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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某个时候有人过来轻轻敲门,菲利克没有理会,门没有上锁,但对方也没有进来。这栋乡间别墅通透敞亮,但总是缠绕着挥之不去的不安感。菲利克不止一次撞见少校夫妇焦灼地低声说话,少校不停地用茶巾擦额头,尽管室内很凉爽。八月中旬的某个深夜,四辆伏尔加轿车驶入院子,横七竖八地停下,有一辆还压到了花圃。穿着克格勃深色制服的军官鱼贯而入,挤进窄小的书房,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像一群忧心忡忡的鼹鼠。菲利克蹑手蹑脚去厨房找吃的,途中意外听见父亲的名字,不由得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书房里的动静,他们反复提到“柏林”、“赫鲁晓夫”和“墙”。一个红胡子军官察觉到菲利克,瞪着男孩看了一会,胡髭动了动,像是想张嘴咬人,随后用力关上书房门,落锁,响亮的咔嗒一声。菲利克清醒地在床上躺了一整晚,注视着撑起屋顶的三角形木梁,想象着父亲躺在空荡荡的无名街道上,濒临死亡,衣服浸透了血。楼下传来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菲利克爬下床,走到窗边,看着那四辆黑色汽车逐一离开。然后,毫无预兆地,父亲回来了。那是8月20日,一大早,这意味着父亲是凌晨从莫斯科出发的。他轻手轻脚地走进阁楼里,把菲利克摇醒。收拾行李只用了十分钟,大人们站在厨房里聊了一小会儿,少校还穿着睡袍,因为父亲说的什么话而紧皱着眉头,炉子上的水已经烧开很久了,蒸汽把盖子顶得当当作响,没人理会。不到七点,菲利克打着哈欠走出了“达恰”,爬到副驾驶座上。父亲关上车门,摘下皮手套,发动了引擎。上尉脸色苍白,因此下巴右侧那块没刮干净的胡茬变得格外显眼,菲利克不由得盯着看,父亲向来梳洗整齐才会出门,连一缕头发都不会跑偏。这一小块被剃刀漏掉的胡子比什么东西都更让菲利克觉得不安。他看着父亲攥着方向盘的手,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一小块瘀青,是因为他用这只手勒住某个人的脖子吗?父亲用这双手杀人吗?车快要驶上桥的时候菲利克回头看了一眼房子,它裹在细纱似的晨雾里,二楼的窗户全都拉着窗帘,没有人在往外看。——在苏黎世远郊的小火车站里,铁轨空荡荡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雪粉变成了鹅毛大雪,狂风怒号。月台上只有一盏灯还亮着,为孤零零的旅客划出一个鹅黄光圈,顺带照亮了钉在柱子上的钟。六点五十分,从里昂来的车还有四十五分钟才到,布达佩斯的慢车遥遥无期。彼得在想他的父亲。他越是仔细地回忆父亲的点滴,就越发肯定自己现在的境况是父亲一手造成的。然而彼得已经无法清楚分开克格勃和父亲了,克格勃就是父亲,反之亦然。是怎样的父亲才会教年幼的孩子监视、窃听和撒谎?怎样的父亲会掰掉孩子们的棱角,把他们削尖,劝他们互相残杀?风拉扯着彼得的大衣,他发着抖,弓起肩膀,双臂环抱着自己,挣扎着抓住迅速流散的暖意。偏偏在这个时候,河湾旁边那栋白色“达恰”的样子清楚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白色花岗岩在夏日暖阳里闪闪发亮,像讥讽似的。安德罗索夫一家给他的不是照顾,而是不加掩饰的监视。为了防止外派到铁幕另一边的克格勃军官叛逃,奥尔洛夫上尉唯一的孩子当然要交到另一个克格勃军官手上。要是父亲真的没有回来,他们的公寓就会被没收,继而清查,那些曾经给菲利克买过糖果的反间处雇员会闯进门来,砸毁母亲的钢琴,撬起地板,割开床垫和沙发,寻找奥尔洛夫一家是帝国主义走狗的证据——而且他们百分百会找到的。等彼得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也已经学会保持沉默了。办公室的门开了,灯光淌到水泥站台上,列车员站在那里,仍然穿着那件不合身的马甲,一手扶着门,另一手拿着壶嘴冒烟的搪瓷茶壶。彼得和他对视了一会,两人都有些尴尬,因为他们谁都不想接近对方,但列车员的责任感迫使他拯救这位快要冻僵的旅客。“还是进来坐一会吧,先生。”列车员疲惫地叹了口气,就像劝小孩不要继续在泥地里打滚。彼得什么都没有说,站起来,拉紧大衣前襟,踉跄了一下,走向流泻出热量和电灯光线的办公室。列车员指了指一把放着格纹软垫的木椅子,彼得听话地坐下了,双手交握放在大腿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桌布上的茶渍。列车员关上门,拿着茶壶回到桌子旁边,重重地在彼得对面落座,椅子嘎吱一响。“冷得厉害,是吧。”列车员往旅客鼻子底下推了一只缺了把手的茶杯,把热腾腾的茶倒进去,“糖?”“不用,谢谢。”列车员往自己的茶里加了两勺糖,把杯子拢在手心里,放到下巴下面,像是要用蒸汽给灰白的胡茬浇水。风拍打着窗户,声音比在外面小得多。墙角有个带着长通风管的老式烧煤暖炉,散发出强烈的暖意,像厚毛毯一样把人裹在里面。彼得碰了碰杯子,检查自己的手有没有完全恢复知觉。“您是在等从布达佩斯来的车吗?”列车员问。“不知道。”“不知道?”列车员反问,放下杯子,“那您在这里干什么?”彼得耸耸肩,没有说话。“在等人吗?”“也不算。”彼得回答,眼睛看着窗户,从布帘的缝隙里能看见站台上的灯,“说赌博可能更适合,而且瓦西里可不是个容易预测的人。”“‘瓦西里’是朋友还是债主?”彼得看着列车员,笑了笑,蓝眼睛里有一点爱莫能助的神色,仿佛不是他不愿意回答,而是真的不知道答案。列车员垂眼看向他放在桌子上的手,衣袖沾着的污渍在明亮的灯光下看起来更像血了,列车员决定什么都不问,彼得留意到了他的视线,但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把手收回去。“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我还是要一点糖吧。”列车员把糖罐放到旅客面前,站起来,从橱柜里取出一盒饼干,顺手拧开了放在橱柜顶上的收音机,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倾泻而出,列车员赶紧把音量扭到最小,耳朵贴到喇叭旁边,皱着眉头,仔细地调整波段,总算从白噪音里打捞出一个苏黎世本地的德语电台,他扭头看了彼得一眼,可能是想问他介不介意,但还没开口就被收音机打断了。列车员调高音量,全神贯注地盯着收音机。“天哪,您听见了吗?”“我不会德语。”彼得回答。列车员继续听了一会,一只手扶着收音机天线。新闻结束了,被音乐取而代之。列车员关上收音机。“人们在墙上凿了个开口……墙已经拦不住任何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