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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 血族x血猎|清水

    Chapter.1

    十六世纪的冬日,夕阳残血,从天际泛出铁锈色的红。

    破旧的马车晃向森严的古堡。队长嘴里叼着早已熄灭的烟斗。他第五次划开火柴,火光渺茫,再一次被凛冽寒风熄灭。面色越发不耐,他用小指挑出烟丝,一脚踢向马车正中的棺材,脚尖不屑地撬开蒙尘的盖板。

    他掀起眼皮一瞧,本就狰狞的五官线条越发扭曲:“呸!小白脸儿。”

    我裹着厚重的披风刚想探头,被队长用木拐顶住肩胛,痛感把我压在后背的鹿皮毯上。

    “太阳快下山了,别看。”队长皱着眉头,下巴抬向不断渗血的断腿,“只有恶人才会变成吸血鬼,他们的尸体多看一眼都会降下神罚。”

    我垂下头,浑身抖得像滴落垂露的叶片,悄悄探头一瞧——恰巧看见棺材里那个“死去”的血族。

    他应当是死去了,面色惨白。自从十四世纪教会承认吸血鬼的存在以来,猎人除却用银器和十字架作为武器,也会将两根铁棍插入吸血鬼的心脏,或是在口中放入砖头,以防他们变作吸血鬼复生。

    他仿佛是睡去了,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平添几分儒雅。下颌棱角分明,眼睫密如羽扇,眉弓若陡峭崖壁,深棕色的发垂下一层阴翳,落在如月的额上。

    他们说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歪了歪头:“罪人都像他这样好看吗?”

    队长瞟我一眼,“他啊,你杀不掉的,像你这种连枪都不敢开的软蛋才会对他怜悯。你要记住,变成吸血鬼的都是恶人,你要恨他们,他们的罪恶深重,天父不肯宽恕。”

    队长看向窗外,谨慎地说:“天色已经这么暗了,他应当醒了才对。吸血鬼杀了太多我们的人,你要恨他们,不要怜悯他们。”

    他盯着我重复说:“你该恨他们。”

    我看着残缺的夕阳,它正在被吞噬,苟延残喘的模样让我觉得好笑,夕阳还会再次升起,何必碾着风烛残年同黑夜rou搏?

    “队长,活人和死人,哪个更可怕?”

    “死人。”队长攥拳抵住胸口,面色难看,“死人会变成活人,而活人……”

    红色突然铺天盖地。

    喷薄的血雾染红了我的白裙,血腥味混着罂粟花香在鼻尖翻涌。队长的瞳孔已经放大,浑身又僵又凉,只有吐出的血带着温度。这辆跌撞的马车瞬间变成两座棺材,一口埋葬死人,一口埋葬活人。

    他还没有说完,死人会变成活人,那活人会怎样呢?

    低头一瞧,应当死去的吸血鬼睁开了眼,眼眸在浓稠的夜色中泛着兽血般的红光,又似红月里的海。

    “可以帮我取下这个吗?小姑娘。”

    他的声音如礼拜天去祷告的钟,又像唱起圣歌的大提琴。他指了指胸口,笑容温润,像极了那些道貌岸然的贵族。

    突兀的是,唇边刺出两颗森白獠牙,与逐渐恢复血色的唇对比鲜明。

    如果不帮你我会死吗?

    我心想,抖着指尖拢了拢衣袍。

    他似是读懂我的表情,笑纹愈深:“我感谢小姑娘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杀了你?”

    他的手掌温热,握住我的手放到胸口的铁棍上。我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他,他轻喘着,额头冒出几滴微不可察的汗珠,语气挨满灼热的急迫。

    “帮帮我,小姑娘。”

    我似是受到蛊惑,握住铁棍奋力一拔,马车里的血腥味又重了几分。

    “做得好,小姑娘。”他的声音低哑,“还有一根。”

    我咬咬牙,接连拔下第二根。温热的血化作一条浓稠的红布,蒙住了我的全部视线。

    一个吻如同契约烙在手背。我被烫得缩回手,却不想他手劲极大,他又吻上我的眼,舌尖卷去血珠,湿潮的触感引得我浑身颤栗。

    我努力睁开眼,恰巧对上那双蛊惑的红眸。

    用温润去形容又带着无辜的恶意,凄厉的红色是灵巧的蛇信,圆润的甲面是蛇眼,手臂是布满白鳞的蛇身。

    我是困在牢笼里的猎物。

    他勾唇微笑:“谢谢你小姑娘。我是陆沉,陆地无水而沉。”

    我不知道该如何定义我们的关系。

    若从身份上来说,我是猎人,他是血族,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我该是杀了他的,但我是连枪都不敢开的新人,第一次出任务队长就替我伤了腿,可那个吸血鬼并不想伤人,她连指甲獠牙都没有显露,她只想活命,抱着我的裙子求饶。

    想活着有错吗?

