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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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这局棋的最后,他对座空无一人。岩君起身的同时,无根悬流自峭壁冲激滚落,岩神的一只手稳稳接住滑落的神袍,随后他将这件白袍盖在了棋盘上。耳边浪声涛涛不断,如惊雷、如开河、恰如道长最后一手落子声。 “上山,还是——下山?”伴随最后一声落子,这个问题也被问出。 [壹] 往生堂第七十五代堂主年轻的时候遇到过不少奇怪的客人,有:人还没死就要装进棺材,看看后辈孝不孝顺的;人已经躺好了,被家属围在往生堂门口不让走的;往生堂的仪倌已经立完碑,被家人挖出来讨说法的。这些事情不算多也不算少,倒是其中有一位他至今都记得。胡桃的爷爷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人坐在往生堂门口晒太阳,一句话要停顿两三次,喝茶的小瓷杯放在手边上,胡桃坐在往生堂檐下台阶,怀里抱着个暖和的茶壶。 老人开口说话,白气呵出嘴巴:“那是个穿着红道袍的道长,岁数瞅着不大,也就二十多、三十出头……” “面色苍白,但是眼睛很亮,走到堂口,也不走近,跟我爹……就是胡桃你的曾爷爷说要一口棺材。我当时也才七八岁,跟胡桃你现在一般年纪。” “问要不要纸钱,道长说不要,日后会有人来为自己烧纸钱。问要什么棺材,说要却砂木。问棺材是哪一家要,往生堂好给送到家门口去,”老胡堂主回忆着,“看道长风尘仆仆,便又说整个璃月都可以送,这璃月没有我们往生堂到不了的地方。”老堂主说完,摸了摸胡桃的脑袋。 穿红袍的道长讨了一杯茶喝,就坐在往生堂的门槛上。背对往生堂,面往璃月。 喝完茶,这位客人把杯子放在地面上,朝着外面说了一句怪话。那时也像如今这下雪天,璃月白茫茫一片,往生堂外也没有人。接着道长说棺材放这里就好,末了,提起一口气道了一声谢。头一歪,倚着门扉就去了。 “当时唤了好几声,见没动静,我走过去看,才发现下世了,”老堂主回望了一下往生堂的门槛,那位奇怪的客人就是在这里离去的,“表情很安详,也不像服毒,倒像是已经知晓了自己的死期将至,便来了。喝茶的杯子里放满了摩拉,正好比一副棺材多了十五摩拉,后来我路过三碗不过港,才知道十五摩拉是茶钱……现在都涨到五十摩拉喽。” 胡桃踮起脚,用茶壶给爷爷加茶水。往生堂里不避讳人之生死,胡桃也并不害怕,她眨了眨眼,也低头看了看往生堂的门槛,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同。 女孩想了想,问:“那,道长当时说了什么怪话呀?” 老人把头上这顶乾坤泰卦帽摘了,轻轻放在胡桃头上。帽子太大,盖住了胡桃的眼睛。胡桃没能看见老堂主面上复杂的表情。老堂主并没有告诉胡桃,他走近后,才嗅见那道长身上全是血味,道袍之所以是红的,也是被鲜血染透的。 胡桃扶着帽子“哎呀哎呀”了一阵,听见老堂主复述当年那句话:“落子无悔,你呢?” [贰] 黄先生醒的时候抬头看窗外,天还是黑的,跟自己入睡前差不多。他好像没睡多久,梦到了些杂乱内容,有些时候是有人问自己值不值,有些时候是有人问自己痛不痛。黄先生甩甩脑袋,试图把这些混乱的内容甩出脑海。又枕了半晌,毫无睡意,这才从客栈房间里走出来,一路走到了客栈大厅。饭厅还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坐得都挺远,其中一桌看见他下来了,还仰头扫了他一眼。 