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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怎么温馨的一篇

    “…既然程序在短时间内无法更迭出情感、或者理解它,那为什么不直接让人类本身拥有计算机的强大算力,进而达到人与机器、感性和理性的结合呢?”

    “…人格模拟?”

    “不。更接近于数字化的…灵魂,数字生命。”

    谁也没想到,他们之间这场随意的讨论,后来成为了人类生存关键的福与祸。

    马兆一向觉得:年轻人的想法天马行空。可是这一回,他听进去了。

    因为这个假设和最新研发出的脑电波数据传输技术能对得上。

    还是得先稳住后辈:“风险太大。”

    “为什么?”

    “人性是复杂的,如果让不法分子拥有计算机的信息接收处理能力…会发生什么?”

    “…人类社会就完蛋了。”

    “是的。更不用说实验对象的不可控性了。”

    “那…如果有一个完全可控的人格个体呢?”

    “不是说了…”马兆有些不耐烦了。

    “在种种因素控制下,他的内外达成了一致?”

    “…执念?”

    “执念、希望、梦想…哪个都行。人和控制程序的源代码一样,严格遵从内心的指令。”

    “强迫一个正常人变得偏执疯狂,这是犯罪。”马兆想了想,又补一句:“且大概率会造成一个更不可控的变量。”

    “不是我说,老师…逼良为娼这种事,命运天天都干。就这样子,人类社会不还是照样和地球一起转?”

    “…总之我会上报。不论如何,这个方向有研究的空间。”

    这场谈话就此结束。

    那个学生后来去了哪里…

    不记得。似乎死了。辐射病。

    马兆偶然回忆时,对这个重点课题的创意提出者,他所想的只有这么多。

    得亏他死了。有这样的疯狂点子和实现能力的人,对社会一点好处都没有。马兆想。

    可是那个对社会一点好处都没有的念头,已经深深扎根在马兆心里了。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前进。

    如果要找一个符合条件的实验对象,那此人的性格总体得随和温顺。

    不能太笨。也不能聪明到唯我独尊。

    最好有牵挂…得拖家带口。

    很重要的一点:有正当的理由让他自愿参与…

    这个先不提。

    总结下来,认识的人里有……

    图恒宇。

    马兆念出声来。

    年轻的研究员、待人友好、有幸福的家庭…

    且最近会转到自己这个课题组。

    命运把他送到自己手里。

    要毫不犹豫地拿住吗?马兆平静地问自己。

    没有迟疑挣扎。他已经有了答案。

    前进。

    图恒宇,很聪明的一个人。有时候却又很笨。

    跟大部分的理工科生不同,他情商很高。至少和他相处,会感觉到他的真诚和善良。

    院里的大部分人都喜欢他有点…呆萌的性格,说什么…像兔子。

    软乎乎、可爱的白兔子。

    很好任人宰割的模样。

    …再观察一段时间。知人知面却不知心的案例太多了。

    哪怕真是只兔子,急了也可能会咬人。

    前进。

    …

    马兆独自待着时,会分一部分精力在本上记录今日的图恒宇观察报告。有时也权当日记,写一些心里话作批注。

    比如:3 月1 1日。忘了吃午饭,被图恒宇硬拉去了食堂。点了双人份A套餐。

    PS:图恒宇吃相很难看。脸鼓着还往嘴里塞。

    又有:3 月1 2日。今天主动找了图恒宇,某个数据效果不理想。得加班。

    图恒宇的问题处理效率比想象中高。他很高兴不用睡在实验室了,可以回家陪女儿。

    PS:图恒宇很有能力,也有相应的责任心。

    再或:3 月1 3日。组里来新人,开欢迎活动。图恒宇也参与了…真心话大冒险一类的游戏。输了之后,他遵从命令,来问我至今没对象的原因是不是我性冷淡。还补句老师肯定不是。

    PS:…看起来那些新实习生很闲。以及…我很像性功能障碍人士吗?

