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狛日]酶
“吃掉它,活下去。” 日向把护目镜拉到头顶,喉咙里不间断地滚上丝丝缕缕干巴巴的酸意。胃袋火烧一般隐隐作痛,灌进口中用作御寒的烧酒和他嘴巴里泛滥成河的唾液一样恶心,他饿了,却没有食欲。 如果欺诈师在他身旁,一定会强硬地把食物塞进他的手中。不论如何脂肪是不会背叛你的,同伴总是扶着眼镜这般振振有词,日向也总会因此拒绝不了塞过来的食物。 不管再怎么没有食欲,他也不会拒绝别人的好意。但此时此刻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再没有其他人。没有面包,没有牛奶,没有更多食物。日向不想进食,起码现在不想。 获得救援是约莫一周前发生的事情,在那之前岛国早早地陷入动荡的乱局,成千上万的人都被迫逃离城市,日向也是在那个时候不得不离开身处混乱中心的学园。机器人和兴奋药物的滥用或许是灾难发生的缘由,有人说那是起义,是革命,也有人说那是宗教,是屠杀。 然而不论如何,在旧世界彻底崩溃以前,绝望就已经来到了。只是往水塘中央丢一块石头就引发了轩然大波,动摇的人心无疑正是高高垒起的积木玩具,谁都可以摘下来轻松把玩。主宰者既是无知的小孩也是天真的老人,卷入其中的所有人,包括日向,全部都无家可归了。 他因此在逃避机器的捕杀时流落到城市之外,像成堆的垃圾被抛弃到无人孤岛。屠杀机器误把日向当做尸体,于是用运送带把日向丢进处理尸体的焚化厂里。日向挣扎着想逃出去,却不由得趴在泥一样腐坏的尸山上,张大嘴巴呕吐得天昏地暗,连胃酸也几乎要吐出来。 然后也是在这个时候,日向见到了狛枝。 狛枝凪斗。日向默念着这个有些拗口的名字,想起他们的初次见面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他们同是从学园中逃出的幸存者,也同是在无差别杀戮中侥幸被当做尸体丢到焚化厂,所以才躲过最大也最恶的那一次机器狂欢中的杀人庆典。 仿佛整个宇宙都只剩下他们二人一般,他们一起从焚化厂里逃走了。巨大焚化厂外的文明世界丢掉秩序后成为了沙尘暴的殖民地,灾难竟席卷得如此快速,高效的机器不仅擅长屠杀,也擅长让世界末日到临。 他们搭着彼此的肩膀,搀扶着抬起头,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彻底坠落的世界。 日向一度情绪失控,狛枝就在那时柔软地安慰他,说着鼓励的话。日向曾因为这样确切地被狛枝打动过,满以为起码身边还有一个命运共同体,可实际又是怎样?狛枝凪斗,日向咀嚼那个名字,像咀嚼一个能吹泡泡糖的笑话,食之无味又弃之可惜。 若是能够保持最初的关系,互相支撑着等到救援的话,一定就不会再有后来的事情了。日向在被安置在病床上打着葡萄糖点滴时,满脑子都是那时狛枝露出的温和笑脸,随后又有一只手伸出来搅乱了日向的回忆,那笑脸随即变化莫测,吐出舌头,和世界一同崩塌。 真了不起。日向如此想着,狛枝仅凭一己之力,就彻底毁掉了荫庇过他们二人的世界。 世界步入终结的那时,本来所有人都应当诚恳地妥协。为什么不妥协呢?如果世界末日是陨石撞击地球,或是两极磁场颠倒,以至于恐龙灭绝,白海鸥整齐坠海,深海鱼逃向空气;所以谁也没办法活下去,连太阳都必死无疑的话,当然只能够妥协。 妥协这末日,也妥协这牲畜一般的死去。然而实际上世界末日源于一场机器的暴动,科技的浪潮甚至连设计一切的主谋都为之碾碎,却还称不上天灾。于是日向不顾一切地逃走了,从末日掌心里奔出,也从世界的故事之外谋得一线生机。 碰上狛枝凪斗本来只是一个意外,的确只是一个意外。但只有日向以为他们是幸存者,是遇难者,是受末日的事迹所牵连的可怜之人,而狛枝从未那样觉得。 他们从焚化厂中逃出来,饥肠辘辘地走进彻底荒芜的城郊,只间歇性地看到一些埋在沙子里苟延残喘的野草。日向想过要是他就死在那里,等到百年以后这场灾难荣登史书,考古队会在沙漠里挖出他的尸首,开膛破肚发现萎缩的胃里只有草和沙子。他怎么可能活得下去?凡人的他脆弱的他,结局只有死和死,然后成为时间的养分。 或者其实,连尸体也留不下来呢? 豺狼一直在虎视眈眈,秃鹫在他们头顶盘旋,机器人不时手舞足蹈地路过。