:“你先包住他脖子的伤口,把他下边脱干净,我烧个瓶子来。”他到房间另一处药台旁,扔给剑魔一卷纱布,快速地点燃一撮棉花,钻进一个大口的圆瓶里绕着圈烧,见剑魔接住绷带楞在原处,催促道:“动作快,脖子上是小伤,你不会包只给他脱了袴子就成,死胎不及时处理会很危险。” 死胎?说的是他和忘生的孩子吗?怎么会,太难听了,谁敢这么说他的孩子,他还没有想好这个宝宝要起什么名儿,姓谢还是姓李,要不要请师父掐过命数再赐名,长大是什么模样…… “十万火急你发什么呆!”馆主端着盘子过来,把剑魔挤开,自己动手往李忘生身下一扒,将他两腿大张,便于cao作。点燃的火柴往烧得温热的瓶子里又滚一圈,抽掉火柴一甩灭了火,瓶口凑到李忘生身下,严丝合缝贴住。月份不足的婴胎,骨节还没凝成,吸除没有多大痛楚,忘生还是柔柔笑,颤抖着,即便有一股奇异的麻胀从身下一掠而过,也不能把他从那个梦中唤醒,猛得一下,瓶中有什么东西冲入,馆主收回手,瓶在袖中塞好盖子,医者仁心,是把这套流程进行得迅速且隐晦,不泄露一丝血腥。按惯例,这样的孩子是埋在院落内的树下,一般父母不会要来看,毕竟能来取子,想是急着摆脱,有的孩子还活着的,要先喝药药死,像李忘生这一个,省事得多,直接取就行。梦中的rou哚哚的宝贝,刹那成一团幽禁在瓶中的模糊血rou,眼珠颜色略深,没有成形,它母亲曾怎样的爱护它,此生短短一瞬,无缘得见。李忘生和谢云流都算旧识,他便没急着处理,而是坐在原处给忘生包扎颈上的外伤,问道:“平日李道长都是来帮你取药,头一遭自己伤成这样,他这一向待人诚厚,能有什么仇家刁钻作恶,连腹中胎儿也不放过?” 一切发生得太快,馆主以伤情为重,少说多做本没有错,剑魔看他像看一个可憎的强盗,好几次想阻拦却无从下手,一边是李忘生的性命,一边是横死的胎儿,他只能无措地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他抢走孩子,又扳着李忘生的头颅给他缠纱布,下手没有轻重地摆布他,缠到一半,左右检视一番,给他接回了脱臼的手臂。他看到李忘生眉心一皱,心竟跟着揪紧,是疼了?还是看不得别人像对待牲口一样对待他,剑魔伸手欲夺过馆主手旁的纱布接替:“我来。” 馆主灵活一挡,回绝道:“怎么你来?李道长这里有我,你还不快去捉拿伤他的元凶吗?” 元凶……剑魔怔住,是把他拍在门框的那一掌,还是戏谑地试心,逼他自刎,要他跪在蒲团上起无谓的誓。这复仇与他想象中无二,从里到外凌虐个透,真正赶尽杀绝,连亲生子也没有放过。但他毕竟不知道忘生有了他的孩子,唯独这条小生命,是意料之外的伤害。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就能心安理得……双手沾满李忘生的鲜血,剑魔近乎自虐地一遍又一遍回想,这些血在手上干成一层膜,他一握拳,毕毕剥剥地脆裂,这都是他亲手扼住李忘生的脖子沾上的,而后他拽着他的头发要他磕头,他被迫扬起湿漉漉的脸,不断说:“莫毁我师兄名节。”那涔涔冷汗也无比真切地沾染到他迫近的脸孔,更早一些他真正年少时的记忆里,忘生一见他比武伤重,忧惧流泪,直言劝告他:“师兄,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彻夜照拂,不曾合眼,他数不清多少清晨,转醒见李忘生伏在他床头。如果那个骤变的风雪夜,他在殿外听到的交出他的密谋是真的,这些血泪与汗水就必定是假的,可是如果连这些都是假的,还有什么能是真的?李忘生还昏迷不醒,他们的孩子囚在那个小瓶中尸骨未寒,要他否认,除非他已经没有心了。 “谢道长今日怎么总发愣,被伤势吓到了吗?你不该这样的胆量呀。”馆主宽慰道,“我让徒弟煮两副清淤的药来,喂李道长服下,恢复一阵子就好。你还不走?”他已经包扎好伤口,小心将李忘生放平,理一理他的鬓发,顿觉这面貌脏污得实在可惜,又想擦去他脸上的血迹。 剑魔忍无可忍拽住,强撑一副凶相:“不准碰!” 