抬眼看看四周,发现自己的同行人正坐在一张桌上喝酒。黄先生走到柜台前,跟打算盘的掌柜报了几个小菜。他没要酒水。 他的同行人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袍,他们从绝云间往南行,对方没有露脸,脸上也一直笼着一层黑布。道人刚下山不久,还以为这是什么风俗,后来才知道这哪里是风俗,大抵是同行人长得不太周正。不过偶然有一次见过这人的眼睛,倒是漂亮,跟仙山上的石珀相仿。 黄先生两三步靠过去落座,目光在桌上一刮,正如他所料,同行人手旁的酒杯里酒液都是满的,桌上横放着一副棋盘,上面没有落子。这种要了吃食却不吃的行为,黄先生一直不太理解,只当人各有爱好,兴许他同伴就喜欢躲在房里吃吃喝喝或者在外面已经吃过了。总不可能是位仙人吧,不吃不喝的辟谷。我自己还做不到呢,这位刚下山没多久的黄先生、黄道士想。 他坐在凳子上,黑袍男人就抽了一只酒杯放在了黄先生的面前,给他倒上酒。黑袍男人也不说话,黄先生心思澄澈,捏捏腰间挂着的一颗琉璃珠子,反而读出对方“不要浪费”这样的想法。 道人就着小菜吃喝,他不大会喝酒。好在这是小镇的特产果酒,度数不高,就是让道人喝得有点犯晕。 黑袍男人将棋盘也推过来,棋盒一黑一白也一并拿出来。用动作询问他要不要下棋。 黄先生愣了一下回答说:我不会啊。 至于后来他俩怎么就下起了五子棋,黄先生有点迷糊了,反正自己一直在输。棋子黑黑白白,棋盘横横竖竖,交叉纵横,人的手按在棋子上滑动往返,道人醉酒时反而没察觉到自己握棋的动作,分明是围棋时的标准姿态。可他说自己不会下棋。 好不容易清醒些,黄先生拉扯着同行人说要出门,他在白日就听说今晚有庙会,反正睡不着,不如去看看。 同行人始终沉默寡言,跟着黄先生的步子出去,两个人走到庙会上。 “听说璃月每年有海灯节,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黄先生左看右看,感到新奇,他在山上可没见过这些热闹东西,“这里只是一个小镇都这么好了,那璃月得多好啊!”他从绝云间朝南行,就为抵达璃月港。他师傅让他送东西,给璃月里一个叫“钟离”的人。 同行人正盯着赌石那边看,吆喝着“快来快来,有宝玉在其中,价值三十万摩拉”。道人揉揉腰间那颗琉璃珠子,扯了扯上面的流苏,说:那人说的假话,里面没有宝玉。 他们穿行在人群中,小贩们推着小车卖吃食的不少,其中也夹杂着买小物的摊子,黄先生看见了卖毽子的、卖球的、卖书的,各种各样,还有卖岩王爷雕像的,也有赌石摊子和古董摊子。他年少时也见过仙人的集会,有口吐人言的动物,腰间别着神之眼飞来飞去的仙人,但没这么热闹。绝云间的集会是冷的凉的,买卖的东西也多是仙草仙药,跟凡间沾不到一点边。黄先生想起有一次跟师傅走散,在山路上遇到个卖糖的老翁,尘世的糖很甜很甜。 黑袍男人收回目光,扭头,看见道人被买糖人的小摊吸引。糖人师傅在板子上用边角料搓几个球,像糖葫芦似的,串起来递给了那头眼巴巴张望的小乞儿。 糖人师傅重新倒水煮糖,看见有人盯着这边,开口很是热情,冲着黄先生说:先生可要吃糖?我给你做一个你自己的糖人吧。 得了允许,他舀一勺糖浆,落到白玉板子上作画,深深浅浅勾勒几笔,倒还真给他画出个小小的黄姓道人。 黄先生付了摩拉,有些惊讶于糖人师傅的手艺。一转头,才看见同行人也站在了糖人摊子前面,那糖人师傅嘴里还在念:这位穿的黑黑的先生,我也给你画一个你自己。 黄先生想凑过去看,又被黑袍男子的宽大袍子遮住。来回几次,全都被那袍子挡了,只能看见几个方方正正的格子,像棋盘。黄先生想着算了便没有再看,也许是糖人师傅不小心画难看了,他的同行人不太乐意。 