沙漠是吃人的野兽,没有水源没有食物没有希望,要怎么才能活下去? 活不下去的。妥协吧,妥协就好,向成为牲畜这件事做出妥协。死后世界一定有着美妙音乐和天使翅膀,亡灵会排着队把手心放在圣经的红色封皮上,齐声合唱悠扬的圣诞颂歌。 日向因此倒在沙地里,意识飘往梦中的天国。 逃离末日之后,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最多还能存活几天,这并不是多么难以预料的事情。因为幸存下来而得以离开城市,所以反而断掉一切信息的获得,日向在即将饿死之前并不知道自己错失了什么。 末日其实只持续了短短几天。当时人类的最后希望已经攻破了机器暴动的核心程序,夺回了被支配的城市,而逃出来的日向错过了这个。日向原本以为从杀戮中幸存下去已经是难得可贵的幸运,却不知道原来逃出去以后才是彻底的不幸。 他在几乎耗尽体力以后仰躺在沙地上,头晕眼花,只剩下微弱的意识还在勉强运转,半睁不睁的眼睛模糊地看到黑色的秃鹫在不住盘旋。然后同样摇摇欲坠却比日向更顽强地保持着意识清楚,一直沉默不语的狛枝在这时开口了。 真不像话。 日向听见狛枝如此说道。 为了保存体力,不花费多余的能量,他们在结伴逃亡数日以后曾经约好不是迫不得已的话绝不开koujiao流,但那个时候日向本就已经没有力气用在说话上了。他吞咽着干掉的野草,无比珍惜地小口饮用在一次偶然下雨时接到的淡水,狛枝忽然就那样对他提议。 日向君,为了更好地活下去,接下来除非碰到什么意外,不然我们最好不要开口说话,免得浪费体力,你觉得怎么样? 狛枝嘶哑着声音说道,日向用后槽牙摩擦着草叶,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因为这样而得到了狛枝的一个安慰性质的小小笑容。 那就这样说好了。狛枝抬起手,比划了一个把嘴巴拉上拉链的手势,之后真的不再和日向进行任何交流。 而那是自他们达成约定后,狛枝第一次开口和日向说话。他说真不像话,日向却只是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大脑迟钝得无法思考,做不出任何回应。 日向不知道那其实是一个阴谋,一个把他逼入绝境的阴谋。说话或许的确会消耗不必要的体力,可比起身体饿死,停止交谈的风险更有可能杀死一个人。 他不知道保持清醒的意识才是能否活下去的关键,只是控制着水分的排出,本能地咀嚼和吞咽,然后最终精神和rou体一同走到了尽头。 狛枝偏偏在那时开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日向君,你知道单细胞生物是怎样活动的吗? 只有一个细胞的生物,能够进行的活动只有进食和排泄,甚至这两件事是用的同一个部位来进行。人类要在怎样的情况下才会退化成一个单细胞生物,我一直很好奇这件事。 狛枝说这话的时候颤巍巍地扶着膝盖蹲下身,跪在日向的身旁,伸手随意地拨弄了一下日向脏兮兮的额发,又把手收回去。他和日向已经对焦不上任何事物的双眼对上视线,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但是比起那个,我更想看到一个人在陷入彻底的危机时,究竟能爆发出怎样的力量,强大的、绝对的……日向君,那本来是你也可能拥有的力量,那种力量通常会被叫做什么,你知道吗? 你会知道吗?已经到达极限,就快死掉的日向君。 恶心透顶,令人作呕。不,或许日向真的吐出来了。 他以为狛枝和他一样只是一个可悲的幸存者,只是一个幸存下来却又不幸地再度陷入绝境的受害者。日向原本是这样以为。 可事实上狛枝不是。他不是幸存者,不是受害者,不是任何末日下随波逐流的凡人。凡人不会妄图手持普罗米修斯之火,不会试着把胎儿缝进大腿,可他也绝不是那个瘸掉腿的希腊神。 鲜血顺着日向的嘴角忽然流了下来。日向猛地睁大眼,拼命咳嗽,最后的力气让他像挖出来后砍断头部的蚯蚓一样垂死挣扎。狛枝却用更大的力气死死摁住他的嘴和下颌,膝盖因为他的挣扎而埋进沙子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 日向被重重的耳鸣一拳击倒,狛枝夸张而扭曲的笑声混杂其中,歇斯底里地叫醒了本已意识模糊的他。 