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感他所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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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法通过眼睛作为媒介,那些精神能力者没法彻底接入他的精神,自然也没能读取他的记忆。商量了半天,最后讨论出可以用声音做媒介试一试。 当然没有结果。 好不容易勉强链接上精神,因为没法从眼睛里直接读,只好让他说。刚被拔光了牙,连第一视角的女巫都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等了好几天,好不容易等肿消下去,里奇境内所有精神系三级能力者围在狭小的牢房里,记录官拿着纸笔如临大敌围了一圈又一圈。 所有人严阵以待,才听懂他说的是: “我忘了。” 不管怎么问,温和的委婉的旁侧敲击的,一旦问到和贝拉琴相关的,答案就只剩这三个字—— “我忘了。” 欧米拉不信,当然,没有人会相信。但见过记忆里那扇难以撼动的大门的女巫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她想过,一个从来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一个原本前程无限的能力者,一定是受不了那样的羞辱和折磨,才会通过遗忘将自己永远封存进无法打开的门里保护自己。 原来不是的。 为了避免在精神无法承受时说出什么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从最开始就逼着自己忘掉一切。忘掉不能说的秘密,也忘掉珍视的一切,逐步将一切全封进那扇门里,到最后才会连自己是谁都一并忘了。 能力者们试了不知几次,直到过于频繁持久的精神控制让这具身体的口鼻耳朵出都不断渗出血来,他们才不得不放弃。 精神上拷打不出,只好重新换回物理的手段 。 在送走那些精神系能力者前,欧米拉让他们给他种下精神暗示。原本是有将近十条的,不断的失败后逐渐减少,七条,五条,两条,最后欧米拉说: “那就让他必须活着,他要是死了,你们也都可以死了。” 为什么要禁止“死亡”?女巫终于明白了过来。 活的,当然要活的,[造物之手]可转移不了死人身上的特性。他要是死了,里奇这些年的工夫,还有那听起来就荒谬的“造神”计划,不就全成泡影了吗? …… 黑暗中的感官好像格外敏锐。 共感程度已经最小了,可不同于能看见的时候,女巫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击穿身体的电流,被吸水的纸敷住口鼻时濒死的窒息,整张人皮被从身上撕下来的剧痛。 疼痛在没有光的世界里成了唯一,她听着最开始沉静的声音从嘶哑到干枯,最终微弱几不可闻。 可他永远只重复着那三个字—— “我忘了。” 最后,她感到自己躺在什么地方,她已经无从知道这具身体现在是什么样子,但她知道,他应该确实已经不像个人了: 没有皮肤,裸露的神经和肌理血淋淋接触着空气中的尘埃。手的存在已经感受不到了,也不知道是神经彻底坏死还是干脆已经没有了。腿好像也不再完整,应该是有几处在刑讯过程里被生生剐掉了。 看不见,动不了,生命的本能只剩下几近于无的呼吸和心跳。 然后,刀尖从胸口刺下,就像剖开一具标本那样。胸腔被打开,跳动的心脏和脏器赤裸裸暴露在冰冷空气里。 有手按在裸露的肋骨上,小心触摸那颗微弱跳动的心,像触碰着什么珍贵的宝物。然后,那只手似乎抓住了什么,有种黏连的感觉被拉扯而起,随着手的用力一扯,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失去了。 “这就是序列13的特性,你看,多漂亮……”那声音顿了一顿,又很抱歉似的说:“不好意思,忘了你看不见了。” 女巫瞬时认出了这声音,这正是几次围堵追捕她的[造物之手]! “别废话”,另一道像是欧米拉的声线响起,冷漠而不耐:“动作快点。” “性子太急可不好”,这声音笑呵呵的,“已经装在这儿了,过几天就是你的东西了。” 好像有什么被放下,已不敏锐的耳朵模糊捕捉到一声撞击声,然后有手指划过他血rou模糊的身体,很有兴趣地挑起嵌在血rou里的神经——应该是神经,因为那个位置一瞬间传来直刺脑髓的痛感。 但即使被从血rou里生生扯断神经,这具身体也只是死了般一动不动。 他已经连痛的力气都没有了。 “稍后我准备用这具身体来试试特性移植,我想想……将军啊,你觉得用魅魔的特性怎么样?”笑呵呵的声音说:“要是移植成功了,就像在母亲zigong里重新生长……他不是正好什么都忘了吗,就像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儿一样,多有趣啊!” “我不同意”,很像欧米拉的声线极快回应道,声音里透出些嫌恶来,“那么多实验体,还不够你用的吗?” “大部分实验体特性移植成功率很小,而且这可是一个活着的四级能力者,一个绝佳的实验对象。当初为了把他救回来,可是让我消耗不少。” 欧米拉的声音带上了点怒意:“你用的都是我的下属。” “诶呀,你不是同意了的吗?”带笑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刻意的无辜来,“就算那改造计划,也不过是你挥一挥手的事情。