    “我死过一次了。”她泪流满面,身上穿着生前的修女服,裙摆早已陈旧泛黄,“我敬爱天父,日夜祷告求他宽恕,我是被害的,不要杀了我。”

    我怎么也扣不下扳机,队长的拐棍打在我的肩上,呵斥我的懦弱。

    “你不该对吸血鬼心软。”

    我点头。我知道我不该心软,可是那个血族从来没有伤过人,她都是喝老鼠的血。

    “她现在没有伤人,不代表她以后不会。”

    我咬紧下唇,一身反骨在此时缄默不语。我没有反驳他,这样赶尽杀绝真的是对的吗?她是一个死在圣坛的修女,她勒死了骑在身上的神父,真正应该受到惩罚的是天父的圣徒。

    她知道自己得不到公正,她这样做有什么罪?

    “她真的是恶人吗?”

    “只有恶人才会变成吸血鬼,你应该恨他们。”

    我该恨他们。

    我该恨他们。

    这是我听过最多的话。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还没有沾过生命,但我早已感觉到鲜艳的红从指尖流过的滑腻触感,腥气,粘稠,令人作呕。

    陆沉杀了我的队长,我该恨他才是。

    可他带我离开了血猎,我很高兴。

    Chapter.2

    我与陆沉朝夕相处两年,除却那次无意间撞破他吸血的意外,其他时候他实在是不像一个吸血鬼。

    白天和所有的吸血鬼一样睡在棺材里,晚上优雅地端着下午茶看满园玫瑰。他喜欢诗歌和马术,常去看戏剧,可惜以他的作息只能买到最晚的夜场。

    他从不让我知道他的过去,只是把我放在身边。如果不知道他是吸血鬼,我会一直以为他是教养极好的贵族,毕竟他参加晚宴时的风度礼仪并无不妥。

    我从不参与这些场合,直到某日陆沉拿来一套华贵的礼服,问我有没有参加宴会的想法。

    “好啊。”我笑了笑,“第一次参加,陆先生请多担待。”

    陆沉微笑颔首:“我相信我的小姑娘。”

    他带我引荐商人和贵族,又交给我几个贸易单子,在他的帮助下我开了一家香水铺,接手的订单数不胜数,但我始终不明白陆沉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次机缘巧合,一位贵族前来问候。他喝得醉醺醺,双颊酡红,好笑的羊毛假发歪斜:“陆先生,这位小姐是您的……?”

    陆沉的手不自觉攥紧,我抬头看向他,深红的眼眸蒙上雾,看不出藏匿的心绪。

    我自嘲地笑了笑,我们的关系他也犯难,不知道该怎么定义。

    我抿唇笑道:“我同先生并无关系。”

    来人神色诧异,我知道他们早就听闻陆沉身旁有一位女眷。我真不喜欢这样的传闻,我的存在好像一件没有名字的附属品。

    这算是一段不愉快的小插曲,但我没想到更不愉快的在后面。

    马车摇晃在铺满月光的鹅卵石街道,银色圆亮,远远看去像是嵌在地上的硬币。我们路过一条逼仄的街道,泥泞爬上砖墙,女人站在阴影深处,裙子整洁,粗糙的布条绑起发髻,露出一张卵石般灰白的面庞。

    “先生,只需要几个硬币就能看到天堂。”

    “先生,您看一下吧。”

    她们僵硬地望着前方,供过路过的贵族挑选,像任人宰割的羊羔。

    我看见马车打开门,贵族看上的女人提起裙摆踏进马车,仆从自觉下车守在一旁。不过一会儿女人衣衫凌乱地被扔出来,同时丢出的还有几枚面额不大的硬币和面包。

    “谢谢您,尊贵的老爷,天父一定会庇佑您。”

    她跪在地上感恩戴德,颤抖着手捧起硬币,把面包喂给藏在阴影里的小孩,而后再次提起裙摆,重新沐浴在冰凉的月光下。

    “老爷,只需两个硬币就能看见天堂!”

    孩子看着手中的面包,又看向月光里的母亲,掰下一半放在一旁,小口吞着。

    月光太冷,面包上的霉斑像难以分离的菟丝。我不忍再看:“贵族都是这样的吗?”