他目光被套圈的摊子抓住,再转头,正巧看见男人把糖人往黑布下面塞。 “吃了多可惜,这么精致。”黄先生将糖人翻转来去,很是欢喜。 黑袍男人摇了摇头,并没有说什么。 他俩并肩走了一段路,绕过了小镇热闹的中心,也没有返回客栈。这边还能听见庙会里傩戏的唱声,不过隔得有些远,像在水里听着一样。夏天月色确实也跟水差不多,被热风吹拂一阵,白汪汪地铺在屋檐和大地上。 黄先生觉着差不多了,他跟黑袍男人的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响着。道人回头作揖几下,认真说道:“不知几位一直跟着我们有什么打算?”他把“一直”这个词咬得很实,毕竟师傅说过仙家不能随便对凡人动手。 暗处走出一队人,为首的人看上去很斯文,语气也不重:“想借借道长那昭心一用。” 黄先生微微眯起眼睛,细细辨别了一下,才发现是之前在饭厅里见过的人。当时自己正从房间出来,走在楼梯上,这队人在饭桌上有人抬头看过。那话里说的“借”也是假的,这话里夹杂的“恶”却是真的。 对方口中的“昭心”正是挂在黄先生腰间的那颗琉璃珠子。四下里寂静,两边人都没动手。一阵声音脆脆溅出来,像细风吹拂,又似泉水鸣响。 “恕难从命。友人相送,不能轻易转赠。”黄先生摇摇头。 黄姓道人下山后不久,还没出绝云间,尚在绝云间这种仙家之地访仙论道,在山道上碰见了个闲云野游的凡人。凡人姓云,与自己相聊甚为投缘,临走前便赠送了这枚“昭心”。云氏说昭心本就为仙家之物,如今也算物归原主。又说此物乃天成精粹。仅澄心明净者,方能尽其用。 后来黄先生往南继续走,踏入人世越来越久,才知“昭心”并非寻常法器,而是能辨别善恶。 他与这位不知名姓的黑袍男人同行,也是因着昭心感知不到对方的恶意,并且从不说假话。昭心遇歹意则振,助黄先生识人心真假,免遭了不少阴损暗招。沿途,黄先生略过那些羊肠小道,多走官道和村镇,像今天这样实实在在抢的,还是头一回遇到。 “怎么办?”黄先生看向黑袍男人。黑袍男人也在看他。 他抓一把野草,心说要不要占占,看看要不要动手。符箓和剑法这种标配,他自然也会。 沾了水露的花草揪在手里,道人还没来得及看,突然听见有人问: ——“上山,还是,下山?” 黄先生一扭头,手上一松劲,发现说话的人正是黑袍男人。 再低头,掌心只有一朵甜甜花被汗水浆着。 [叁] 隔日,黄先生收拾好了家当准备离镇,结果在饭厅听见小二说现在没法出镇。黄先生接过对方端来的菜放好,慢慢询问后才得知是近日来山洪多发,导致小镇前去璃月港的路被封断。小二手里捏着赏钱,手舞足蹈道:听说是可大可大的石头了。客栈小二再同这白袍道人说起今早的趣事,说镇上有个欺男霸女的恶棍被人打晕在了路边,周围横七竖八躺倒一片狗腿子。 听小二口中的版本已经从过路英雄升级到了古华派大侠特意行侠仗义,黄先生乐呵呵地将筷子拿起来,在桌上抵了抵齐平后握起。 这一筷子还没落菜上呢,就看见小二对自己挤眉弄眼了一下,矮过身,在黄先生耳边悄悄说:这次山道上正好有往生堂作白事,正巧遇到了山洪,听说连棺材都给冲下山了! 这对黄先生来说蛮稀奇的,仙家的生死都比较看淡,大家都是感觉要死了,跟留念的人说说话,然后找个地方“羽化”。山下,凡尘的生死是一场大事。 黄先生正要接话,小二又连忙端菜去了。见状,黄先生也不好多问。 转头看黑袍男人,对方吃饭,照旧一双筷子平放在空碗上,整个人都写着“就算不吃饭也没事”这样的感觉。 “说起来,你要去璃月何处?”黄先生掀开饭盆,给同行人也添了一碗,哪怕对方可能不吃。 这问题搭在空中,半天没人回答,米饭的热气往上不断飘,如同小镇上晒挂的白绸子。 