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鸾(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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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柳梦,突发奇想心血来潮,在年少俊美的如意郎君面前,笑意盈盈地打开了箱笼,要给他介绍自己在京城繁华地里诗情画意的人生。她把里面的信一封又一封地拿了出来,仔仔细细正正反反地展示给他看,一边展示一边说: “——这个呢,是大司农家的大公子,精研易理。还没跟你讲,京中有个叶老伯,奉了圣上的旨意编修本朝《文选》,便借机聚集了许多名士墨客,他做东道,专选京城内外,清雅怡人的山水园林作为会场,主办讲学会,请大家一起切磋学问。我也有幸常常被请去,就这么认识了好多人。有一次题目是讲《易》,这才发现有这么一个人物……” “——啊,这一个,是个公主jiejie,文武全才,什么都会。三十来岁的年纪,辈分却大得多,比当今圣上还要长两辈,昭阳的封号,还是高祖在遗诏里赐的呢。我也是在一次讲学会上遇见的,多亏了叶老伯,不然怎么能见到身份这么尊贵的人。居然她还记着我,真是受宠若惊……” “——这一个呢,是尚书令家的三公子,远师李氏父子泥金青绿之法,擅画山水,年少知名。我十四五岁的时候沉迷画画,写信向他讨教设色之法,他便寄了画册过来,因而相识……” “——这一个也很了不起,据说当年十三岁的时候,就考上了武进士,可能就因为这样,性格里有点傲劲……他一个正经的武将,和我们吟诗作对讲学问,一点不落下风……他因姓卫,所以我们时常叫他‘卫将军’打趣他……那一年冬天,叶老伯带着我们一大伙人,去爬东山的梅花林,我们都拿毡袍裘衣裹得厚厚的,唯独他穿的最简断利落,在小雪里随手张弓搭箭,还真的射了一只梅花鹿来……” 她翻来翻去,又翻到一个: “——这个夏侍中,是当今的长平侯,年纪轻轻就袭了爵,皇亲国戚身份高贵不必说了。更难得的是学问好的不得了,为人的品格也很高,长的更是漂亮非凡,简直像是天上的仙人一样。京城里的人,鲜少有不仰慕他的……堂表姊妹里面,想嫁给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可是冷静下来想想,也都觉得有点自惭形秽,配不上他。所以只要能和他搭上几句话,也就心满意足了……不过他呢,好像还很欣赏我的样子……” 她的夫君起初还平心静气地听着,一封接一封地接过她手里的信,看来看去,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慢慢地,柳梦从学问说到性情,从性情说到容貌,越说越像是走了心。他抬头看着她古灵精怪又不怀好意的狡黠笑容,像钓饵在大鱼的眼前晃来晃去,越听,俊丽的容颜越扭曲。他终于走了过来,抱着腰,把她拖到了床上。 “你就这么想看我吃醋啊。”他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沉声问。 “……你难道真的吃醋啦……”柳梦很少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吃了一惊,捏了捏他故作严肃的脸。他拍开她的手,报复似的用力咬了一下她湿润的嘴唇。她吃痛嘤咛一声,就换他笑了出来。夏天的热气结成细密的汗珠,像被粘腻的蜜糖裹着。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只是,他一伸过手来,她就没了办法,乖乖地成了他的俘虏。 后来柳梦枕在他的颈窝里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轻轻哼着歌,却听见她的夫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到底是为什么看上我的啊。” 这一句叹息让柳梦一下子清醒过来,张开眼看见她的夫君,居然真的露出了黯然伤心的神色。她有些后悔,深感抱歉,却伸出手指戳了一下他丰神俊朗的脸颊,一脸认真,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看上你的脸了呀。” 他被这状似无辜的回答噎了一下,苦笑着说:“我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小乡绅,虽然读过书,但也只是读过而已——你说我好看,可是恐怕也比不上你说的那些‘天上的仙人’——我意外和你遇见,又被你相中,现在想想就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你不要想那些,他们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可是我知道,只有你跟我是一样的人。”