    陆沉收回红眸,平淡地说:“他们不会做损害自己利益的事。”

    我怔怔地看着他,我想起那个修女,她反抗了,却变成了吸血鬼。

    “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也深知天父悲悯,可天父无动于衷。她该如何呢?”

    陆沉抬起头,红眸流满我看不懂的悲伤。深邃的夜里,他褪去虚张声势的骄矜,强撑贫瘠的脊骨。

    “信仰不会救她。”陆沉平静地望着我,“她能如何呢?”

    她能如何呢?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血猎一直以来守护的都是贵族,只有贵族才有能力支付高昂的雇佣金。

    该受到保护的真的是他们吗?

    “如果你想去做,先拥有一定的能力。”陆沉揉了揉我的头,“不要让自己变成一个弱者,去做无用的怜悯。”

    我还是太弱了。

    Chapter.3

    “我想学枪。”

    陆沉挑眉,微微讶异:“喜欢枪?”

    我看向他,眉心轻皱:“你不同意吗?”

    他走到我身后,双手缓慢落在我的肩上。我左右轻摇无法挣脱,仔细一看才发觉他早已用指骨铸成一双牢笼。

    “很高兴能听到你的请求。如果学枪有困难的地方,我会随时为小姑娘提供帮助。”

    陆沉送了我一把枪。

    脆薄的银色浮雕是厄尔多瓜玫瑰,同花园里盛放的一样。可惜玫瑰没有生气,它被雕刻后只剩寒凉。我擦拭它的外壳,左右掂量,机关锁扣声响清脆。

    抬手,枪口对准陆沉的眉心。

    他挑眉,游刃有余地举起手,眼中没有诧异也没有惊慌,只是平静地望着我。

    “你很喜欢它,对吗?”

    他点点枪,又指了指自己,语气笃定并不是反问。它是指枪?还是那双剔透的红眸?

    赤条的目光裸露出欣喜,咬开我身上生疏的茧房。他只是望着便能造访高烧的心脏,我生怕他发觉我反复堆叠的恨,这恨入骨,尸骸疮痍满地,而我早已膏肓。

    红眸目不转睛地板机,他在期待我摁下的一瞬,大剂量的渴盼使我麻醉。枪已上膛,只要一扣就能为队长报仇。

    只要一扣就能消磨恨意。

    我该是恨他的,多好的机会摆在我的面前。

    可我迟迟没有扣下。

    我把枪对准自己,枪口冰凉,但我呼吸顺畅。我仿佛拆下抵在喉头的针管,换成用于自裁的绷带,扼住生命却感到自由。

    如我所愿,陆沉的神色瞬间凝重。他压下我的手背恍若合上奏鸣交响乐的琴盖,语气变回之前引导我拔出铁管时模样,尾音沉重,击碎糖纸般脆弱的月光。

    “这不是有趣的玩笑,小姑娘。”

    我笑着点头。原来被枪口抵住的触感是这样寒凉,半寸尚有银玫瑰的馥郁芬芳,一寸稍近,一寸半距离正好,剖开头颅不偏不倚。

    追求死亡的快感,我不懂。

    第一天的练习是在晴朗的白日,陆沉怕光,不可能看到我的练习成果。

    我拿着枪法精准的成绩单跑到高塔之上,撞上一个仆从。

    他给我一张纸条,告诉我血猎一直在寻找我的踪迹,并为我指明陆沉沉睡的方位。

    昏暗的房间里摆着一具黑浓如海的棺木。沉睡中的陆沉面貌安宁,脸颊无瑕,像极了刚刚结束祷告的神父,昏黄微茫的烛光笼罩在他的额头上方,似神降。

    我被自己的想法逗笑,神父一定是圣人吗?那个修女变成血族前也曾这样认为。

    一寸半的距离不算亲疏,玫瑰浮雕泛着欢悦凄凉的冷光,漆黑的枪口对准了他的心脏。他的胸口有难以愈合的伤疤,是我亲手插入的铁管所作,又被我亲手拔出。

    我该恨他的,我对自己说。

    我该恨他的。

    我小声呢喃,几句话颠来倒去念过百遍,手指颤抖。

    我垂下手,看向他:“陆沉,我要看不清自己了。”

    我真的恨他吗?

    我不知道。

    “用你的心去听。”

    天色低垂,月亮瘦薄。

    陆沉坐起身,捂住我的双眼。

    我心下一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的。

    我问:“你有看不清自己的时候吗?”