平日里,黑袍男人话也不多,在黄先生都要放弃的时候,才听见对方说:“璃月,往生堂。” “往生堂”这词听上去耳熟,这不就是刚刚小二说的“往生堂的白事”? 难道黑袍男人是去奔丧?这话,黄先生没有讲出来。他虽然下山迟,人情世故还没吃透,但有些话该说不该说,他还是懂一些的。 察觉到道人的迟疑,黑袍男人慢条斯理回答道:“璃月里,往生堂是专作白事的地方。” 对方再继续说:“我要去那里见一个人。”至于是谁,黑袍男人也没有说。这又是私事,黄先生也没有多多打听。 “我也是,要去璃月见一个人。”黄先生答。心里补了一句,顺便把东西送过去。东西是师傅给的,一个匣子,挺轻,也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 吃过饭,他跟黑袍男人打听什么时候能离镇。小镇的原住民只说不用着急,也许两天,也许三天,反正挺快。个个都说那是因为过去几年经常山洪,没什么可怕的,习惯了。 黄先生把时间往前拉了几年,问再往前呢,再往前也是这样年年山洪吗? 小镇人说不是,前些年没有的。他们围成一堆,看中央两个老大爷下棋。 出了人群,黑袍男人指了指地面,才说:“是因为地动。” 道人把这个词放在舌头上滚了滚,他当然知道地动是什么,以前在绝云间的时候,他曾在古书上也见过这个词,上面记载了一次百年前绝云间的地动,那一次,太山府沉了。 “地脉不稳,水流凭依大地,亦是如此。”道人蹲下身,按了按身下的地面,闭目感受,果然能感觉到那微乎其微的震动。 道人还没起身,前面转角拐过来一群人,面色挺难看。大概他们也没想到这里有个人蹲着,要不是黑袍男人走上前拦了一下,估计都要顺着弯走过来。这群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同一的黑色长袍。 黑色长袍?黄先生站起身,他看见身旁的黑袍男人混在人群里也不突兀,不过双方的衣服还是有较大的差别。 本来他俩都要走了,又被喊住。结果一行人盯住的是黄先生腰间的神之眼,神之眼和那昭心挂在一条绳上。 他们问黄先生是不是冒险家,能不能帮帮忙。黄先生支吾了一下,只好说是,也不大好说自己其实是仙家。对方自称是往生堂的人,正是客栈小二说的那群丢了棺材的家伙,他们不仅丢了棺材,而且还被山洪困在了镇子上,没法折回璃月寻求帮助,请求黄先生帮忙的内容就是希望找到棺材和……里面的衣服。 领头的那个坦然道:“是衣冠冢,所以没有尸体,也不存在什么妖邪鬼祟,只是希望尽快找回,入土为安。” 黄先生想着反正出不去,帮帮忙也好,侧头看黑袍男人,对方已经跟往生堂的人攀谈了起来。此时,感觉到了黄先生的目光,黑袍男人走上前说:“是云家的白事。” 道人恍惚了一下,追问:“璃月云家,璃月七星里的那个云家?” 领头的点点头,昭心也感知不到恶意。黄先生连忙说:“那这个忙我自然会帮忙的,云家待我有恩。” “不过衣冠冢是为什么……?”道人很不解。而且云家都在璃月港内,这群往生堂的人,也不像是往璃月港走的,倒像是从璃月港出的。 那领头的左右看看,这才低声回答说:“据说是云家一个女子喜欢上了仙人,发誓非仙人不嫁,云家觉得荒谬,没人管这个女子,她便这样死了。死了以后云家自己烧的,骨灰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那你们这是去?”黄姓道人仰头看了看小镇上空飘着的云。 “我们去琥牢山,这是那个女子的遗愿,”往生堂的领头仪倌摆摆手,“不是我们往生堂不作她的白事,只是她还活着的时候,就托照拂的后辈带了这身衣服和钱,早早就说要琥牢山的衣冠冢了。怕是已经想到了结果。” 