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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天擦黑时,李沉舟回到鼓楼,远远地望见门廊里暖黄的马灯,衬着屋后黑云团墨的天空。叶飞风劲,很有些可怖的样子。他下了车,闻声而来的女佣提盏灯出来迎他,道“晚膳都备好了,只是五爷和两位小姐一个都没回来”。李沉舟进屋时,看见的便是一个昏暗而空荡的大厅,除了后厨房里些许的光亮,整个偌大的宅子,都显出些人声寥落的暮气来。荸荠紫色的家具一俱沉默着,门窗禁闭,帘幕低垂,暗影昏昏。他走了几步,问“这么暗怎么不开灯?”女佣道:“都在厨房里忙,也不觉得怎么暗,见老爷小姐都不回来,就忘了……”李沉舟对下人是个好说话的,女佣不怕说实话被罚。另几个女佣从厨房出来,亮了饭厅的吊灯,又将楼梯侧墙上的壁灯一一旋亮。李沉舟上楼梳洗更衣,完了回到饭厅,已是一副餐具摆放齐整,椅子拉开,盘碟放在左近。是了,今晚又是他一人吃饭,他早该习惯了。吊灯幽幽地亮着,照着餐桌一头独自进餐的李沉舟。李沉舟吃得很慢,目光在盘碟上来回逡巡,像在找着什么,又好像心不在焉。他只是一口一口地吃着,下意识地咀嚼、吞咽,不管菜的味道如何。时至今日,菜的味道如何也已经不重要了。饭后,他回房休息、沐浴,最后穿着厚浴袍来到二楼走廊上时,女佣堪堪收拾完厨房。只见李沉舟站在壁灯下,面孔被照得亮堂,显出五官逼人的英俊来,不是少年人的轻佻的英俊,而是岁月积淀后的沉静的英俊。李沉舟站在走廊上,看着一楼暗色调的空旷的大厅,望着大门外边那盏孤独的马灯,半晌,只听他对女佣道:“让司机去碑亭巷把柳老板接来……柳老板今晚在这里过夜。”碑亭巷。两个老妈子早早地做了饭,张罗着给两个小老板吃,吃完她们好休息。秦楼月怕惹人讨厌,即便不怎么饿仍然吃了一些。那柳横波却不是个肯委屈自己的,肚子不饿就是不肯吃,抱着几个毛绒玩具不丢手。秦楼月劝了几声,柳横波就装聋作哑,他只好另外拿东西拨了些饭菜,放在窗台上,等什么时候师弟饿了,自己去厨房把饭菜热了给他吃。这时节,屋子里已摆上了小小的火盆,熏得满室暖洋洋。只穿两件绸衫裤的柳横波坐在榻上,摆弄着几个老鼠形状的毛绒玩具,向秦楼月道:“师哥,这个最大的老鼠是李大哥,第二大的是你,最小的是我。李大哥是爸爸,你是mama,我是宝宝。”说起这毛绒玩具,也是李沉舟买给柳横波的。中秋过后,中央商场进了批上海运来的新货,李沉舟领着两个小老板逛商场,问他们要些什么。秦楼月自是一味摇头,柳横波却是不客气,小西装小丝巾小皮鞋什么的,只要漂亮的东西他都想要。走到玩具柜台,一溜的肥胖可爱的动物毛绒玩具也让他挪不开脚。他想起以前侍候的那些老爷,那些老爷的小女儿们,玩的就是这种软乎乎的大玩具。柳横波羡慕那些小姐,更羡慕她们有那么可爱的玩具抱在手上,永远快乐,永远幸福。他自己还从来没有过这些毛绒绒的西洋玩具呢!秦楼月见了,想拉他走,“阿柳是大人,大人是不玩这些玩具的。”柳横波听得就不受用,他凭什么就是大人了?