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艾薇
家里,食物腐败的味道,让我想起了,那一年的湄公河。 浑浊的河水中,流淌着腐烂生蛆的尸体,不知名的鸟雀,站在残破不堪的躯体之上啄食。 我坐在船上,手里抱着有布包裹着的“大炮”,与地狱的残景擦肩。带着脓血的烂rou,沉重的气味像刀子一样,刻满我的鼻腔...... 电视里,还循环播放着,我领奖的画面。 “让我们以最崇高的敬意,致敬本次普利策新闻奖获得者,艾薇女士,感谢她,再一次为世界,做出的贡献。” 讲台上的主持人,将头发梳得油亮,捧着奖杯,对我发出最诚挚的邀请。 巨大的追光灯,打在身上,不断绝的掌声,听起来像是初夏时的雷鸣。 恭敬地致礼,从他手上,接过奖杯。我张了张嘴,那一刻,听到了世界上动听的声音。 我的,跳动的心脏。 “我从台下走上领奖台,只用了十步,从我拿上相机记录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用了十年。真相,永远是我的追求,社会的发展,需要凌厉的真相,未来,我会更加努力地追寻......” 看着电视上的我,轻捂礼裙,抱着奖杯的模样,真令人嫉妒啊。 “啪嗒!” 关掉了电视,蜷缩在沙发上,忍受着食物腐败,令人作呕的味道。 窗台上的花束,早已枯萎;桌上的旧酒瓶,东倒西歪;地上全是食物的碎屑、衣服,和退回的稿件...... 我拿了一瓶酒,仰头倒进自己嘴里,装不下的酒液,顺着嘴角下落,滴在早已污浊的衣服上,流在满是杂物的地板上。 辛辣刺激的味道,在嘴里久久不散,只有这样,证明我还活着。 我看着镜子里,形如枯槁,邋里邋遢的女人,觉得她很陌生。 我还记得那一天,让我从神坛上,跌落的那一天。那天的天气很好,太阳高高地照着,天上洁白而光明。 我坐在采访席上,看着面前即将成为H市,市长的李在元。他从容地面对镜头,对于H市的未来,做出最美好的展望。 “很感谢大家,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可以用自己微薄的学识,为H市,做出小小的贡献,我是从人民当中走出来的,我永远不会脱离人民......” 我看着他那副为国家献身,大公无私的模样。他越是正经,我就越觉得他虚伪,虚伪得令人恶心。 就在前一天,我收到一封匿名的快递,里面是一盒录像带。 视频里的李在元,脱下笔挺的西装,露出满是横rou的身材。 为国为民的脸上,是yin邪的笑 。 一边摆弄自己,就算勃起,也不算粗壮的二两rou;一边朝着,躲在床脚,泣不成声的女下属走进。 “金课长,你看看,大不大啊?能满足你吧!” ......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强忍着恶心和泪水,看完这段视频的。双手在发抖,心好像被人抓住,狠厉的击打着。 按照常理,那个在视频里哭到发抖的金课长,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那条批着伪善人皮的恶狼,却即将践踏,她们的尸骨,走上光明的大道。甚至,他只需要对着镜头夸夸其谈,就会被人们视为救星。 我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要揭开他完好伪装的面具,这不仅仅属于我,是属于金课长们的正义。 “你想都不要想,这个新闻不能播?” 听到拒绝,我将东西,愤恨地砸在疯狗上司裴斗焕身上。 “你不要以为,你获得了个什么狗屁大奖,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这是在Z国,少他妈的给我说新闻自由那一套,你播新闻的时候,多想想你自己.......喂....艾薇......” 我摔门出去,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生着闷气。 “前....前辈....” 我看着一旁的小同桌,端着杯茶递过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我朝他敷衍地笑了笑。 “前辈....明天是市长宣誓就职的日子,您能带我去吗?” 我接过那杯茶,拍了拍他那稚气未脱的帅脸,一个大胆的想法,从我心里冒了出来。 “现在是提问时间,焦点晚报的记者。” “焦点晚报的记者?” 我还沉浸在回忆里,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扯了扯。 小同桌一脸焦急地对着我使眼色,我朝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深深吐出一口气,拿着话筒站了起来。 “李市长您好,我是焦点晚报的记者艾薇,我想请问您一个问题,请您一定要如实回答。” 李在元站在台上,面对我不善的语气,脸上有一丝愕然,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当然。” 看着他经过多年政治素养熏陶,挂着伪善笑容的脸。一阵一阵地泛恶心,握住话筒的手,再紧了几分。 “请问您为什么喜欢穿西装,而不是运动装了?是因为灰色的运动裤,显得您不够大吗?” 无厘头的话语,搞得他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看着他脸上,从容的面具,开始龟裂。我内心一阵狂喜,立即乘胜追击。 “请问您,认识金课长吗?她和您女儿的年纪一般大了?” 台下的助理,在听到“金课长”三个字的时候,立马招呼保安过来抢我的话筒。 “您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李在元市长,请您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您认识金课长吗?那个和您女儿一般大的女孩....” 放开我....放开我..... 我被保安粗暴地架了出去,就在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看到李在元的秘书,给他递了一瓶水,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整个人,立即松弛下来,泰然自若地面对记者的友好提问。 “请各位记者在向我提问时,保持自己的职业素养,我不是明星,不需要关注。请把吸引人,眼球的曝光量,放到我们H市,到H市投资,政策好,荷包鼓到,呱呱叫......” 说完还比了个“耶”姿势。 嘴里无声的说着“Win---Win,双赢!” 他幽默风趣的发言,引得在场所有人的哄笑,好像我的进攻,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小孩,在对大人无足轻重,幼稚可笑的冒犯。 “前辈....我们好像搞砸了...但是....”你站起来骂他的样子,真的很酷哎! 那些不敢说出的话,就像深埋在土里,还不能飞上枝头的蝉;似未成熟的苹果,青涩中,有一点回味的甘甜。 冷风呼啸而过,看着太阳,一点点西沉。我抱着话筒,在冷风中,哆嗦着等待。 终于,天色将晚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公务用车停在我前面,随之而来的,是其他报社,记者的长枪短炮。 不过这一次,主角换成了我。 “艾薇记者,我理解你的失误,没有关系的,毕竟你能为了获奖,眼看着秃鹫,在你面前,吃下还没断气的小孩子,新闻的爆炸性,才是你的追求,人命又算得了什么了?” 车窗打开,是李在元嘲讽的脸。 “艾薇记者,是真的吗?” “艾薇记者,请问您回到Z国,是为了逃避,那件事对您造成的负面影响吗?” “请问这一次,新闻发布会,您抹黑李在元市长是为了什么了?” “......” “别拍了....你们别拍了.....前辈...前辈.....” 小同桌拼命地挡在,他们的镜头前面,我眼前有一阵的恍惚,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炎热的下午。 非洲的某地,刚刚遭受过战乱,人们拖拉着疲惫的身子,仓皇逃命。眼里没有对生的渴望,望着满目疮痍的家园,只有对死亡的恐惧。 我当时才出茅庐,对于名利有疯一般的追求。我渴望一战成名,想拍出一个大新闻,永垂青史。 我站在镜头浮夸地表演着,指挥着摄像机,对准幸存者,展现出他们扭曲、血腥的伤痕,对准这片,被战争冲刷过后的焦土。 我听到废墟里,传出几声,微弱的求救。 “豪斯...过来....将镜头对准这里。” 