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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7

    Chapter 27

    墨洛维在马车上再次陷入深度昏迷。一切事物全部交到了埃莉诺手里。霍普的年轻王后谨慎地使用着国王的印戒——她做的任何决策,都不再需要墨洛维首肯。这是墨洛维给予她的,彻底的信任。

    托马斯被她留在边境。那顿鞭子给他留了一些皮rou上的伤口,不知墨洛维溢于言表的失望,和理查五世彻底退出历史舞台的事实,是否加在一块儿彻底击垮了托马斯,他前所未有地谦卑起来。

    埃莉诺并不能从他的谦卑与俯首中得到快乐。她郑重地将一部分兵权留给托马斯,带着昏迷不醒的墨洛维回到王城。

    摄政王后回城,艾尔文立刻动身前往封地。埃莉诺亲自骑马送他到王城之外。这匹马曾经跟着墨洛维大杀四方,也陪她见了法赫德。它当年还是一匹非常年轻的马,现在也还身体健康,而它的主人,会先它一步离开世界。

    艾尔文严肃而恭谨地对她说:“明年冬天,我会带着和谈文书来觐见。届时,请您提前告知需要修改的谈判内容。”

    “或许,那时候该是您自个儿拿主意了。”埃莉诺从容地微笑,她消瘦憔悴了一些,依然美丽得惊心动魄,“不会再有明年冬天了。在此之前,我会离开。”

    不会再有奇迹了。

    艾尔文的表情变得沉重了一些,他对她说:“如有不测……请您尽可能提前告知。我随时做好赶回王城的准备。”

    “如果我不希望见到您呢?”埃莉诺淡淡地问。她还十分年轻,却因为摄政,周身带着凛冽的气场。墨洛维的气质是内敛沉稳的,埃莉诺则外放很多,几乎把“别惹我”三个字做成王旗,让人扛着走在她身后。

    艾尔文郑重地回答:“我依然向您宣誓效忠,守卫霍普的边境。”

    埃莉诺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示意他可以走了。

    墨洛维确实有识人之能。埃莉诺骑在马上,看着艾尔文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远方。她也许永远不清楚艾尔文是个怎样的人,不过,他应该比她更适合背负霍普的未来。

    长达十个月的时间里,墨洛维很少有真正神智清醒的时刻。

    埃莉诺需要处理大小事务,没有办法一直守在他身边,但她每天都会去看他。他在疼痛与高热中痛苦挣扎,她有时忍不住想,让他早些离开,会否反而是他的解脱?

    至少他不会再痛了。

    ……可是他这么努力地想要活下来,她应该尊重他的选择。

    在墨洛维短暂找回身体主导权的时间里,他们会聊一些轻松的话题。不是一触即发的战争、外部混乱动荡的政治、内部永不停歇的权力斗争,只关于他和她。他们各自的过去,他们可能的未来,以及他们拥有对方的当下。

    他们一起幻想,如果他们的那个孩子平安出世,会是男孩还是女孩,长什么模样、是什么性格、他们该如何培养它、它又会有怎样的人生经历。

    “墨洛维家族娶再多漂亮老婆,也不能改善孩子的相貌”,在这件事上,埃莉诺根本不会因为迁就病人心情而说些违背良心的话。

    墨洛维则坚持认为,埃莉诺就是那个打破局面的人:“请相信您的美貌,我的埃莉诺。”

    他们也幻想,如果见到彼此逝去的亲人,会是怎样的会面。

    埃莉诺忧心忡忡:“您的jiejie——是一位擅长打架的女性吗?我杀了莱昂,伊丽莎白可能会想把我的脸抓花。”

    “至少您提前送莱昂去见她了。只要她还有点儿良心,都会感谢您。”墨洛维安慰她。

    他们因为彼此的促狭而欢笑,又或者说,他们都希望给对方留下尽可能多的快乐。至少笑声消弭了一些“不可逆转地走向那个结局”的无力。

    墨洛维甚至会cao心埃莉诺的下一任。

    “找个英俊点儿的吧。”他真诚建议,“不要因为我拉低您的审美底线。”

    埃莉诺:“这个话题是我们该谈论的么?”

