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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人身子未动,头却不由转了转,微仰起脸看向仅在咫尺的佛子。“…………”“…………”“…………”“涌澜,”对望半晌,昙山先开口,冷冷清清地问他,“你脸红什么?”“……我没有!”驴说。僧人心中莞尔,笑意及不到面上,却漫漫沁入眼底,也不再说什么,竟就这么站直身子,径自转身走了。剩下挽江侯一个人,心神不属地坐了起来,背靠着床头左看右瞧。看摆设布置,此处应是一间寺庙中的禅房。房中燃着佛香,窗外慈竹青郁,细听还有潺潺流水之声。窗里窗外俱瞧遍了,挽江侯才觉出身上清爽整洁,并无一丝不适——他那时痛得汗湿重衣,整个人跟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现下身上却觉不出一丝粘腻,且换了身细软干净的里衣。此处若是一间寺庙,想必没有什么下人仆役,昙山怕也不会支使别人为他净身换衣,那……挽江侯一念至此,刚凉下去的脸又腾地烧了起来,呆呆坐在床上,终于像个晕了三天的人该有的模样。昙山跨进禅房便见这人发癔症一样坐得笔直,面若桃花,呆若木鸡。“涌澜,过来吃点东西,”昙山把手中端的食盘放在桌上,又递了一套常服外袍给他,“吃完随我去和此间住持道个谢。”“…………”边涌澜魂飞天外地接过袍子,耳听僧人续道:“此处在峨眉山中,寺中住持对温养魂魄一道颇有研究,他早先为你看过,应是没有什么大碍。”“…………”“涌澜?”“…………”“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昙山见这人接过衣服就不动了,跟他说话也没什么反应,不由抬手试了试他的额头。“……没什么不舒服,”挽江侯闷闷开口,把和尚的手从额头挪到了自己的眼上,两眼一抹黑道,“就是得缓缓。”“…………”昙山也不知他又在闹腾什么,见他面色虽红,额头却也不烫,便不再管他,拿过外袍上的发带,趁空为他绾起头发。和尚庙里自然不会有什么梳子,昙山以指代箅,细细理过身前人的发丝——佛子手指修长,那是一双诵经念佛的手,执过木鱼,捻过佛珠,现下却自三千烦恼中徐徐穿过,手持发带一圈一圈绕紧——束了一个七扭八歪的驴尾巴。“你……”挽江侯缓了半天,似是终于缓出了门道,面上红晕一分分褪了下去,不回头地问道,“……你把印拿回来了?”“嗯。”昙山随口应了一声,也觉得自己束发的手艺不太过关,便又伸手整了整。“你自己没头发,瞎摆弄我的干吗,”挽江侯似有些不耐烦,把发尾从僧人手中拽了回来,自己三两下重新束好,口中轻声嘟囔了一句,“……我说怎么无缘无故对我这么好。”寻回长安印之际,怕就将是分别之时——说话人的口气并无丝毫责备,只有一分掩不住的心酸。“…………”昙山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静了静,伸手在被中摸索了一下,拎出一只睡得热乎乎的小东西,放到边涌澜怀里,“狸奴好几日不见你,便非常想你……它化为本相,真识耗损太过,现下还醒不过来,再过十天半月也就醒了。”小兽四仰八叉地仰躺着睡在挽江侯怀中,是个最安心、最不设防的情态。边涌澜低下头,鼻尖轻轻蹭了蹭狸奴一起一伏的肚子,才发现自己竟这么容易流泪——他想问他,狸奴会想我,那你呢?你会不会想我?又想问,要不你把狸奴留给我,有它陪着我,兴许就没那么想你了。但终是什么都不肯再问,默默按下眼中热意,拿过外袍穿戴整齐,笑了笑道:“走,我们去谢过此间住持。”寺名普贤,庄严古朴,前殿有香客人语,后殿却只闻鸟鸣禅声。昙山许与此间住持有旧,又或天下佛子本就不分你我亲疏,那老僧人慈眉善目,待人极是和气,先道不必多礼,又一字一句为边涌澜讲解温养魂魄之法,最后笑言道:“小施主无需多虑,你这魂魄本就较常人凝实许多,命格更是万中无一的富贵吉祥,老衲看你此生定平安康健,无苦无忧。”边涌澜方要道谢,又听老和尚道:“小施主莫当自己是客,寺中可随意走动,不妨事。峨眉山中清净,灵气纯澈,若无要事不如多住几日,把身子彻底将养好了再启程。”挽江侯一时无言,只觉这话自己不便作答,却见昙山颔首行礼,代他应道:“便劳烦了。”峨眉天下秀,物华天宝,凝翠叠绿。寺中有一溪活水,逆水而上,出了后山门,便见曲径通幽,一条小路石阶和缓,蜿蜿蜒蜒,也不知通去哪儿。两人一前一后,相隔半步,沿路走了片刻,便已身在山中。挽江侯离了山路,循水声来到溪边,随着溪流漫无目的而行,眼见满目青翠,山花烂漫,偶有小兽跃出林间,到溪边饮水嬉戏,许因在这不杀生的人间仙境里呆久了,见了人也不大惊慌。“涌澜,你身子还未好全,莫要走得太远。”昙山陪他走了大半个时辰,见天色将暮,终于出声劝了一句。“我没什么事,只是躺松了筋骨,有些气闷。”边涌澜走了一圈真气,只觉身上没什么大碍,身随意动,翩若惊鸿地掠了出去,在溪中捞了尾活鱼上来,掂了掂,又轻轻放回到溪中,可见也是手闲。“夏春秋那老头儿也不知是死是活,”挽江侯想到落入人手的囚龙,冷哼一声道,“待本侯回京……”他本想说,待到回京向天子禀明西南王的所作所为,再带齐兵马去找那两个老头儿的晦气,却又想到昙山多半不会和自己一起回去,剩下的话也就不想说了。“他还活着,这峨眉山中他不敢来,待你……”昙山想道,待你回京后,并无需挂心此事,他既曾是我师门中人,贫僧自会善后,却也不知为何没有把话说全。暮色渐起,溪上浮出薄薄的水雾,两人隔着一丈之距,片刻相对无言,却又在下一刻,同时抬头看向天边——普贤寺的晚钟敲响了。梵钟不急、不徐,沉稳端穆地,一声连着一声,从山下遥遥传来,乘着晚风薄暮,遥遥攀上天际,回荡在群山之中。十八响后,钟声暂歇,昙山重垂下眸,开了心识观想,望向自己的指端。红线尚在,却不复千里之遥,延出一丈便到了头,系在另一个人的指尖。钟声再起,亦是十八声响,声声都似佛问,问他最虔诚的孩子:“你可愿放下?”五日不眠不休的追行中,僧人心中未曾片刻有佛——他不敢有。只怕念起了佛,便放下了人,断了一条因果红线。但现下这线已用不到了——佛说:放下。不爱一个人难吗?若愿意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