我大声地呼喊,让摄影师将镜头转过来,我蹲在镜头里,吃力地刨开砖头、木材,直到里面露出了一张瘦弱、稚嫩、满是灰尘和血迹的脸。 “!@#!@#¥@#¥¥%#%” 那废墟中的小孩,嘴唇嚅动,好像在说着什么。 “什么?” 他的声音太小了,我真的听不清楚,只看到他嘴唇很艰难地动着,他吃力地表达,整个身体都佝偻着,随着嘴唇而颤动。 “救...救...救救我....” 我将耳朵凑近,终于听清楚了。 “豪斯....别拍了....快过来救人。” 他走过来,甚至都没有,蹲下身好好查看。 “艾薇,我们救不了他,他会在我们眼前死去。” 那一刻,我的耳朵里听不进拒绝,费劲地搬开,压在他身体上的砖石。被轰炸过的断壁残垣很是尖利,划破了手指,我感受不到痛楚,一心只想将小孩从废墟中拯救。 血,好多鲜血,有些从我的手指上,争先恐后地流出,有些从他残破的身体上迸发。 “够了艾薇,别刨了,我们救不了他。” 豪斯拉开我,早已血rou模糊的双手,郑重地对我说着,他的声音很大,希望我可以清醒。 “不!我不可以让这条小生命,在我眼前消失,而我却什么都不做。” 我推开他,再次拼命地刨着。 直到,我看到穿透他腹部的那根木棒,我像是浑身被电击一样,浑身颤抖着,不敢动分毫。 豪斯将我抱开,给我点了一根烟。 当熟悉的烟草味,氤氲我的,整个肺腑,我才觉得,我又活了过来。 伴随着越来越微弱的呼叫声,豪斯舔了舔嘴唇。 “我们救不了他,距离这里最近的医院,要开三天。” 他的眼神飘向我们的破车。 “我们的车,也许会更久,他等不到的。” 我就这样呆愣愣地坐着,烟雾从燃烧的烟草中生出,扭扭曲曲地飘起来,飘在空中将我包裹。 “嘶~” 我感觉夹着香烟的手,有一阵灼烧的刺痛,抖了抖手中还在燃烧的烟头,狠狠嘬了一口,扛着相机走到那小孩子面前。 “豪斯,你过来,调一下数据。我要拍下来,我要把他死亡的过程拍下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上盘旋的秃鹫,凄厉地叫着。 我就在镜头后面,看着那个小孩的生命,随着时间缓慢地流逝;他的求救声,越来越弱,直到我听不见了;他干裂的嘴唇,慢慢不动了...... “.......” 一阵令人恶心,恐惧的叫声,从秃鹫的嘴里传来。就像是午夜十二点,荒废教堂中,传出的夺命钟声。 锋利的鸟爪,深深陷入那小孩的血rou里,一点一点地刨动,尖利的鸟嘴一下又一下的啄食...... 我能清晰地听到,它们撕扯皮rou的声音,比撕纸更加薄脆...... “咔嚓...” 胃部,痉挛似的抽痛,将我拉回冰冷的现实。撕开一包薯片,倒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牙齿碾碎食物所发出的脆响,叫我作呕。 “呕.....呕......” 我蹲在马桶旁边,不停地呕吐。吐得累了,瘫倒在地上,嘴里一阵一阵地发苦,又酸又涩,喉咙里像是火烧。 我搞砸了一切,无望的人生,我再也不会是记者了,卑劣的我,只配在阴暗的角落里,发烂发臭。 从我采访李在元的那天开始,我的记者生涯算是完蛋了,他的刽子手翻出了我的一切,那些极力隐藏的,在光环之下的污点。 那张秃鹫吃小孩的照片,我和豪斯命名为《生命的尽头》,就因为这张照片的刊登,在国际社会上引起激烈的讨论,迫于世界舆论的压力,非洲的部落们暂时停止了战争。 午夜梦回的时,我总是梦见那个小孩,他站在旷野之上,黝黑的皮肤,松松垮垮的吊着,粗糙的肌肤下,是嶙峋的肋骨,他的身体上没有更多的血rou。 瘦弱的脸凹陷着,显得眼睛大的吓人,了无生气的望着我...... 我花了整整十年去淡忘这件事,甚至在拿奖后,回到家乡。 却被李在元这狗崽子翻出来,我好像永远都是个罪人,一辈子都要背负这样的耻辱,苟且偷生。 “叮叮叮......” 手机铃声让我产生恐惧,我害怕遭受到,那些自称人道主义卫道士的谩骂,他们的叫喊,愤怒,很吵闹,像机械发出的噪音,像尖利的指甲,从黑板上划过.... 我很怕,我真的很怕.... “不要...不要再响了....” 我痛苦的哀求,将头撞到墙上,希望“砰砰”的响声,可以将我拯救;又将手机丢得很远,好借此逃避。 “叮叮叮......” 手机猖狂的,在脏污的地板上扭曲着,持续的产生噪音,像是故意的,嘲笑着我的懦弱。 我的头好痛......真的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