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Chapter　13

    墨洛维回城的阵仗很大，远远就能望见巨大的墨洛维家族王旗与金质葵百合标识，他裸露在外的脖子与双手缠满白色绷带，身着银色铠甲、骑着白马，下马时身姿利落，将摘下的头盔递给身后的近卫。

    霍普城的百姓们自发上街相迎，他们的国王又带回了新一年的平安。

    而这一次，他们看到了年轻的王后，来自西兰的埃莉诺。她面罩轻纱，只露出光洁的额头与精致的眉眼。埃莉诺头戴小冠冕，身着庆典规格的华服，带着她的护卫，在城内迎接墨洛维。

    墨洛维微笑着走向她，而埃莉诺轻巧地提起裙摆，她身上的裙装华丽又厚重，她却轻盈得如同一只小鸟，风一般飞向他。她的丈夫神色有点疲惫，但保持着一位君主的高贵仪态，对她温柔地笑着。埃莉诺也不那么符合礼仪地摘下面纱，仰着头对他笑，心中对他、对朝臣、对国事的忧虑一扫而光。

    一些幸运的百姓得以窥见她的容颜，埃莉诺的美貌自此流传在霍普城的大街小巷中，千百年后仍有歌颂她的诗篇流传。

    他轻轻揽着她的后腰，埃莉诺踮起脚，两人互相亲吻对方的面颊。

    国王克制地微微推开她，替她戴上面纱：“这里风沙大。回城吧。”

    埃莉诺对他说好，然后侧身对下马的托马斯颔首示意。托马斯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但那忧愁与愤怒并非针对墨洛维或埃莉诺，托马斯带着一丝意外，同样对王后鞠躬行礼。

    她不怎么喜欢托马斯，哪怕是半年前，埃莉诺也会由着自己的性子，说无视就无视他。短暂摄政后，埃莉诺也开始往一位标准的王后靠近。

    埃莉诺把墨洛维堂而皇之地塞进自己的马车里。国王没有拒绝。他的身体实际上较为虚弱，谈判要彰显他身为君主的威慑力，而回城要以胜者姿态安抚民心，墨洛维让医生随行，坚持全程骑马。

    果然，墨洛维在马车上闭上眼睛，显露出难以掩饰的疲惫。

    埃莉诺很不忍心打扰他，可她还是说话了：“埃德加……最近不是很好。我下令把他带到城堡了。这边的治疗条件更专业些。莱昂听说埃德加回城，对我步步紧逼，要求立储。我一直不让他见埃德加，可是……总得见一面吧。他毕竟是埃德加的父亲。”

    她只敢说“不是很好”，但实际上，医生们纷纷对埃莉诺摇头请罪，埃德加的病情恶化得太快、也太严重，可以预见他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到尽头。可怜的小埃德加，已经陷入长久的昏迷状态，埃莉诺知道，道别之日不远了。她看着这个孩子，好像透过他，看到不得不面对的、与墨洛维的诀别。

    埃莉诺只能把埃德加生命的最后时刻，当成一次预演。

    “我明白了。”墨洛维说，隔着绷带握住埃莉诺的手，轻轻摩挲。

    埃莉诺有些愤怒，她知道这股怒气从何而来：“谁都没拦着他去城郊！埃德加一个人住在城郊那么久，他一次也没去过，现在闹个什么劲！”

    墨洛维失笑，一双蓝眼睛悠悠地看着她，好半天才说：“……我以为，您在气他认为您无法诞下储君。”

    “这不由我们说了算。您和我，都没办法。”埃莉诺很平静地说，“我们都做了该做的。孩子的事儿，就交给命运吧。总之，只有莱昂最烦人，没大事，您好好休息几天。”

    但墨洛维没能成功休息。

    莱昂求见。与其说是求见，不如说他身着盔甲、一路闯宫，重剑出鞘，提剑径直从第三等候室冲进国王的书房，才被近卫按住。

    他由着士兵们缴械，被压着半跪在地毯上，一直梳理得整洁的淡金色头发散乱开，眼白处漫起猩红血丝，恶狠狠地瞪视着墨洛维身后站着的埃莉诺，仿佛要将她生吞了似的：“您把我的儿子怎么了？！我要见我的儿子——他是我的儿子！”

    埃莉诺极其不淑女地冲着他翻了个白眼。

    这人还是骨头软，对着埃莉诺的时候一口一个“未来的墨洛维五世”，而面对在位的君王墨洛维，即使他身体虚弱，即使他已经无法与莱昂进行rou体上的搏斗，莱昂依然下意识地屈从于他的君王权威。