    “人是一切复杂感情的聚合。”

    见我神色困惑,他揉了揉我的头解释道:“我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原本样貌。我所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从书中去寻找同我相似的人,看他们如何堕落悲切,又是如何被救赎。”

    “你找到自己的救赎了吗?”

    他微笑颔首,红眸凌厉,复杂浑浊。

    他握住我的手举起枪,对准一望无际的楼道。

    “砰——”

    他没有任何犹豫就扣下了板机。

    一个身影倒在我面前,是刚才的仆从,他正在门口偷听我们的谈话。

    陆沉冷眼看着他,温热的气息流入我的耳廓,白齿森森:“记住杀人时的感觉了吗?记住它,你会熟悉的。”

    我僵硬点头,四肢百骸传遍寒冷。仆从的血沿着古旧的地砖蔓延,织成苟延残喘的叶脉。在血族面前的他像一片叶子,轻轻一碾就糜烂。

    陆沉替我擦去脸上飞溅的血滴,指尖自脸庞滑到脖颈,停留在锁骨的凹壑处。

    我无力地靠着他,指尖划下一个又一个十字,贴着紧张跳动的心脏,手心汗湿微凉。

    一个人的死亡悄无声息,璀璨绚烂若夏花,悲怆孤凄若冬霜。

    我是唯一的目击者。

    我垂首看着银枪,玫瑰花循着冷意盛放,无香。

    Chapter.4

    管家招人清洗污浊的瓷砖,同陆沉汇报近日贵族的动向。他到来时,小姐正跌跌撞撞地离开,先生正敛眉沉思,手指敲击在桌案上。

    他看向天各一方的两位主人,不解。

    “先生,您为什么不愿意把小姐变成血族?”

    先生抬眉,眉眼凌厉。

    “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没什么益处,你是血族应当知道这一点。”

    他语气一顿,沉思片刻:“不过……”

    管家连忙低头,他不敢相信自己耳中砸入的字句。

    他不懂先生对小姐的感情。

    先生常常点一盏灯,沉默地看着小姐安然熟睡的面庞。

    而后躺在她的身边,心脏化作岩浆,肋骨化成山脊,身形化成地壳,白绸制成的衬衫化作萦绕盘桓的星体,一同等待白昼。

    日界线是横在他们中间的天堑鸿沟,一旦太阳升起,先生的悲伤满了又溢,无人问津。

    管家理解先生的孤独,但他不懂先生为什么疏离,似乎这才是同小姐相处的唯一方式。他明明可以靠近温热的炉火,却更愿意敞开房门,问候凛冽的寒风与霜。

    “她离开了?”先生轻声问。

    管家点头,又摇头。

    小姐并没有走远。

    Chapter.5

    第二日夜晚,我光脚走在冰凉的大理石地砖上。陆沉的房间离我很远,只是这一段路,烛火已经流了一半焦枯的泪。

    在找到他的软肋之后,我会立刻扣动扳机。

    我敲开他的门,走进去:“陆沉,我睡不着了。”

    他坐在床头,睡衣领口微敞,露出圆润如银珠的喉结。他正在研读某个毛遂自荐的剧作家刚写好的草稿。

    他笑:“我的小姑娘想听什么故事?”

    “你的故事。”

    我放下灯,借昏黄的灯光看他。

    陆沉并无意外,他低下头,看向了那本戏剧。

    “这本戏剧很对我的喜好,但我想你不会喜欢。”

    他翻开剧本的第一页,自顾自讲了起来。

    “切帕雷洛·达普拉托,人们都叫他夏泼莱托。”

    “夏泼莱托的拿手好戏是编造假文书,法庭做假证,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且每每都以肮脏的手段取胜。”

    “若天父存在,早已心生芥蒂,不肯引他进入象征仁爱的教堂。可他最后却被赦免,领受圣礼,在圣歌之中埋入了庄严肃穆的坟茔,点灯祈福圣名远扬。”

    “因为他临死前同修士解读自己的作为,他没有犯下过jianyin罪,清清白白孑然一身,戒斋日的饮酒是人之常情,所谓贪婪是劫富济贫,动怒是见不得青年人的为非作歹。”

    “而所谓的诬陷假证,面对修士的疑问,他大声地说,,若我真的罪无可赦,天父怎会容忍我至今?,”

    “天父的恩惠多么的宽厚,只要他痛改前非,他就能蒙受祝福,享受神龛前堆叠的蜡像烛火。”

    陆沉合上剧本,声音低沉:“故事的雏形源于薄伽丘的《十日谈》,我印象极深。”

    他抬头望着我,眸中有座红色的灯塔,灯光瘦瘪嶙峋,海涛如悲鸣,克制与隐忍交错翻涌。

    “小姑娘,活人和死人,哪个更可怕?”