他被从天国的云上拽了下来,没有天使没有乐声没有亡灵,凡人的全身重重坠地,四分五裂,却残喘着活了过来。因为狛枝把鲜rou塞进了他的嘴里。 把它吃掉,日向君,用你的本能吞下去,像一个单细胞生物一样。那个狄俄尼索斯是这样对他说的。 猩红的rou块堵在嗓子眼里,完全新鲜的还在滴血的血rou,或许至今还生动地在日向的嘴巴里舒展脉络。他活活吞下盐分,水分,淀粉,脂肪,蛋白质,钙铁锌硒,世界本质的一切一切,就为了不被末日所杀死。 鲜血淋漓,血rou模糊。 日向猛然挣脱桎梏,推开狛枝的手,已经吞下的生rou滚进了他虚弱的胃中,身体内部剧烈地疼痛起来。他捂住滴血的嘴巴,望向前方的瞳孔颤抖着映出了狛枝被推开的身影。 他仍然血流不止,流血的人却不是他。 回忆到此为止。 日向饿了,又饿了。他的口中还残存淡薄却火烧的酒的滋味,然而平凡人的身体总是容易饥饿,或许是差点饿死的经历让日向的身体本能地惧怕着饥饿,哪怕只是轻微的饥饿感也会让胃部绞痛不已,所以日向总是需要不时地进食。 可是日向没有食欲,仍然没有食欲。他的挎包里装了充足的干粮和水,只要把手伸进去就能获得食物,与那一段饿到濒死的遭遇相比,现在的他无疑已经幸运到了奢侈的地步,因此本应在感到饥饿时虔诚地享用食物,他却完全做不到。 这一切也许都要归罪于那个狂妄地试图制造神格的元凶。日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的事情,如今也是因为那样才会来到这里。 要把毁灭的一切恢复原状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何况日向的末日才结束在一周以前。他扯掉引流管和手臂上的留置针,全副武装地回到已经坍缩的这个小小末日里时,一切都好似没有改变。 一周前他就仰躺在这沉默的沙地上,微弱地呼吸着等待成为一具尸体。狛枝就是在这里跪在他的身旁,对着他的奄奄一息露出微笑。 但是日向就是在这里活了下来。狛枝后来还说了什么,他都没能听清。事实上狛枝如将死之人不合时宜地吐出大串遗言,每一句都对着日向所说,宛若弥补他们约定之后保持数日的沉默不语,喋喋不休地说到最后只能捂住嘴巴咳嗽。 他大概是说,就这样死掉真不像话;也或者是说,果然无法体现希望的人是毫无价值的存在;也可能是说,我后悔和你成为同伴了,日向君。 日向君,日向君。 你去死吧,已经是世界末日了;你毁灭吧,死掉反而是一种解脱。你,你,你,每一个饿死的,渴死的,绝望死的你,每一个都是应该死掉的你,你,日向创。 狛枝那样说个没完,要说出那样的话再轻松不过。举手之劳!他肯定可以这样说,他不会不可以这样说。 可他为什么没有说? 明明你是这么不值一提,但活下去才能见证希望,所以吃掉它,活下去。 日向听得只想吐。 他从白色的病房里醒转时,耳畔是医疗仪器绵长的滴音,穿着护士服的长发女性发觉他醒来,惊喜地冲出门外,却狠狠摔了一跤,姿势狼狈得让人不忍直视。许多人很快聚集到他的病榻前,他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纷纷泪眼婆娑和笑容满面,接着有人握住他的手柔声细语:恭喜你,日向君,已经没事了,你已经获救了,不会再经历末日了。 那狛枝呢? 他挣脱对方的手,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下声音沙哑地问。 狛枝呢?那个狛枝凪斗,他呢? 他有活下来吗? 病房里竟然就这么沉默下来。沉默得像是要爆炸,像是世界末日被塞进了这狭窄的房间里,同样狭窄的恐慌也钻进日向的身体里,如同狛枝那时喂进他嘴里的生rou原来携带着致死的寄生虫。然后日向惊觉自己其实是知道答案的。他知道狛枝一定没有选择被救援,一定没有。 他望向病房洁白的天花板,仿佛看到了狛枝苍白的脸色,还有那红色的病态的rou。 真恶心啊。 日向吐了出来。 他现在想起来狛枝最后是这样说的,不配成为希望的日向君,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吧。 然后那个家伙就哼起天国的乐声,揪着不知道是谁的天使翅膀,飘飘悠悠地成为乖巧按住圣经封皮的亡灵。