    而他又不愿意放弃那可能存在的、让他高高在上的希望，即使已经越发虚无飘渺，莱昂还是拒绝以“埃德加”来称呼自己的孩子。

    “您可以见埃德加。”比起莱昂的激动，墨洛维要冷静得多。埃莉诺示意宫廷医生上前为他解开绷带，她忐忑地捏紧自己的手指头，直到确认他的脖子上并没有新增的溃烂，绷带只是保护他的皮肤不受风沙与烈日伤害。

    墨洛维语气平和：“只是，我需要您保持冷静。”

    莱昂紧绷的身体松懈一刻，又更加激烈地颤抖一下，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束缚。下一秒，他几乎被按倒在地上，莱昂侧过脸，不解地重复：“保持……冷静……？”

    “您能否做到。”墨洛维平板地问。他微微抬起左手，好让医生更加方便地解开绷带，右手不动声色地将埃莉诺轻轻搭在他肩上的手按住，埃莉诺趁势低头做了几个深呼吸。

    莱昂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无数念头充斥着他的脑海，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夜闯王宫，大为不敬，但比起墨洛维的身体健康，他更希望墨洛维立刻就死，这样，他就可以扶自己的亲生儿子上位，而他——他才是唯一的摄政王。

    杀死王后埃莉诺，也不过一剑的事。他想过更低劣的折磨手段，但她的背后毕竟是西兰王国。墨洛维五世登基后，仍需要来自西兰的助力。所以，他为埃莉诺安排的未来，是干脆利落地死去，以急病为死因昭告天下。

    ——总之他得先见到自己的孩子。莱昂在赌，赌他今天必须见到小墨洛维，再由那个孩子亲口保住他的命，否则，他未必还有下一个机会——

    “尊敬的国王陛下，我作为您的姐夫，想来自然有探望您侄子的权力。”莱昂梗着脖子说，“由王后摄政，实则将风雨飘摇的国家，塞进居心叵测之人的手里。恕我直言，王后不仅是霍普的王后，更是西兰的公主。拒绝王位唯一继承人的亲生父亲探望，这实在是——”

    墨洛维示意近卫松开莱昂。这位英俊的男子立刻从地上爬起，要继续他慷慨激昂的指责，直到他看见墨洛维似笑非笑的表情。墨洛维左半边脸已经完全毁容，看上去就像是深渊爬出的活死人，而右半张脸神情叵测，仿佛带着一些仿佛从最高处俯视凡人的悲悯。

    冷汗逐渐浸透莱昂的衬衫。他并不是一个胆怯的男人，甚至称得上大胆莽撞。此刻，莱昂却觉得，自己做了一些很糟糕的事。

    墨洛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而埃莉诺的脸上，也没有多少被他指着鼻子骂的怒火，她微微皱着眉头，甚至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唇上的小痣更加显眼地晃了一下。

    他们谁都没说话，直到医生拆除墨洛维手上的所有绷带、又给他右手的疮口重新上好药。

    墨洛维说：“跟我一道去吧。”

    而此时，一直照顾埃德加的保姆南希，局促不安地出现在国王的书房入口。墨洛维示意她上前来，这位女士极其紧张地对国王夫妇行礼，再对莱昂行礼，抖抖索索地朝着埃莉诺说：“埃德加想要见您，王后殿下。”

    埃莉诺花了很多时间陪伴这个孩子。他对她很依赖，不过，哪怕是在昏沉的睡梦中，埃德加再也没有错误地将埃莉诺认成他的母亲。

    想避开这场纷争的埃莉诺只好说：“那么，走吧。”

    她这次退后几步，让墨洛维独自走在最前方，而她带着南希紧随其后，四位士兵跟在三人身后，落单的莱昂咬着牙尾随一行人。

    莱昂心中那股不妙的感觉越发严重。

    埃德加被安置在规格不错的几个房间内，房间昏暗，可以明显看出人为地控制了蜡烛的数量。两位侍女守在小客厅门外，满脸焦急，额头上有一层晶莹的细汗，她们刚要对着墨洛维行礼，国王已经发话：“都不用行礼了——埃德加怎么样了？”

    “尊敬的国王殿下，两位医生带着他们的助手在埃德加的卧室。”侍女们抖索着嘴唇，南希忍不住抢先答话，“埃德加今晚又一次高烧，迷迷糊糊地一直喊着王后的名字。”

    医生？又一次？高烧？

    莱昂被这些话说得晕头转向，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好像那长久来的美梦，费尽心机的引诱，与亡妻曾经的缱绻，拥有儿子后疯狂的喜悦，妻子亡故后多年来刻意的“洁身自好”，逐渐长大的儿子、日益虚弱的君王，他几十年来最渴望得到的、至高的权力，仿佛全部在这一刻化为泡影。

    “我的孩子在哪儿？我要见他。”莱昂颤抖着说。

    他停顿几秒，嘶吼道：“我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