    我一愣。

    活人的可怕在于会颠倒黑白,是非功过一张嘴就能评判。

    死人的可怕在于生前的言论再无更改,他的rou体消亡,而精神永存,后人无非是第二重解读。

    可活人又会杜撰编排,偷换概念,借题发挥。

    “我不知道。”

    我如实说。

    我看着他,心底生出几分浑浊不清的酸涩。

    “这个故事我确实不喜欢。在这个故事里,你是谁?”

    那天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垂着头,眼睫若一排细密的针,缝合又搅碎鼻尖上的光影。他神色落寞地望着燃烧殆尽的烛火,火光在红玫瑰中燃烧。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我偏爱燃烧的玫瑰,是因为它们像他的红眸。

    可这座城里从没出现过红玫瑰,尽是白色,干净纯洁得像初雪。

    我从不知道他竭力地喂养这些白玫瑰,直到勃艮第红浓郁,耀武扬威的颜色像是燃烧的猩红木炭。

    在我知道真相前,我无知地爱着被喂养的玫瑰。

    戏剧编排后上映,大获成功,多地巡演。

    陆沉在后台接见戏剧演员。戏剧时间漫长,我早已困倦,提前在后院马车上等他。

    “老爷,请您不要再打他了。”一个女仆抱着贵族的大腿,泪流满面,“请您不要再打他了,阿什知道错了。”

    不同于燕尾礼服裁剪得体的贵族,叫阿什的少年穿着破旧的灰色长袍。他在躲避贵族的鞭笞,抱紧浑身发抖的躯体。

    我想起看戏剧时贵妇人间流传的轶闻:“那位贵族很喜欢豢养些长得漂亮的男孩女孩,十几岁最佳。”

    我皱着眉头,正要下车阻止,却见女仆昏倒在地。

    她替阿什挡了一鞭,额头上开出狰狞的血花。阿什突然停止了颤抖,抬头,露出一双深邃如血的红眸。

    他露出獠牙和利爪,一口咬在贵族的脖颈上。隐秘晦暗的月光偏移,我看见他如同凶兽不知满足地吞咽粘稠的鲜血,喉结滚动颤栗,惨白的脸庞如铅粉。

    我看见他身上交错纵横的伤疤,淤痕青紫像指印,缠绕在他的手腕和脚腕,像无声的镣铐。

    他是被豢养的血族,我看见他打开了牢笼,放出七八个少年少女。

    枪握在我的手里,我上了膛,却始终无法举起。

    陆沉上车时,我依旧握着手里的枪。

    他笑:“在想什么?”

    “故事都是被修饰的,对吗?”我失神地望着他,“有些传闻和故事,都不一定是真的,对吗?”

    他一怔,与我十指相扣,摸着我光滑的甲面:“听过兄弟齐心的故事吗?”

    我点头:“父亲病危,招来兄弟三人一同协作,告诉他们兄弟团结的重要性。”

    “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结局。”陆沉摘下礼帽,挽起我耳旁的发,“长子为了继承家业,假意完成父亲的任务,在父亲过世后杀死了两个弟弟。”

    “他们没有死,但也没有活。弟弟把生的机会留给了兄长,引开了跟踪的凶徒。”

    “他告诉兄长,你要复仇,为了我。”陆沉笑了笑,神色温柔,“而我们听到的只有美满的团聚,故事的结局都是活到最后的人书写的。”

    “不过。”陆沉继续笑着,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Chapter.6

    几天后,团长来到了我的香水铺。

    “血族最擅长花言巧语,用故事笼络你的心。”

    团长坐在沙发上冷笑,“不要怜悯他们,你难道忘记了格林尼队长的死吗?”

    “我记得。”我低头不语,“队长的死我一直都记得。”

    团长扔来一叠资料,我随手翻了几页,内容是一个修女,说她如何引诱神父,常常破戒亵渎神明。

    “这是你之前追查的修女,她说自己是被害的。”团长嘲讽地笑了笑,“可结果呢?你也看见了。”

    白纸黑字,字里行间都是她的罪。我开始动摇,这些字是真的吗?他们是在告诉我真相?还是只是让我看到想让我知道的内容?