他从来都没好好地痛痛快快地玩过一次这样的玩具,他怎么就长大了变成大人了呢?最后,还是李大哥好,让他挑了几个喜欢的毛绒玩具买给他——三只肥胖的老鼠,油光水滑,因为柳横波最熟悉的动物就是老鼠。他依次挑了三个不一样大的抱在手里,欢天喜地道:“李大哥真好——我最喜欢李大哥了!”却没瞧见,边上师哥黯淡的眼神。秦楼月在灯下抄着乐谱,听见师弟的话,心道就算李沉舟是你爸爸,我也不要做什么mama,脸上却浅笑着,“李帮主哪里像老鼠,他应该是什么狮子老虎才对。”柳横波将最小的小老鼠塞进最大的老鼠怀里,道:“狮子老虎那么凶,李大哥一点都不凶啊!”秦楼月抿抿嘴,知道跟师弟根本说不通。阿柳是个没心眼的,只知道谁给他买漂亮的玩意儿便喜欢谁,压根儿不多想一想别人凭什么要给你买东西呢!自己没什么出息,给不了师弟想要的生活,便忍辱负重地伴着师弟依靠昔日的仇家,有一天没一天地过着日子。他眼见着李沉舟随心所欲地挥金,越发讨得阿柳的欢心,心里的酸苦自不待言。那些金钱对于李沉舟而言不算什么,不过是闲来逗猫弄狗的消遣,对于自己的师弟却是通往幸福的票据。阿柳吃不得苦,只能吃甜,自己即便吃再多的苦,也换不来阿柳想要的那种锦衣玉食。这么想着,秦楼月的心情再次变得低落。要不是李沉舟只是抱着师弟做些摸捏的勾当从不逾矩,他是万万忍不下去的。不过忍不下去又能怎样呢?他是个男人,却是个文弱的男人,想起院外那个混浊而混乱的世道,也不禁头皮发麻。他是傲气而清高的,可他的傲气和清高在外边那样的世道看来,却是最最禁不住风雨的笑话,轻轻一捻就灰飞烟灭了。在内心深处,秦楼月也是贪恋像碑亭巷这样的一个安乐的小院儿,无须cao劳吃穿用度,有铁塔般的屈寒山守护着大门,而自己可以安心地待在这个院子里,拉拉二胡、晒晒太阳、理理乐谱,将整个颠乱的世道关在院门外边,当作不存在。即便心里清楚这样的生活过不得一世,即便早晚有一天会有事情来打破这种脆弱的平静,可是他也忍不住得过且过,将气苦埋在心里,从不示人。只要阿柳仍是他一个人的,只要李沉舟仍然跟阿柳保持着距离,只要日子尚能过得下去,他就不愿直面肮脏的生活和尖锐的纷争。十几年过去了,他早已不是秦家的大少爷,而只是一个文弱而寡言的男人,默默地关爱着自己的师弟,不管这师弟理不理解自己,眼里看不看得到他。柳横波抱着毛绒老鼠说悄悄话,又玩了一会儿,觉出些腹饥,便下了榻去拿窗台上的东西吃。那边秦楼月看见,忙道:“饭菜都是凉的,阿柳等一会儿,我去厨房里热了给你吃。”柳横波兀自抓着个排骨大嚼,“不用的。”秦楼月不管他,自己端着食盒出去,穿过寒风飕飕的院子,摸进厨房。厨房的灯是亮着的,他走进去,望见屈寒山正一摞摞地搬着烧火的煤,码得整整齐齐。秦楼月道一声:“老先生还没休息?”屈寒山直起腰看看他,低唔一声,算是答应。屈寒山话很少,人比李沉舟更显威严,近来更是添了一副思索的警然,秦楼月约莫猜到所为何事。他径自过去生火起灶,并不跟屈寒山多加言语。屈寒山搬完煤出去了,秦楼月一个人在厨房热菜,想着这些天外头传的沸沸扬扬的关于李沉舟和权力帮的旧闻,心下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