仪倌们约好了碰头的地点,各自散去寻找线索,临走时,领头的那个叹息道:“可怜……” 道人站在原地一阵唏嘘,他可没在山上听过这种事情。 黑袍男人没有随着人潮离去,反而走过来,说道:“早些年,云家女子是一个冒险家,前去琥牢山时偶遇到了那个仙人。那位云家的女子爱上仙人后,作为云家嫡系的她并不能避开自己的命运。” “当年赠你昭心的那位云家人,正是这名女子的母亲。云家人用她母亲作胁迫她被家族强行嫁给了别人,生下了一个孩子。连冒险家都无法继续做下去。” 黄先生猛然听见了被隐瞒的内容,有些呆滞。他又听见黑袍男人继续说:“之所以要去琥牢山,正是因为她喜欢的仙人在那里。” 道人掰着指头数,“理水叠山真君”这个词刚从脑子里冒出来,黑袍男人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缓慢道:“她爱的并非理水叠山真君。琥牢山的那位真君擅长镇压与封印,听山名便知。山中并无仙家常客,于是真君闲时便用山中琥珀雕刻,竟是雕出一只有灵性的珀鹤。” 他望了一眼黑袍男人,对方的眼睛就像石珀一样。石珀本就属于琥珀,只不过是纯度更高的琥珀。 “山上常清静,并无烦忧;山下多僝僽,人心繁杂,”黑袍男子直视他,再次问道人,“上山,还是,下山——?” 耳旁传来昭心隐约响声,像空xue中微风吹拂,像乱石间泉水流淌。 像,珀石碎裂的声音。 [肆] 太山府将沉的那日,昔日仙人洞府里有过一场棋。这局棋天地皆知,道人亦知。 下棋的人是一位金眸男子,和,道人的师傅。 道人坐在棋盘的侧边,面前是一左一右黑白棋盒。 最后,他师傅投子,并非认输,而是说这棋盘不够大。 看不清面目的师傅跟他的对手一起站起身,小小的道人没有起身,仰头,只觉得他们实在高大,像两座山一样。 他师傅说要以璃月山河为棋盘,掌心向上平放一颗棋子,而后掌心翻转朝下,棋子如水滴落在棋盘上。 他投子时,太山府沉了。金眸男人的视线忽地转到了小小道人身上。 [伍] 黄先生在外寻了两日,并无结果,反倒是把街角说书人讲的故事给听得七七八八,他在夜里返回客栈,一进大厅,就看见同行人坐在老位置。面前还是一壶没喝的酒。 他跟上次一样行动,坐在了黑袍男人的对面。说书人在街口讲旧年的传说,说那绝云间,仙家地盘,以前也有凡人能通过试炼,便可以掌握仙缘,一步登天的奥秘。 黄姓道人和黑袍男人中间隔了一个棋盘。 “说起来,你叫什么名字?”这问题早就该在认识那天问了,可是道人平日里都忽略了这个问题。现在想想,这种忽略也是古怪。对方好像长久就在这个世间,也似长久就在每个人身旁一样。 黑袍男人指了指棋盘。 “赢了,你就会告诉我?”道人捻起一枚棋子,犹豫道。 黑袍男人点了点头,抓了一把棋子,猜单双先手。 他走黑棋,黑袍男人白棋。 他不会下围棋,便用五子棋。道人不会辨识棋盘棋子的材质,只能从其上蕴含的仙力感受出来是好东西。这好东西如今沦落到小客栈里下五子棋,好在双方都不在乎这一点,该怎么下就怎么下。黑袍男人喝茶,他吃饭吃菜,并不耽误棋局。 黄姓道人有些走神,他念起第一次见到黑袍男人的场景。他在绝云间的山腰遇到了云家人,得到了昭心。而就在绝云间的山脚,黑袍男人正引着个迷路的采药草的孩子下山。说来好笑,道人身为仙家的一员,从未下山,也险些迷路,还是跟在黑袍男人身后才走出去的。又是同一个目的地,于是二人结伴前行,从绝云间直到这里,一路来都是这样。 ——是这样的吗? 他盯着棋盘上的黑白子,黑子被白子堵住了一切去路,玩的五子棋,反而有种被包围的感觉。黑黑白白,横横纵纵,在道人眼中形成一条条一点点。 “云家女子所爱的那位仙人,在理水叠山真君座下,原本也该擅长镇压与封印一脉,可他爱上了这名人类女子,反而擅长起来了守护。” “他善守护,听闻地动山洪不平,挖心取心,作珀玉,用以护佑世人。”