    “你的生日快到了。”团长拿出一瓶药,又扔给我一把匕首。匕首小巧玲珑,不过我的手掌大小。

    “把它用在该用的地方。”团长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希望你喜欢。”

    我轻嗅药膏,淡淡的罂粟花香,同队长死去时闻到的一样。

    平安夜那天,街巷熙攘。

    我遇见了同期好友。她任务出色,晋升极快,现在已经开始带队行动。

    “最近流传一个消息。”她低声说,“一个贵族醉酒后说,,只要给任何一个人插入铁管塞入砖头,他就能在死后变成吸血鬼。只要再与血猎交易,他的灵魂就无法进入天堂,尸体也不会享受泥土的埋葬。,”

    我一愣,失手打碎了调制香水的玻璃瓶。

    碎玻璃满地,广霍香混杂苦艾酒的味道呛人。

    她蹲在地上帮我拾起碎玻璃,叹气:“你也很震惊对吗?这个消息已经在血猎间传开了。那个贵族说,根本没有所谓恶人,他就是这样害了自己的兄弟,继承了父亲的千万遗产。天父悲悯,不曾怪罪他。”

    我想起陆沉没讲完的故事,长子杀害弟弟继承遗产。我又想起夏泼莱托,他是真诚忏悔的吗?

    我不知道。

    我想起第一次撞破沉沦吸血欲望的陆沉,去年的今日,十二月的平安夜,厚重的雪铺了整条街。

    他一直隐藏的很好,直到我敲开他的门准备询问怎么开红酒,我才看见血族真实的模样。

    原始直白的欲望在声嘶力竭。他撕碎了自己的伪装,颓丧地跪在地上。平日里常戴的金丝眼镜早就不知所踪,鼻梁瘦削,如拆开信封的裁纸刀所刻。

    他是一首韵律跌宕的诗,浪漫主义的森白骨架,荒诞主义的神经脉络,月光勾芡青红交错的皮囊,凝合成我从未见过的他。

    獠牙露出唇隙,额头上青筋泛紫,手臂线条可怖,一双红眸比平日更加深邃地折射出嗜血欲望。

    他倒在漫天飞舞的诗中,墨水泼洒满地,羽毛笔扎进手臂。他死死地压着它,迫使自己清醒。我看见洁白的羽毛染上红,他被迫用血写下赎罪的经文,反抗欲望的侵蚀。

    他抬眸望向我,红眸悲伤:“小姑娘,活人和死人,究竟哪个更可怕?”

    我浑身僵硬地看着他,我不知道。

    他拔出羽毛笔,眼神混沌:“一桩罪恶只要掩人耳目,也就减轻了一半罪孽。只有恶人才会变成嗜血的怪物,我罪孽深重,再怎么辩解都无法逃脱神怒,只能承受如此恶果。”

    他低头笑了,笑容绝望:“多么虔诚的教徒,多么悲悯的天父。”

    他知道这个传闻吗?

    我不敢仔细去想。

    她见我出神,轻咳:“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简单的形容词无法概括。”我笑着摇头。

    我不懂他,也看不透。

    她沉默很久:“我曾经爱过自己的猎物。”

    我看向她,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没有后来了。”她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我们约定在高塔下见面,我等了他一夜。可我没想到他死在了给我送花的街角。”

    她给我看无名指上的戒指,戒面明亮,内圈刻着歪歪扭扭的字母。

    “从他身上搜来的,我留下啦。他取戒指的时候耽误了时间,非要刻上什么名字。”

    我看见另一枚戒指挂在她的项链上,小巧的圈刻着她的名字。

    她低垂着头,摩挲手中的戒指,眼角微红。

    她在怀念他。

    她看向我:“你爱他吗?”

    我看着戒指,点点头,又摇头。

    “他的胸口有我亲自刻下的疤痕,丑若淤泥。”

    “我日夜抚摸,妄图愈合翻开的皮rou,磨平胸骨上可怖的刀痕。”

    “我日复一日恨他更深,却也日复一日爱他更深。我夜夜难寐,时常思索,我对他的爱是由明知故犯促成的偏执反骨,还是由恨的本能经年累月攫取出难以割舍的毒?”

    “我没有答案。”我苦涩地笑了笑,“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回去了。”她带上帽子,冲我眨眨眼,“早些回去,今天可是平安夜。”

    我笑着点头:“圣诞快乐。”

    同她分别后,匕首的一面被我涂了毒。

    Chapter.7

    “这两个杯子怎么样?”