将军大人只是提了一嘴,信任你的好士兵们可就都前仆后继签下了自愿书呢!” “闭嘴!”欧米拉好像发了火,女巫听到他模糊的咆哮声。 “国王陛下可是同意了的”,与他相对的那道声音中不但没有害怕,反而隐隐透出压抑不住的兴奋来,“关于他的实验,国王陛下也已经同意了。” “——还是说,将军是怕自己有一天也落到这个地步?” 四周安静了很久,她终于听到欧米拉开口—— “你真是恶心。” 而另一人只是笑,笑着将某种没有实体的东西塞进被剖开的胸腔,阴冷潮湿的感觉一瞬间从心脏往外蔓延开来,血液像被替换成了某种冰冷黏腻的东西,软体生物在每一根毛细血管里蠕动着往深处爬行。 连被剖开胸腔扯断神经都发不出声了的身体,居然从还没断开的声带出发出了一声极低极惨的嘶鸣。因着胸腔已经不再封闭,这嘶鸣变成了呼呼的气声,像冬天的风从破烂的纸窗子倒灌进来。 那种蠕虫似的生物扭动着钻进每一根神经,每一根骨髓,颤着往人体不该被窥探的最深处爬,从心口爬行到肢体被剪开的末端。每经过一个地方,便在一个地方安家落户,繁殖出成千上万个细小的卵。卵中的幼虫很快孵化,刺破血管皮肤,再往前继续爬行,口鼻、耳蜗、眼眶……直到钻进头颅里。 …… 你是一只魅魔。 哈,是的,你生来就是一只魅魔。 什么是魅魔? 下贱的,卑劣的,生来就为满足人而存在的物种。 你要取悦他们,用你的嘴、你的身体、你的灵魂。 不会吗? 没关系,我会教你的。 ……好孩子,乖乖含住它…… 对,就是这样…… …… 女巫再也忍不下去,她彻底切断了感官链接。 她等了很久,这段记忆终于走到了尽头,记忆湍流交汇处,一切开始闪回。两段曾被门完全隔开的记忆融合在一起,淤浊的黄沙流入清澈的河中,搅起一片混沌。 她站在这片震颤晃动起来的精神世界里,就看到无数或大或小的记忆碎片从她的身侧飞过,像高速飞行的鸟儿一样掠过她,向某个方向汇聚而去。 女巫在记忆碎片的湍流中伸出手。 她看到棺木里双目紧闭的高大男人,哭着紧紧抱住他的女人,飘窗下青白的脚和随风摇摆的纱裙。 她看到夏末的暴雨,顺着头发流下的血,宫门外被淋湿的枯瘦流浪狗。 她看到边境的黄沙,手心练剑从未消退过的血茧,伤疤遍布的身体。 她看到焦黑的尸体,跃动燃烧的烈焰,漆黑死寂的焦土。 然后,她看到了蕾蒂安娜。 蕾蒂安娜不知道,她的演技并没有她自以为的那样好。 逼近的烈火里,金发红瞳的少女抬起眼,她的神色是合格的,极端不敢置信与痛苦的神情。可她说话时嘴角忍不住翘起,血红的眼睛里是她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兴奋: “我怎么办呢,斯多姆?你要抛弃我……让我死在这里?” 女巫伸手去触碰那块掠过的碎片,有浓烈而复杂的情感一瞬间灌输进她的精神,她知道那是记忆主人在那瞬的情感。 ……愤怒、震惊、无奈。 那些感情一点一点在她指尖消散了,只留下一丝解脱的释然。她看到蕾蒂安娜难以相信地低下头,猩红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她好像飞起来了,沾着血和泥的白色裙摆在半空翻飞着,黄沙与烈火间盛开的一朵白花。 走吧。 就当是我私心,你走吧。 ……碎片飞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密,浑浊的沙水完全灌入了清澈的河水,终于在某一时刻,千疮百孔的精神世界再难以支撑,轰一下彻底崩塌。 面前人涣散的幽绿眼睛逐渐有了焦距,他从一场本不会再醒来的长眠中复苏,在沉没他的海底再一次睁开眼。 他在苏醒。 可他不该醒的。 他该就这样死在铺天盖地的野火里,死在肮脏阴暗的刑房里,甚至是死在不见天日的白帐子里。 一抷毫无分量的焦黑骨灰、一具受尽折磨血rou模糊的尸体、哪怕是一只一无所知的魅魔,也总好过—— 好过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听到自己从掌握能力以来就一直能听到的那个声音,细小的,温柔而肃穆的,从天地间任何一个角落传来,就像在对祂的孩子说话: “林,你做错了。” 对不起,我做错了。 从您赐予我能力的第一天起,我就起誓,不做不公之事,不行不义之举。我与他们不同,我永远追随您、敬仰您,我是您不会干涸的血,不会断裂的骨,不会缺失的rou。 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手发抖着,取下塞进他嘴里的软布。 可我真的好想家,我真的好想回家……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是这样一个自私卑鄙的人,我背叛了我的誓言、疏离了您的骨血,求您惩罚我吧!惩罚您不忠的信徒、您不洁的骨血、您卑劣的从者。 她抬起男人的下巴,让那双逐渐清明的绿眼睛对着自己闪烁金色的双瞳。 她说: “告诉我,你是谁?” 她知道蕾蒂安娜想做什么。 蕾蒂安娜要一具被溺毙的尸体活过来,再将他沉入永远下坠的深海。 蕾蒂安娜要他一次又一次感受倒灌入肺腔的海水,挣扎着在水中窒息。 蕾蒂安娜不要他活,可蕾蒂安娜也不要他死。 面前这个人显然也知道。 刻骨的绝望通过精神链接充斥她的脑海,那是腥咸海水又一次倒灌进鼻腔。肺中的空气被挤压,海水鼓破耳膜,剧烈咳嗽着渴盼氧气,却呛进更多咸腥的水。 ……在无边的黑暗中一直下坠,重复死亡。 然后,她听见他开口了。 他的声音嘶哑,但很是平静,好像只是从一次寻常浅眠中醒来。若不是精神链接那端的绝望将她淹没,她几乎难以想到这个人的精神世界已是那般摇摇欲坠。 “……我是,斯多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