馆主并未坚持,而是收回手冷笑一声,突兀地问道:“谢道长,你就是孩子的父亲吧?” 剑魔碍于后续还要靠他医治,耐着性子回:“是又如何,与你何干。” 既认下身份,便也没有必要再收敛,见他占住床头的位置预备久坐,馆主继续问:“你赖着不走,有两种可能,一种你已经砍下了凶手的头,另一种,你就是凶手,我说的对吗?” 剑魔再不掩饰杀气,横刀向他,眼神却不曾从李忘生身上移开:“怎么,你旁观抱不平,要替他寻仇?” “非也非也,这嘛,人之常情。”馆主拨开刀刃退到门边,洞彻人心般眯眼笑道,“糟蹋这样一个痴人,谁都容易成瘾呀。” 剑魔给说中心事,倏地转头,正要算账,馆主已飘然而去。他来到院中,一挥袖,变回个白胡子老头儿,挖开一窝土,将瓶里的婴尸倾倒进去,目光平和慈爱,口中念念有词,原是一段超度经文:“……上解父母过,下济沉沦苦。发心常称念,早登东极府……” (下) 李忘生于第二日傍晚清醒,那时剑魔正拿着木勺给他喂药,在他脸旁垫着帕子,喂去的药滋润一下他紧闭的双唇,有大半溢淌在帕子上,染得棕黄。剑魔不得不承认,照顾人一事他确有生疏,只得将忘生扶起些,一手抵着他的脑袋,一手递上木勺,见那原本无知觉闭着的嘴唇顺从张开,向上看,他已睁眼,沉静如水的目光,软软铺陈。他就着木勺,小口小口地喝这来路不明的人喂来的汤药,剑魔不忍惊扰这片刻安宁,动作克制,木勺尽量不碰到碗口,直至整碗药喝完。李忘生撑起一点身子靠坐在床,摸着小腹,垂眸不语。柔和的脸廓,因着表面半透的绒毛,笼罩一层浮光,分明自己还像个孩子。许是天性的感应,他醒来便知,那个在腹中朝夕吸吮他精血的小东西没有了,像所有失独的母亲,他回忆孩子在人世间最后一刻,记忆一片空茫,那个天伦尽享的梦中,无际无垠欢笑,只有他怔憷一下,下身轻微的痉挛,感到一块儿稠密的水团一溜而过,和和暖暖,来去匆匆,正如它被种下时,高潮般曼妙。梦里怎知道,这欺骗性的短暂快乐原来已是永别,抓不到半片形影。从没如此乏力过,仿佛只剩一具空壳,他背过剑魔,将自己缩回被中,无助地蜷成一只蚕茧,一弓背,骨伤自然会疼,殿门两边刻写一副好联,但他不记得自己撞在哪一联,“日月雨轮天地眼,道德真经圣贤心”,般般妄念,谁能瞒过,冥冥天罚,谁能逃过,怪自己虽读写刻苦,还是知戒破戒,累孩儿罹祸。此痛无可缓解,他暗自堕泪,将一指指节塞进齿间奋力咬住。剑魔怕他太过沉湎反入迷障,上前扳过他上身,掐着他虎口一使力,叫他牙关松开,趁机解救下手指,握在手中顺直一看,竟让他咬得淋漓见骨,关节缝也渗满了泪。忘生抽着手,像一只被捏住指爪而挣脱不得的动物,戒备地望他,似乎重拾起昨夜的仇恨。 剑魔起身端来水盆,洗净他指上的血,给他包扎,却也不敢多话,只说:“不要再咬。”他不能看他的眼神,那仇视的目光让他的心抽搐成一团,千万根刺密密匝匝地扎穿,会瞬间扰乱他的神魂。即便在这之前,他自己曾更胜千倍地仇视李忘生。 “阁下到底是何人?”李忘生终于问。 剑魔在他手指上笨拙打一个结,说道:“我不是别人,正是数十年后的谢云流。” 李忘生默不作声,半晌道:“师兄。” 剑魔抬头看他:“你信了?”双手紧张一握,见李忘生的手还被他攥着,显出痛苦的神色,又急急松手。那一句“师兄”当真笃定,他内心百般纠结前事真假对错,倒成了笑话。 “信与不信,总是一念。倘若我说不信,更想不到你要怎样自证。”李忘生泪痕未干,放纵而了然地一笑,像隔着一重历史,从笑眼里看透他,“诚如我这笨人,宁愿为这一念死生一线,却实在舍不得师兄效仿。” 此间未尽之语,正是缘若朝露,命似蜉蝣。人生苦短,执着何必。 剑魔心绪大震,经年累劫,一夕彻悟,眼中血海翻腾,簌簌雨下,分不清是血是泪,浩浩荡荡,浇出遁藏的一切。长烟如此孤高,根底是沉重的乡愁,余恨如此壮大,发苗是纯澈的爱恋。猜忌如云,不过怕真心一再辜负。早该回头,可叹他一叶障目,至此方休。 他张开双臂,想把李忘生揽入怀中,却无一处可供他落手,他记忆中师弟从没有这么瘦削过,总还以为似小时圆润润的。