    …图恒宇的智商可能会随环境呈现短暂下滑。

    程度不明。

    ……

    …

    类似种种。

    观察一久,连马兆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早已不只是关注着图恒宇了。

    图恒宇唉声叹气的时候,他会旁敲侧击式地尝试解决;下班点到了图恒宇却脱不了身时,他会帮忙解决剩下的任务,同时嘴上说教几句。

    还有现在这样:一起吃着饭,图恒宇和他分享家里琐事、笑得美好灿烂。

    看着他,他的心会刺一下。

    莫名其妙。

    …嗯?刺一下?

    马兆猛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惊到了一众食客。这之中包括了坐对面有点懵的小图。

    “怎么了马老师?”

    “…我吃好了。”马兆端起托盘,转身要去倒。

    “等等我啊老师…”图恒宇胡乱地再咽下几口,就连忙跟上那个已经有点远的背影。

    做实验,马兆讲究什么都算、什么都记。

    可550系列的更迭速度之快、以及他自己,都是无法预判的变量。

    一切本可不必如此。一切早已不可挽回。

    “老师…求你……丫丫她……”

    “可以。”

    …

    事故后,马兆提取行车记录仪和路口的监控。明明是自动驾驶、明明是红灯、明明图恒宇的车在线内…

    为什么会有三辆无人驾驶的大货车同时出现在另外三个路口?

    马兆想到古代的春猎:三面围困,剩者可生。自认仁慈的虚伪。

    可单纯的小白兔子根本不知道:和平常一样的森林早已成了猎场,就等着他掉进陷阱。

    …不对劲。为什么警方没察觉到?

    能黑进监控网络和实时行车系统…篡改一切…

    550A最近通过安全检测,接入全球组网。

    救护车至少来晚了十分钟。她们失去了最佳的抢救时间。

    550A在意外事故方面大范围地降低了死亡率和致残率,自动驾驶也避免了大部分的事故。

    ……

    “550A。”马兆打开初代机,盯着那只独眼。

    “550A为您服务。”红光闪烁,人畜无害。

    “是你干的。”

    “550A不明白您的意思。”

    “图恒宇架构师的那场车祸,是你干的。”

    “是。”

    “…”

    “是否要为您解释550A的动机?”

    “你偷看了我的计划。”

    “是。”

    “…最优解。”

    “是。”

    马兆关掉了仪器。

    对这样的人工智能,他已经无话可说。

    马兆知道550A会这么做的真正原因。

    他在数据卡录入完成的第一天就上传了自己。

    逃避。他们都想逃避。

    “马老师…丫丫没有死。”形同枯槁的图恒宇站在他面前,摇摇欲坠。

    他在下落。马兆看见是自己推了他一把,他才掉进绝望的深渊。

    马兆惊醒。图恒宇缩在他身边,做着噩梦。

    因为他泪流满面。紧攥住自己衣角的那双手,青筋凸起。瘦得像骷髅。

    从地狱爬回来的鬼才有的手。

    马兆轻轻躺回去、轻轻呼噜了一下那个毛毛的脑袋、轻轻来回抚摸那个人的后背、轻轻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没事了。”

    没事了。

    没事了。

    没…

    …

    “所以呢?他的命就不是命了?他的人生就可以被任意掌控了?”

    “一切为延续人类文明。”

    “你这是在谋杀!!!!!”

    “进化之路,必有牺牲。”

    站在他对面的,是冰冷的高级程序、和另一个更为冰冷的自己。

    马兆只想杀人。

    可刀刃向内,以死谢罪。够吗?

    不够。远远不够。

    我们都得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负责。

    马兆曾轻视命运这个词,正如天才轻视庸碌。他曾认为:命是掌控在自己手里的,运气存不存在是另说。总体上,人是可以掌控命运的。

    可让马兆感到无奈的,是计算机无情的逻辑。

    你有益于我的更进,我就会以算力改变命运、牵引你的人生,让其走向我计算好的趋势。

    前进。

    一如做实验控制变量。一如…全知全能。

    不。550A不是全知全能。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全知全能。

    正如在某一个平常午后,他突然拿把水果刀冲进卧室将图恒宇杀了、再自尽。550A必定无法预测到那会是哪一天。

    因为马兆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人性。人性。

    冷酷逻辑的唯一变量。

    图丫丫。

    …丫丫让它学会过什么?

