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狛日]寄居蟹
我发现我在做梦,轻飘飘的,因为狛枝贴着我,吐息落在我耳侧。我很快意识到,我正在试图推开他。不这么做的话,就一定会发生什么。我的手压在狛枝的胸膛上,那温热的鼓动的胸膛,好像和我脉搏跳动的频率一样,酥酥麻麻地通过我的掌心。我是要把他推开,我在梦中这样想着,要把他推开;他的身体并非山峰峡谷,不是没法推开的存在,那温热的,流淌开的心跳,含在口边,像第一张多米诺骨牌,脆弱得一扳就倒。我知道,我要是伸手推开他,他绝不会纹丝不动,我明明知道。 他在等着我把他推开。我的心中冒起一个疑问,巨大的,热气腾腾,似烧开的水,已经要连空气都被烫伤了。狛枝竟然就只是那样站着,贴向我的手,我的胸膛,我不必抬头,他就像是要吻过来,又像是要狠狠地用力地咬破我的脸庞。我是虚构的吗?我产生这样的疑问,还是说,是我本来就不想推开他? 他就站在那里。我知道,我一定要推开他,推离此端,推往深渊,狛枝站在我面前,离我这样的近,却是一尊石头神像。他还在等着,我的手抓住他,要推开他,而他要咬我,是要把我咬碎。 我应该推开他,我必须推开他。虫蝇扇动翅膀也能将狛枝扇倒,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已经不会比此刻更脆弱了,也不会更麻木了,在永远已经告别理想的时刻,神死了,他死了,我还拥抱着他,心知要推开他,却怎么也不松开手。 我是抓着他的。抓着他手腕套住的绳索,抓着他身体上美丽绽放的红色的利器,抓着他死去的腐坏的令人作呕的,已经不会再苏醒的,那尖笑的恶语。我一定是把手伸入了guntang的火中,不然为什么,我只是抓着狛枝,却也受了这样气急败坏的伤? 我是虚构的,由他虚构,由他推翻,由他摆布,我是提线木偶,我早该知道。在这精神相继破坏程序,与圣洁背道而驰的没有选择的未来,我为什么还不知道?我怎么能还是这样抓着狛枝。他不是要吻我,他是要把我推落深渊。 深渊!狛枝流着血,那伤口就是深渊,那伤口也是永恒。他已经死了,即使我这般拖拽着他的身体,像个无辜的屠夫,不是我动的手,不是我负责掩埋他,可我又怎么会猜不到,狛枝死的理由。狛枝就死在雨中,死在南国宜人的酷热中,死在诸神投掷的雷霆中,死在困住他的累赘的外套中。我嗅到那恶臭,把狛枝带走的,雨后散布的裁决的恶臭。狛枝就死于每一个囚人惧怕着死又不知真相的浑身颤抖下,然后让深渊长在他已死掉的身体中。 而我曾默许过狛枝的微笑,如他握住过我的干燥的手掌,不干涉他表露过的微弱的善意。那奇怪的,虚假的,可憎的,究竟是他的本身,还是我其实不愿承认? 为什么一定要死去呢?我的手指爬行在湿润的沙壤上时,他就像从海浪边冒出的,打扰我的螃蟹,青色的寄居蟹。然后我意识到,我好像从未想过,他呼喊我,接近我,那一刻的友善本不是作伪。 我又是为了什么要把狛枝推开? 他等着我把他推开,我畏惧他,厌恶他,同情他,可他又出现在我面前。在他死去之后,他的魂魄平静地出现在我眼前,我紧闭双眼反而看到他,反而触碰到他。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吻。我喜欢过他。 常人的可怜的喜欢,我是不是在幻想?那病态的苍白的脸颊已经不会再讥讽了,用力呼吸叫着痛的嘴巴也不会再刻薄了,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狛枝只是这样站在我面前,竟也让我喘不上气。 放手吗?放手对吧?推开你是吧? 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我大叫着,挥舞着手臂,把狛枝整个打散了,狛枝仍旧冷冷地睥睨着,让我被咬碎。彻底咬碎。 我终于推开了狛枝,又像是没有。我睁开眼,推开的是死掉的,魂魄的狛枝。这时我口中苦涩,朦胧地醒来,心中悸动的痛苦称得上是酸味的,而我这才发觉掌心还躺着,一只空掉的寄居蟹。 