    陆沉拿出两个高脚杯,葡萄藤的浮雕缠绕在银色的杯壁上。

    “好看。”

    我低头,继续用涂满毒的匕首切开面包。被切开的面包一块有毒一块无毒,我把有毒的那盘端给了他。

    在我看不见的视角,他把一包药粉倒进红酒杯。一杯有毒一杯无毒,有毒的那杯端在我的面前。

    他举起杯,轻碰,清脆的杯壁碰撞声与午夜钟声一同响起。

    “圣诞快乐,我的小姑娘。”

    “圣诞快乐,陆先生。”

    我们举杯共饮,无知的我喝下了红酒,看着无知的他一口一口吃完有毒的面包。

    “今天有故事吗?”

    我看着他,意识昏沉入海,摇摇欲坠的神智无法支撑我的身体。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你。”陆沉微笑着用餐巾擦去嘴角残渣,刀叉摆成撤盘的八字,“你正在挑选香水。”

    我一愣,我原以为我们的初见应当是那辆破旧的马车。

    “那时你正在试香,每一瓶香水的前调中调后调你都能准确无误地答出。我上前问候,你推荐给我一瓶苦艾酒混杂广藿的香水。”陆沉看向我,红眸温柔,“那时你告诉我,你想开一家香水铺。”

    我回忆许久,丝毫没有关于他和那瓶香水的记忆。

    “已经过去这么久,或许你早已不记得了。”

    陆沉的声音越来越缓,我听得昏沉,眼前的光影交错,五脏六腑逐渐沸腾灼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指甲早已扎入rou中,殷红的血浸透我的衣袖。

    我逼迫自己清醒,听他讲着我们相识,从那次香水铺,到我学枪,最后是被豢养的血族。

    毫无关联的故事被他一一串联,像一张巨大的黏腻捕网笼络我的轨迹。

    我是这张捕网中浑身缠满蛛丝的猎物。

    “是你引导我学枪?”

    我听懂了一半,头越来越沉。

    是他让我看见月光下的女人,让我意识到自己的怯弱,萌发学枪的渴望。

    是他让我第一次开枪杀人。

    是他让我听见传闻,看见被杀的贵族,迎向自由的少年少女。

    也是他让我学会经商,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香水铺。

    他没有否认,只是在笑。

    “活人和死人,都不及不可直视的太阳和人心。”

    他抬眸,红眸堆满了我看不懂的留恋和怆然。

    “我会等你。”

    我在颠沛的黑暗中昏了过去。

    我始终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一步一步引导我变成他期盼的模样。

    再次醒来时,我已经回到了血猎。团长替我检查过身体后告诉我,陆沉给我下了大剂量的安眠药,我已经昏迷了三天。

    团长恼怒地踢开木椅,古旧的木椅发出刺耳的抗议声。

    他面色凝重地告诉我:“你的计划失败了,他发现了毒。”

    三天前,陆沉找到了一位贵族,是他“生前”的兄长。那位贵族曾大放厥词,血猎屠杀吸血鬼可以让对方的灵魂无法进入天堂。

    贵族的尸体被丢在街上暴晒三天,开绽的皮rou早已苍老灰白。据说他本就濒死,曾召来教徒虔诚忏悔,只为赎去自己的罪恶。

    多么虔诚的教徒。

    多么悲悯的天父。

    民众越发动荡,他们开始质疑吸血鬼的诞生到底是不是“恶人论”,质疑血猎存在的必要性。

    越来越多的人走上街巷,他们开始悲悯被无辜处死的修女,赞扬放出被囚少年少女的血族。

    事态发展越来越严重,曾经风光的血猎们被逼到了无人问津的街巷。

    血猎也在质疑谣言,人心的丑恶越发可怖。

    我昏昏沉沉起身,看见团长指着我的方向。

    “让她试试不就知道了?”

    Chapter.8

    我终于感受到了陆沉所经历的一切。

    像他当初那样,我被捆住了四肢,意识清醒地看着铁棍插入胸膛。

    刺骨的疼痛翻涌,我无法开口,闷哼和疼痛的嘶吼尽数被口中的砖石阻隔。泥土的咸涩让我难捱,我看见他们拿出石锤,沉重又缓慢地将铁棍凿入我的骨血。

    背后是冰凉的岩石,钢管撞上岩石敲出沉闷的声响。钢管已经凿穿我的心脏,我还活着,却是一具体无完肤的行尸走rou。

    他们把我埋入漆黑的棺木,装进摇晃的马车。

    我看见封棺前的最后一个太阳,血一样的红染透了浓烈的火烧云。它变得易坍塌又易碎,只手可溃千里黄昏。我声嘶力竭地呐喊,像垂暮之年的老人碾着风烛残年,吐不出一句遗言。

    我开始迷茫,它是不是我所见的最后一个太阳?