黑袍男人淡淡说。 黑袍男人一子慢慢落下。 “他守护的人里面,有人害死了他心爱之人,让这名女子连最后的愿望都无法达成。” 黑袍男子张开那双金珀似的眼睛,问道人,也像问他自己:“然后他下山,守护了这些人,为何?” 道人垂头看向棋局。 黑与白的棋子在横线竖线间滑动,像算珠子,像眼珠子,像蚌里没含透的石珠子。 “赠你昭心的那个人,是她的母亲。”这句话回响在道人的耳边。 他握住棋子,捂住头,他终于发现哪儿不对劲了,是时间。 云家人赠自己昭心就在半山腰,为何抵达山脚,人间就换了一轮呢?之前与自己谈笑的挚友,成为了一个母亲,而自己的女儿因为爱上仙人死了。时间怎么会有如此之快呢? “世俗间常有一言,天上一日,地上三年。”黑袍男人突然说。他始终戴黑布于脸上,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黑袍男子将一枚白子放在手背上,看棋子在上挪动,手背指节如山脊耸动,男人又一次问:“上山,还是,下山?” 道人迟迟未落这一子,他捂住头,忍着头疼他大口呼吸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黑袍男子看着他,他有着一双金眸。像那场梦中他见过的眼睛,那个太山府沉没的梦境。 男子的嘴唇在动,可是道人听不见声音。 上山,还是,下山? 上山去、上山去、上山去—— 若是能摆脱这个世俗纷扰,上山去罢。道人闭上眼睛。他听见有人呼喊自己的声音。 [陆] 绝云间的最上面是什么?师傅问。 是云。他回答。 不是,绝云间最上面,是“仙缘”。师傅说。 “什么是仙缘?”年幼的道人坐在桥边,脚伸在水中,面前是湖水一片。 “是世人所求之物,”他的师傅回答,看不清面目的男人蹲下身,用手舀一抔水,“世人的欲望就像这水一样,承载了许多东西。我们让凡人登仙梯,让他们登上绝云间最上层,便是筛选这些有欲望、有愿望的人。只有这些人,才会拥有神之眼。” 道人看向自己的腰间,那里用绳子挂着一枚岩系神之眼。 “可是师傅,我没有欲望,也没有愿望啊。”道人并不懂这枚神之眼怎么来的。 他师傅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轻声说:“没关系,反正——太山府已经沉了。”这些神之眼的拥有者如何求仙缘,仙家也不会为他们让开一步了。 年幼的道人想要起身,却被身后的人按紧肩膀,然后用力推出。 面前本该是一片翡翠般的湖泊,可是他开始下坠。道人看见山在升高,自己在往下掉。 一座仙人洞府也在垮塌,一寸一寸矮下去。它其中的支柱倒塌了,发出春雷般的声音,发出开河的声音。耳旁还有别的轰响,道人才发现湖水变成了瀑布,从高高的峭壁上冲激而下。 他还在持续下落,这求仙的绝云间实在太高太高—— 高到他看见了自己,他自己坐在了绝云间云雾里,他师傅教自己对弈,那些凡人在下方登仙梯,一个个上来,一个个掉下去。 高到他看见了自己,他自己站在了绝云间山顶上,他自己在比划练剑,有几个登上山顶的凡人,一个个过来,一个个又回去。 那些凡人在跟自己说话,讲尘世间的故事。 他们的眼睛很亮,哪怕登不上这百丈千丈的梯子,去往那绝云间最高层也没关系。 他们说绝云间真美,在底下可见不到这些风景。 也有贪婪的人低声劝诱他,让道人带自己上去。 也有恶毒的人,想把他从高高的绝云间推下去。 就像现在这样,被推下去,掉下去。 道人又看见了自己,刚下山,山腰遇到了云家的人。对方赠昭心,摇晃那珠子,听见了清泉流淌的声音。 快要到底的时候,道人觉得自己应该快要死了。贴近大地,却一切停止。 有人问,你要上山,还是,下山。 