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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一)

    

抑郁(一)



    “有时候我会盯着自己的血管,想象血液的流动。它是我活着的证据,我却疯狂想要割断它。”

    ——摘自程昏潦草的日记本。

    第13次,程昏预备从八楼一跃而下,却被父亲程振则眼疾手快拽了回来。

    窗外正下着雨,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打在被拉开的玻璃窗上。

    啪——程昏被一巴掌掴得头歪到一边。

    程振则的身上混杂着烟味和酒气,他呼哧呼哧地喘了两声,尼古丁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令程昏厌恶地皱眉。

    “程昏你他妈到底搞什么鬼?!老子让你去读书,你不去赚钱,天天她妈找死!和你那个没用的姐一个样,都她妈赔钱货!”程振则人到中年,两鬓已经斑白,常年吸烟使他的嗓子沙哑,开口时像是有痰在喉管中滑动,说不出的粘腻恶心。

    程昏一听到他说话,就反胃到想吐。

    她甚至没正眼看一眼程振则,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房间。

    房门被她撞得震天响,程振则在她身后破口大骂,却没追上来。

    出了门,程昏没有带伞,就这么冒雨走在人行道上。

    她的左腿上还有没拆卸的石膏,是她jiejie程芳带她在医院打的。

    这件事1发生在某一次跳楼骨折后,她被路过的好心人叫的急救车拉到医院,当时程振则还在麻将馆,程芳跑到医院来看她。

    她的记忆通常都混乱无序,具体是第几次跳楼已经记不清了,程昏却还记得当时程芳抱着两岁的儿子,站在她面前红着眼睛扑簌簌地掉着泪。

    有什么必要呢,眼泪也好,石膏也罢,都和程昏这个人一样——没有存在的意义。

    程昏漫无目的地想着,她的头发已经完全湿了,刘海软趴趴地贴在额头上。她的脸被程振则打得红肿,沾了水也免不了火辣的疼。

    雨水阴冷,越冷她就越清醒,越发觉得难受。

    胃里像是烤着一把火,烧得她浑身痉挛,灼痛难忍。喉管也像是卡了一块尖锐的巨石,令她连呼吸都艰难,喉咙中充斥着铁锈的味道。

    那一个瞬间,说不上是清醒还是混沌,她甚至没有思考,就这么拖着仍然疼痛的左腿,冲到了马路上!

    一辆黑色轿车正向她开来,随着刺耳的摩擦声,轿车最终还是稳稳停在了她面前。

    很不凑巧,司机的反应很快,程昏的第十四次自杀行动,又一次潦草而终。

    倾盆大雨仍在下着。轿车稍稍转向,停到了人行道旁的停车位上。

    咔哒一声,车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程昏低着头,转身打算离开。她走到了人行道上,一双白色男士运动鞋突兀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一只手握着伞柄,隔绝了下落的雨水。

    突然,程昏顿住了脚步。

    和程振则身上常年烟酒混合的恶臭不同,这个人清爽干净,带着淡淡的檀香。他和程振则不一样,和程昏也不一样。

    她的存在是一种错误,她肮脏又卑劣,就连寻死都差点害了别人!这个错误不可逆转,只有她死了才能结束。

    可她怎么还没死!

    眼泪猝不及防溢出了眼眶,流到了脸上。

    她情绪奔溃,就这么坐到地上,蜷着腿低头掉眼泪。手指插进发间,死死拽着自己的头发。

    地面全是积水,打湿了她的裤子。

    撑伞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手背却突然感觉到了陌生的温热。

    男人半蹲着,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缓慢地将她拽着头发的手掰开。

    “这里不是一个适合发泄情绪的好选择。”男人语速很慢,让她能一字一句听得清楚,“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小朋友,我带你去一个安静的地方,不论你想干什么,都不会影响到别人。”

    “如果你不想跟着陌生人,那就撑着这把伞,回家去。”他把伞柄塞到她手心里。

    程昏抬起头,她的眼前蒙了一层水雾。

    她看到男人蹲在她面前,伞在她手里,他的半个身子浸在雨幕中。

    她脑子像是生锈的齿轮,迟钝地开始转动。

    许久以后,程昏摇头。

    不回,她没有家。

    她站起来的时候有些踉跄,男人顺手扶了她一把。

    程昏伸长手,想要把伞还给他。男人却摇了摇头,程昏犹豫一秒,拖着隐隐作痛的左腿,走了。

    在她的身后,男人说:“想去哪里,我可以送你。”

    程昏听见了,却没有回头。

    看着她消失在雨幕中,男人也重新上了车。车的前灯闪了闪,随即并入了车流。

    程昏没有目的地。

    她甚至还在流泪。

    她并不伤心,但眼泪就是止不住。

    或许是人的潜意识作祟,她看到熟悉的筒子楼,才发觉自己走到了程芳家楼下。

    她转身离开,却刚好被下楼的程芳看见。

    “小昏!你去哪儿?!”程芳穿着磨破的拖鞋,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身边。

    程芳很漂亮,不过是以前。她现在也不过就是一个被家务琐事和孩子磋磨的家庭妇女。只是几步路而已,她跑得很费劲。

    程芳强行把她压上了楼。

    程芳的家在三楼,她们上楼后,程芳想起程昏的腿,脸色一白,卷起裤管怎么看怎么像是移位,吓得赶紧打急救电话。

    程昏直愣愣地坐在破旧皲裂的皮质沙发上,脸上全是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