这一次,柳梦的回答极其明快,“他们都已经过的很好很好了,却没一个人满足,做了官就想着要做更大的官,有了权力就想要更多的权力,有了权力就能肃清朝政,匡扶社稷……他们就为了这些事而终日劳心,期盼着自己没有的东西——不管是大道理还是私心,我都懒得听。一辈子的时光,都消磨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上,太无聊了。也只有你过的那么纯粹,快快乐乐地活在当下。在京城里的时候,遇见我之后,看着繁华过眼也一点不羡慕,一点也不像他们那些人,总是想方设法地更进一步,再进一步……” “我只是觉得自己没什么本事,怕是做不了官,所以也不去钦羡那些达官贵人……” 柳梦摇了摇头,认真地说:“做官只是一例,人世间的事,大都跟做官相似。没本领去做官,还有本领去阿附贵人。实在没有门路,还可以从奴仆里发迹。太高的人望不上,太低的人又瞧不起,人人都想比身边的人更上一层——你那时本可以这样做,超出你的同乡们一大截子,你却一点没动心——为了把周围人比下去而费尽心思,这便是现下的世道。可是我不喜欢,他们就是再好,我也不喜欢,不愿意和他们一起过那种生活。” “是啊。都是奴婢,也要争在主子那里得脸;都是学徒,也要争谁最得师傅喜欢;都是伙计,也得争个领袖出来;就连财主家里的几房老婆,还要争得不可开交。甚至就为了争这么一点高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是,虽然有的人是贪心,但有的人也是没办法。想来你我都算幸运至极,生下来就不愁衣食,能按照自己的心愿来活。我有时候想,只要将来还有一口饭吃,守着一亩薄田糊口,也就足够了。这样一想,就过一日快活一日,不再为将来的事担忧了。” 柳梦听见夫君推心置腹的话,望着他赏心悦目的侧颜,心情无比畅快。甜蜜的余韵深深地游走她的胸中,令她又是快活,又是得意。得意于自己终于从命运琳琅满目的馈赠中,选中了最爱不释手的那一件,牢牢地抱在了怀里,直到天涯海角岁月终结:“所以不要消磨我们的运气,每天都这样过下去就好了——你说,我什么时候能有一个孩子。我好想和你生一个孩子,我要教他读书,把我喜欢的东西都给他讲……”那天午后天清气朗,幽柔的日光一缕缕照进纱帐里来,她便对着近乎透明的光线,张开了双手,从指尖上看见一粒粒温柔的光辉。 “要是他不像你好学,而是像我一样,不喜欢读书,可怎么办呢。”她的夫君不禁失笑。 “嗯……那就随他的便吧——不行,我还是要教,我教我的,看他怎么想方设法逃学,你就看着我们整天斗智斗勇,这样也不错——” 可是日光再照下来的时候,却不再是流水或是游丝,而是针尖,一针针扎进她炽痛的眼睛里面。 她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隐隐约约听见丫鬟带着急切的哭腔,对远道而来的苏云说:“……先时是老夫人没了,姑爷和小姐去送葬……姑爷的手给棺材钉划破了,没两日便着了风,治都来不及……小姐伤心过度,一病不起……本来年前已经坐了胎,结果一病一惊……连孩子也掉了……” 前尘缭乱如同走马灯一样。柳梦终于从药气缭绕的床榻上走了下来,日复一日地坐在廊下,看枯枝上开出雪白的花,花落了变成浓绿的树荫,最后却只有红叶一片片飘下来,落了满院。 不知过去了多少个轮回,她又在这个院子里看到了苏云,坐在她的对面,伴着两杯淡而无味的茶。 苏云按了一会脉,如释重负,微笑着打趣她:“贤妹的养气工夫越来越好了。” 柳梦忍俊不禁,笑了出来:“哪里有养气工夫,说的我好像真的当了道士。” 两人相视,苏云收起了戏谑的笑容,正色道:“不管怎样,现在这样就彻底好了,再没有妨碍了。” “敬之,我该多谢你,实在劳烦你为我费心。其实,我这些年整日读老庄,已经彻底读明白了。庄子丧妻,鼓盆而歌。生是一样,死也是一样。不会再伤心了。” 庄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前来吊唁,却看见庄子坐在门前,敲着盆唱歌。惠子谴责他无情无义,庄子却说,所谓人,本就是从一无所有中变化而来,那么最终,也必须通过死亡回归到一无所有的原初当中。这就像是春夏秋冬四季轮转一样,人如此,自然如此,世间万物皆是如此。因此生与死,既无谓喜悦,也无谓悲伤。 柳梦一夜未眠,辗转反侧。到了次日,终于有所了悟。洗漱已毕,略用了点早饭,便持柬去长平侯府上拜见夏太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