    “为什么不呢?”墨洛维说,他甚至在笑,“带着您死去丈夫的祝福,快点进入人生新阶段吧。埃莉诺。”

    有那么一瞬间,埃莉诺恨不得拿枕头闷死他。

    他们并不避讳谈论死亡,墨洛维显得更加坦然,他以近乎于残忍的方式,强迫埃莉诺接受现实。

    墨洛维的病情不可逆转。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他甚至能在和她跳舞的时候做出托举动作,也可以快步上下楼梯、把埃莉诺累得气喘吁吁。然而,渐渐地,他失去行走能力,甚至再也没有拥抱埃莉诺的力气。

    不过没有关系,她会亲吻他的额头与嘴唇,她会替他擦去脓血与汗水,现在是她尽可能地守护他。墨洛维坦然接受这一切,偶尔礼节性地表示感谢,从不说抱歉。

    表达愧疚与负罪,才是最刺伤埃莉诺的。墨洛维很明白。即使他觉得埃莉诺值得更好的男人。埃莉诺应该有更美好的人生。他爱她。他不舍得在死前让她走。她爱他。所以她不会在此时选择离开。

    第二年的仲夏夜,墨洛维在为数不多的清醒状态下,陪埃莉诺看了一场歌剧。他是被小心翼翼地抬到剧场的。他们的手在夜色中握在一起,一如往昔。他在病痛的持续折磨之下瘦了很多,可埃莉诺看着他的眼神,还是那样温柔缱绻,她的目光穿透他的躯体,看向他不屈服的灵魂。

    丰收节刚过,墨洛维再次陷入昏迷。

    他仅剩的右半张脸开始快速腐烂,鼻梁塌陷,嘴唇扭曲。他的身体不断地流出脓血,怎么都擦不干净。

    埃莉诺曾经见证埃德加走向死亡,她知道,他的时间也走到了最后。

    他打了胜仗那年的惊鸿一瞥,四位国王的短暂相聚,让她心心念念了五年。

    可是她真正成为他妻子,也不过是四年的时间。

    埃莉诺想起十七岁的自己,那些幼稚的“您死了,我就自由了”的话语。她觉得有点儿好玩,淡淡地笑着,不知不觉流了满脸的泪。

    她逐渐收到来自特蕾莎、爱德华、亨利、马克西米利安,和其他很多人的信件。有的人劝她离开。有的人希望她留下。墨洛维的最后一口气还没有咽下,他的领土就已经在那些人的笔下被瓜分得一干二净。

    而他会留下的另一份珍贵的遗产——美丽而出身高贵的遗孀埃莉诺,被无数人觊觎。想要得到她的人,简直数不胜数。求爱的信件纷至沓来,伴随着昂贵的礼物、虚无的承诺,好像黑暗中捂住埃莉诺口鼻的无形之手,让她难以呼吸。

    每一位宫廷医生都谨慎地表达了他们的不乐观。埃莉诺当然知道,她只是不愿意承认。

    拖延会影响霍普的未来命运走向。埃莉诺最终在某个深夜提笔给艾尔文写下信件,秘密召唤他安排好边境事宜,立刻进入王城。信使骑着快马,趁夜而出。埃莉诺的一口长气还没有吐完,房间外已经传来不同寻常的、纷杂的脚步声,一位医生带着几位护士和侍女,神色肃穆地向她表达“国王已经恢复清醒,想要立刻见到您”。

    ——啊。是时候了。

    埃莉诺神色平静地放下羽毛笔,提起裙摆,步伐飞快地赶往国王的卧室。

    墨洛维的卧室点着许多蜡烛,满室光亮。

    无关人士都离开了。

    厚重的床帐被拉开挂好,床上瘦削的人浑身缠满白布,银质的面具完整地遮住了他的面庞。这是一张全新的面具,之前墨洛维还有右半张脸可以露。

    “埃莉诺。”他的头转向卧室一侧,声音温柔地响起。

    他的王后披着厚实的外袍,浓密的亚麻色长发松垮地放在一侧胸前,神色复杂难言。她还这样年轻美丽,她应该去拥抱自由……至少现在,至少这一刻,她还是他的姑娘。

    埃莉诺几乎是扑倒在床头。她双手轻轻地捧住他放在被子上的左手,大颗眼泪不受控制地滚出眼眶:“不要戴着面具,别戴面具好吗?墨洛维,让我再看看您——”

    “埃莉诺。”国王轻柔地呼唤她的名字,面具中露出的蓝眼睛写满爱意与不舍,“我不希望您记住我面目全非的样子。记住十六岁的我,记住我们刚结婚时的我。您要回忆陪您骑马、跳舞、下棋、写信的我。忘掉躺在病床上死气沉沉的我。我希望在您心里,我永远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样子。”

    埃莉诺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她用尽全力对着床上的人微笑,即使她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看清楚。她哽咽着回答:“在我心里,您永远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永远是霍普最伟大的国王。”

    “埃莉诺。”他说。语气里含着无尽的遗憾与眷恋。

    她倾身,隔着面具亲吻他的额头:“我在。”

    “埃莉诺。”墨洛维的声音渐渐地低微,悄然消逝在无尽的长夜中,“埃莉诺……抱歉……我爱您。埃莉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