    我摸到自己腰间的枪,入手冰凉。只有一颗子弹,留给我自尽刚好,喂给驾车的团长也刚好。

    我踩着团长的尸体,拔出胸口的铁棍,趁着月色逃向陆沉的方向。

    天下之大,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我跌跌撞撞地跑向他。我想起团长的话,他是因为我对陆沉晦暗不明的感情,因为偏执反骨和经年累月的毒。他用我压下动荡的人心,分不清爱恨就让我葬送了自己。

    其实我清楚,我唯一确定以及肯定的是,我不恨陆沉,甚至不恨血族。

    但我的爱也没有那么不分青红皂白。

    我至少要清楚他为什么要打开茧房,送我离开。

    我看见单薄瘦弱的月亮挂在天上摇摇欲坠,远处的山脉突兀银脊,墨黑的天空是水晶茧,月亮是停靠的飞虫,那双透明轻薄的翅膀无力颤动,它飞不出这片囚禁自由的天空。

    我敲响大门,陆沉看见我的时候并无惊慌,他似是在等待我敲开门的那一刻,红眸溢满心疼。

    他替我拿去口中的砖石,擦去嘴边的石沙。

    我看着他,推开他的手,努力勾出一个苦涩的笑,嘴唇发白,混着沙土颓丧地黏在齿上。

    “陆沉,人心和太阳,我再也无法直视了。”

    Chapter.9

    “我从未期待过你的回应。”

    他替我端来一杯温热的奶,刚洗过的发丝黏腻地贴在身上。他替我擦拭不断滴落的水珠,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懊悔。

    “至少在你离开前,我一直都以为你是恨我的。恨会让我舒缓,起码不像爱那样沉重刻薄,放在本就不协调的天秤上衡量无法具像化的感情,看两个人融成琥珀,再摔得四分五裂,形同陌路。”

    “我从未有过期待。我唯一期待的是自己的死亡,或许是一块浸满毒药的面包,或许是一颗酣畅淋漓的子弹,一场命定的死亡结束我本不该继续延续的生命。”

    “所以……我希望我的死亡是一场无人知晓的音乐会。”他笑了笑,语气沉闷,“你可以随意cao纵我的生命,是在高潮时结束,还是在低谷中放纵。”

    他垂下头,指节早已攥得发白:“可你替换了面包,把枪口对准了自己。”

    我没有否认。

    团长的药被我替换了。

    我的队长死于他敬爱的团长之手。

    我记得鬼魅的罂粟花香,队长温热的血,放大的瞳孔。

    “你为什么笃定一定是我?”我不解地看向他。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陆沉哀伤地笑了笑,“我第一次相信悲悯的天父终于听见我的日夜祷告,肯赐予孤凄黑暗的我一束光。”

    “我宁愿让你误解,是我害了你的队长。至少这样你会愈发恨我。但我没想到……”

    他顿了顿,笑了:“但我没想到会让你变成这样。”

    他想起同管家的对话。

    “先生,您为什么不愿意把小姐变成血族?”

    “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没什么益处,你是血族应当知道这一点。不过,我希望她能留在我的身边。”

    “以永恒的方式。”

    陆沉苦笑,他从未想过一语成谶。

    她变成现在的模样当真不是他所愿。

    他并不知道传闻的虚实,也曾怀疑过所谓“恶人论”。

    他只当自己的兄长像平日一样招摇撞骗,可人心难测,他没想过谣言落在她的身上化成了一座山,最终害了她。

    我牵住他的手,摩挲玉石般圆润的甲面。

    “陆沉,我想最后看一次日出。”

    Chapter.10

    白日月牙清瘦,晨起的熹光自天际翻涌,余温昏庸地渲染天幕,撕裂了黑夜的疵纇裂口。

    我的眼睛刺痛酸胀,温热的泪滚落脸庞。

    意识昏沉,想来是贪醉天光,分不清是灼烧的疼痛还是圆日的降罚。

    这或许是我所见的最后一个薄凉的黎明。

    我再无白昼。

    我们并排坐在阳台的藤椅上,伸手可触猩红玫瑰。它们在盛放,阳光对我多么奢侈,对它们就有多廉价。

    “我真嫉妒它们。”

    我握着陆沉的手,轻声说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