而他是用他那仍在流血的残缺的手,自顾自地进行着最后的祷告。 未来机关的救援队抵达沙漠时,他们一个躺着一个跪着,好似宗教油画上的一对什么怪异的圣像。轰隆隆的直升机是巨大的黑色秃鹫,放下来的爬梯如鹰爪张开抓住昏迷过去的日向。面生却年轻的负责人后来笑得腼腆而忧伤,在询问下告诉日向,狛枝只是在随行的护士小姐哭泣着的坚持之下,才不耐烦地包扎了用瑞士军刀生生割断的左腕,然后就消失在了仍在继续的末日当中。 他选择了接下去一个人行军,拒绝任何人的善意,只是让希望把日向带走。他这样说道,现在是时候迎来最后的幸运了。 日向不能理解。不论是希望还是幸运,是未来还是末日,如今都不是能够说服他的理由。狛枝凪斗不能说服他,他们的约定不只是沉默不语,明明还有最初的那一句话。 日向把赘述刨除,又把狛枝的所有自贬斩断,明明除此以外就还有着什么,还有着能够让未来从末日中釜底抽薪,让不幸也能绝地反转的真正约定。 他于是脱掉病号服,单手打好领带,背着行囊奔回末日的故事里,奔往坠落人间的火种身边。 普罗米修斯,谁也没有求过你把火种带给人间。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 我不能理解,不能认同。日向的喉咙深处又涌出那时食用的鲜血。他的唾液和胃酸曾全力以赴地试图消化名为狛枝凪斗的食粮,事实却是吃下去的rou在他的体内彻底生根发芽,把他原有的养分全数夺走,让他的饥肠辘辘永远得不到回应。他吃下去的原来其实是故事里的另一个他自己,既无能又平凡,流着人类的血却不知道自己是人类。 那到底跛脚的瘸子和盲眼的瞎子要怎么才能离开这光荣的世界?他们就一定要要回到末日,回到尸山,回到机械的残骸里,回到不为人知死去的泰坦的牙齿里,舌头里,食道里,胃袋里,肠子里,就一定要回去吗? 一定要吗? 日向从沙丘上滑下去,沙地靴深深陷入泥沙之中。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饿了,饿得喉咙干痛,胃袋抽搐。他饿了,与之相对却是无穷无尽的呕吐欲从体内涌出,如同吃过rou的他已经被剥夺了进食的权利,是狛枝剥夺的。狛枝让他再也不能嗅到腥味,再也不能看到健康红润的皮肤,再也不能,再也不能。 日向这时远远地眺望到焚化厂红色的圆头塔顶,那是巨大机器人的残肢,是末日故事的起点,也是结束一切的终点。他步履蹒跚地走过去,留下深深的,厚重的脚印,从走到小跑,再到发足狂奔。 日向又想起,自己在故事的最初跪在机器与尸臭中干呕不已时,狛枝是从焚化厂另一头的传送带上掉下来的。他在那个时候向日向搭话,不是说你好;不是说谢谢;不是说抱歉,不是任何客套亦或是惊喜的话语。他是说你也是幸存者吗?那就让我们友好相处,一起活下去吧。 然后最后的最后,在末日的最终章里,狛枝跪着用膝盖亲吻沙子,把他的rou和他的命塞进日向的胃里。他这时望向遥远的不知何处的荒地尽头,喃喃自语起来。 如果要死的话。 日向终于停下奔跑的脚步,气喘吁吁。焚化厂的塔尖再也不会冒出漆黑难闻的烟了,他们搭着肩膀搀扶着逃出来,现在又要逃回去,逃到这唯一剩下的末日中。 狛枝倚靠着钢铁的墙壁,垂着头一动不动,脚尖朝向来时走出的脚印,却已经被风沙完全埋没了。现在日向重新站在那里。 他扶着膝盖蹲下身,跪在狛枝的身边,握住狛枝沾满血污的、缠着绷带的左手臂。他把脑袋凑过去,侧耳靠在狛枝的心口上,屏住呼吸。 那个烦人的声音这时又开始出现,在日向的耳边絮絮叨叨: 如果要死的话,还是想要死在海边,日向君觉得呢? 日向维持着姿势,许久没有动弹,直到听见微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日向君,你觉得呢?那个声音反复地问,声带沙哑得像坏掉的录音机,一切如常,活着还是死去都不重要。 日向这时抬起头,口中是分解rou类的唾液,眼中却不知道流淌着怎样的河。在这一无所有的荒漠废土,多罕见的梦境,他们能够死于末日。 那一定不会如你所愿的。 他又低下头,攥住那伤痕累累却仍旧纤细跳动着的脉搏。 一定不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