上山去,没有烦忧,这些凡人救不救与他何干。 下山去,忧愁多多,这些凡人生死便在他眼中。 道人的脸几乎挨着地面,他咂咂嘴,反而想起那庙会上糖人的滋味,很甜。 尘世里的糖都很甜。 他又看见了自己,坐在一个门槛上,脸色苍白。而那个自己突然仰头,笑了笑,朝着这边说:“落子无悔,你呢?” 客栈饭厅人声鼎沸,他好像没有睡去多长时间。而他师傅委托他送达的匣子已经打开,里面放着一枚染血的琥珀,其上有鹤纹有云纹。黑袍男人与他对坐,面前的棋盘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围棋,看上去黑子赢了半子。他手上的黑色棋子从指间滚落。 执白子的黑袍男子看着他,于是说:“我叫钟离。” 尘世里的糖是很甜的。那个糖人师傅为黑袍男子画糖人,画了一个岩王帝君神像轮廓。他看见的方块不过是帝君手中掌握的柄权。 道人将这个匣子推到钟离面前,他说:“我要上山去。” 这句话刚落下,他感到灵魂好像终于坠落,落到了大地上。手上应当全是石屑和血。 绝云间上面有什么?他说有云。 山上没有他师傅,只有他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有他自己。 他上山去,他抬手抚摸面前这尊岩王帝君神像,这神像被他雕刻出了脸。 那个梦中,他看见了自己。糖人师傅为黑袍男子画糖人,勾勒几个方块,那是帝君掌握的柄权,而糖人师傅一抬头,竟然是他自己的脸。 凝固的糖,颜色像琥珀。 山下,长久戴着黑布的男子,将那块布取下。他站在天衡山,凝视着璃月港。周围,往生堂的人还在走动,却唤他多看会儿,这里看璃月最是好看,而且就在天衡山,安全。 [柒] 道人与岩君下了一场棋,道人说棋盘太小,我要用璃月的山河。 这棋盘太小,这太山府太小,盛放不了人的欲望与愿望。 于是太山府沉没。 道人说请帝君看看这个世间,人与仙也有自己的心,也会守护好这个世间。 他们下了一盘漫长的棋,看人与仙上山还是下山。道人说棋局结束那天,帝君须得来见我。道人从高高的绝云间纵身跳出,跳到了这个人间里。 在那边,仙人珀鹤啄出自己的心脏,用以守护。 现在,道人拍拍自己手上的石屑,用那把刻刀刺入自己的心脏。心头血一滴又一滴,流成血玉。他面色苍白,身上白色的道袍染成红色。 他上了山,然后往山下走。 道人来到了璃月港,又来到了往生堂,讨要一杯茶喝。他就坐在往生堂的门槛上。背对往生堂,面往璃月。我们都是为了所爱的世界而已。 喝完茶,道人把杯子放在地面上,他察觉到了注视,便抬头看了一眼,说:“落子无悔,你呢?” 那天璃月在飘雪,到处白茫茫一片,往生堂外也没有人。 接着道长说棺材放这里就好,末了,提起一口气道了一声谢。头一歪,倚着门扉就去了。 他的掌心慢慢打开,一团滚圆的红玉跌落而出,被来人在往生堂台阶下拾起。 往生堂新上任的客卿站在台阶下,抬头说:“我来见他。” 匣子里,珀石和红玉相融,形成了新的法器,后人常唤它为:黑岩绯玉。 我们的棋局算是平局,没有上山,也没有下山。 这局棋的最后,岩君对座空无一人。岩君起身的同时,无根悬流自峭壁冲激滚落,太山府彻底沉没。岩神的一只手稳稳接住滑落的神袍,随后他将这件白袍盖在了棋盘上。耳边浪声涛涛不断,如惊雷、如开河、恰如道长最后一手落子声。棋盘里,道人的灵魂消融在血玉中。 岩君说:世事如棋。 道人知晓下半句:观棋不语。 道人却说:我是棋中人,应当言语。请岩君来人间看看。 于是道人含笑死去,帝君有了凡体步入人间里。道人知道,在那之后,会有人代替自己行走在人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