李忘生身体各处已有几处淤青隐隐泛出,稍有牵动,就起连心的钝痛,他不顾那痛意,和缓地问道:“忘生日后定是犯了大错,师兄前来诛恶,既是了断前因,又为何出手相救?”他单纯疑问,并无恶意,脸庞青紫交加,因岁数尚小,连受伤都可爱,这样的人说“诛恶”,风轻云淡地自毁,神情和用词都天真到了狠毒。 剑魔从昨夜伴在他身旁起,无一刻不领受内心的凌迟,听他问询,更是哑口无言,他说惯冷言冷语,要他认错解释,憋不出一个字,良久闷声道:“本性使然。”照他先前,这本性庇护的范围很小,只不愿他死,除死以外,其实样样舍得。奇怪一旦坦然看开,竟这样快遗忘了恨的滋味。 李忘生不明了自己还能犯什么错,最近的一个错误是同师兄吵了一架,声量大了些,且确实存了拿师父当托词的念头,想到这不由羞愧,不准师兄下山,多逾距,那不是他该管的事。师兄向来吃不得一点亏,这次必定厌烦透了他。对错误,依从他仅有的经验,只有这些幼稚局促的设想。他向着剑魔解释:“师兄,无论如何,我只希望你好。一时不慎多说多错,是忘生的不是。” 剑魔后悔当年风风火火,脾气说来就来,没能多静下来听李忘生说说话,他才发现一旦李忘生认定他,讲话有一种不自觉的亲昵,每一个字都似从糖酥里滚过一圈,他像积贫久饿的人先饱餐一顿,余下珍馐不肯一次吃尽,总要分成小口多次,享用到天荒地老,那抢夺的劣根又发作,李忘生说一字,他诚心认教咽下一字,像吃他的话。每一瞬神情和咬字的唇形,都避不过他的眼睛,正说着,醒后喝下的汤药见效,忘生感到身下暖流阵阵,难堪地咬唇。剑魔只见他僵了一下止住话头,眼神向下瞥,急说道:“师兄若无他事,请稍作回避。” 他一只手已经放在被上,亟待剑魔出门便掀被查看,剑魔先他一步掀开被子,床单垫的一块粗糙麻布洇出一块暗红,慢慢地外扩,李忘生并拢两腿,不知所措,反应过来立刻从旁挪过些绵被遮挡,被剑魔一手按住,他另端来一盆清水,熟稔地替他清洗下身,换下沾染了污血的裤子和垫布,前几回因他昏迷,做起来心无旁骛,眼下虽仍是忧心他伤势,动作偏放轻缓些,没话找话似地一说:“只是药物影响,排完了就干净了。”他知道李忘生爱洁,擦拭得无比细致,确保他身上总是清爽,拭了几遍,直到盆中掺杂丝丝浑浊。忘生支矗双腿,微微战栗,看着身下涌出的半透的血海,似从中辨出一些絮状的残骸,他是在一夜之间显得极瘦,空瘪的宫腔,双肩抽耸,头埋在膝盖,眼泪沿小腿无声淋落。经书万卷从无一字提点,一条生命悄然诞生又骤然脱落,这要如何面对。童心还未褪去就被强塞上母性,人格就遗缺乃至软弱,甚而异变,他强硬地忽视剑魔那过于轻柔的擦拭所致无可避免的快感,xiaoxue可怜地向内抽缩,仍旧是哭,抱膝折叠的姿势让他像一只未通人性的小怪物。明知眼前就是始作俑者,却不忍打断他虔诚的赎罪。除了师兄,谁看顾他。两人同闯了大祸,手忙脚乱地补着天窟,不敢让旁人知晓分毫。剑魔隔绝开不适宜的情欲,重替他穿好亵裤,抛下布巾,手掌抚过他小腿,夷平了眼泪淌过的痕迹,又揉到他水汲汲的脸庞,李忘生被这触摸的暖意提醒,突然才意识到一样,声音喑哑地问道:“师兄,其实你并不要它,是吗?就像你来杀我。”说完看向他,神情敛藏着哀求。烛火照澈的一眼,反见得梦寐的渺茫。一刹那真切的刺痛,来不及说“我要”,行动即冲破理智,剑魔拆开他抱膝的两手,贴上去吻住他,忘生勉强回搂他,脖颈上纱布勒得窒息,剑魔绕开那处,舔舐他身体其余部分,将他舔得如在母腹般湿漉、舒坦,手指单单抚摸他xue口,并不插入,是心疼他才刚小产。 这已够了,他能有足够的快感,去再次体味那生灵从他身体娩出的时刻,正如它被种下时——潮涌一泼一泼,无法停止。朦胧中却见到他的师兄谢云流抱剑进门,一步步走近,上下打量他娼妇般不歇的高潮,脸色阴沉得吓人:“李忘生,你叫我好找。”他头发沾露未干,风尘仆仆,山上山下遍寻昼夜,才在这医馆找回他,为重逢时安抚,腰间的挂包里还放着昨晚山下买的饴糖。 *文名来自曲子《祇月·梧夜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