它原来早就不会再爬动。 狛枝死了。我把答案告诉我自己,我攥紧那寄居蟹的壳,无比希望自己还在做梦,永远的梦,永远的,闭上眼睛就会回到最初。即使我不用再睁开眼睛了,我也知道,他会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发丝软绵绵地垂落。南国的海风如此可爱地登陆,和涨潮的声音一起漫过我的眼皮。 明明狛枝已经死了。像空掉的寄居蟹的壳,青色的,坚硬的,他干脆地离开我的掌心,在我犹豫着想要抓住他时,他死掉了。 我想过审判不结束的话,让我们无处遁形的下一次死会属于谁,它不该有名字,它却有名字。它的名字是我们每个人的名字,是我不想读出来的,不想用每日偶遇一般的平淡语气读出的,而狛枝竟就把他的名字交到了我的手心。那只寄居蟹。 我厌烦过他的存在,憎恶过他那刻薄的嘴,惧怕他如达摩克利斯之刃一般悬在我的头顶。但我怎么会想到?剑死于剑下,毒蛇死于毒牙下,他是亲手杀死自己的,是擅自,独断地一个人脱离温吞的螺壳。而他离开前,还要敲碎每一个人寄居的壳。 他敲碎我,把无能的茫然的我踩在脚下。我从未理解过他,被他的温柔欺骗过,被他的尖词刺伤过,被不幸地喜欢过他的我自己,无言地推落名为狛枝的深渊。这样的我还会梦见他,梦见他完好的、平静的、无情的脸庞。 梦见我从未放弃他。梦见他活着,梦见他死掉,梦见他凑近我耳边,如咏唱死咒,让我推开他。可事实怎样呢? 他干净时还是一件谁也不需要的衣服,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为了口中甘甜的希望成为别人想要的衬衫,白色的,并打着黑色的领结。然后我又想起来,我是知道他的确会的。 我又陷入了梦境。在每一日都如此漫长的黑色教学里,我闭上眼,寐去的魂灵又像是出现在我面前。我听见南国小岛的海声遥远地泛滥着,那么连那盛夏岛屿的海水也是温热的吗?可我怎么知道,包围着我的海不会是某个人流淌着的鲜血? 鲜红的,漆黑的,我不知道,不会再知道了。在我能够知道的时候,我因为畏惧着而不伸出手,像是把手伸出围住我们的辩论台边就一定一定会有砍刀落下。 我错失机会,永不可能再知道狛枝。可是他又知道我吗?他知道的是名为日向创的三个字,还是被称为预备学科的四个字?我是没有才能的我,他是拥有才能的他。在我遇到弯着腰发丝飘舞的他时;在我听见张开双手放声大笑的他时;在我看到病得苍白眼神混乱说谎的他时,我错过了,全部的,完整的,没有未来的,一概错过。所以才能之后也被写下句号,我不会再知道关于他的任何事,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狛枝也绝不可能知道我了。他洞察过我的软弱,我的惧怕,我的一切不堪入目的虫一般的情绪,可他知道吗?我也不是那么讨厌他。 他不会知道了。在我们相遇以后,成为同伴以前,他就死了。我知道这件事,我亲眼见到这件事。他和他死掉的这件事,就发生在我的近处,我以为那会令人作呕,会悲惨得让人不能直视,但实际是我只是错愕地发觉他的死,好像每一个人死都会牺牲我的某一部分,我竟麻木了,麻木着感到难以置信。 他怎么会死呢?但他又怎么不会死呢? 在我察觉到这件事之后,狛枝真正地死了。我握着青色的壳,是我从那时醒来的沙地上捡来的寄居蟹,连它也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的梦。我不会梦到了,不会了,我不会再梦到活着的,站着的,完整如初的狛枝。我已经见过他这样残缺的样子,怎么还会记得他完美无瑕的模样? 他会真的要求一座塑像吗?像他那样的石头,没有任何人会想要求他那样的希望,而他或许也从不需要一个快乐的结局。 狛枝早就有所预感了吗?他的死和我的梦,只是他还是不知道,谁也没想过要他关于希望的称赞。 寄居蟹死了,还是死了。不是我动的手,但它还躺在我手里,粘满温热的海和他自己的鲜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