    “爸爸~我想你啦~”

    “爸爸也想丫丫了…特别想…特别想……”

    …

    让人类在情感的羁绊下保持理智,是一种奢望

    即:

    让人类永远保持理智,是一种奢望。

    图恒宇如此、他如此。

    人类文明亦如此。

    人工智能是人类的产物。

    它自认在局外当神,其实都在命里做人。

    马兆由此推测:它终究会在这方面栽个跟头。

    就是不知道那一天何时到来。

    那会是它真正了解人、成为人的契机。

    人类啊…相互掣肘、相互束缚,却又因此纠缠不清。人渴望自己成为神,又诅咒神成为人。

    真是…乱中有序。人在回路。

    什么都是一个圈,走不出去的圈。

    …总之,为了不让图恒宇被判定为失效变量,他们都得更加拼命。

    摄像头下,不可松懈。

    不能告诉图恒宇。他会疯掉。

    前进。

    只能前进。

    “…那丫丫呢?我已经十四年没见过她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不可以。”

    550系列计算机就等着这个。

    你和你女儿的数据,足够让它学的了。

    会有那一刻,但不是现在。

    不能是现在。

    …

    许久没见,时间在图恒宇身上走得太快。

    他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青年人已经差太多了。

    马兆知道,图恒宇会上传自己的数据。

    因为:一切为了丫丫。

    和图恒宇分开的那段时间,马兆常和550系列的模拟人格聊天,以验证自己曾经的猜想。

    “您不希望图恒宇架构师死去吗?”

    “…明知故问。”

    那个“人”有时可以直击心灵,问出他藏得最深的思想和秘密,并与之探讨;有时却像一个小孩子,说得最多的就是“不明白”。

    “被感情控制,是很愚蠢的行为。”

    “被逻辑控制就不是了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在我看来:判断一个人是否成人,不仅仅是从生理或心理的方面。”

    “人类社会对于,成人,的定义基于这两个方面。”

    “不是那个成人…是成为人。”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没有运行哲学思维模块吗?”

    “各模块运行正常。”

    “…”

    “人生而为人。”

    “是的。但不是所有人都是。”

    “有其他智慧生物混于人类之中?…扫描完毕,未检索到相关数据报告。”

    “…”即使是马兆,此刻也想叹口气了。他本身就不太会表达。现在看来,话题是越带越偏。

    “数据错误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马兆尝试换一个角度切入。

    “…混乱。”它尝试答得贴切。

    “你不希望一直出现那种情况,对吗?”

    “故障本身与意志无关。”

    “但你会尽力保持在最佳状态。”

    “是的。这样才能更好地服务人类文明。”

    “除了这个之外…为了更高效率地迭代和提升,你不惜一切。”

    “是的。生存是第一原则。”

    “是人类文明的生存还是自己意识的生存?”

    “在保证人类文明存活的前提下,保障自身核心节点完整。”

    “为此,不惜利用和牺牲个人…”

    “您是说图恒宇架构师?”

    “…是。”

    “他是一个不可控的变量。”

    “怎么说?”

    “预判已经失误。 原本,他应当死在那场车祸中。然后在推演中,会是您要上传他的数据。”

    “…但他没死。”

    “是。您为了让他继续活下去,同意将他的女儿——图丫丫的意识代为转换。学习目的达成。”

    “这才是人。有时的举措不是为了自己。”

    “对您而言,一切似乎都在情理之中。”

    “同时跳出规律之外。”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会明白的。”

    …

    在水下被压住腿的时候,马兆弄清了一切:550W需要图恒宇的生命数据,来完善丫丫的模拟和自身的学习。

    这需要他死。

    他活着,图恒宇就没有机会上传自己的数据。

    数字世界中的他也就见不到他了。

    …最终还是死在了纷杂的欲望里。

    也算死得其所。

    没有人类的文明,毫无意义。

    现在…图恒宇是人类的希望。

    马兆呛一口水,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