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门

    每次上城睦月被人问起住在哪里，他总会报出一串长长的地址，然后附上一句：我现在和前辈住在一起。因为他正处在实习期，并且很快就要转正了，所以周围的人不免都对他关心起来。同事知道他住的地方很偏僻，那边的房租相当廉价，明明环境已经很糟糕了，还要跟别人挤在一起住，说不定会有一些问题，就忍不住多问几句。睦月却表示，前辈很重要，还是继续这样吧。

    为什么不搬出去自己住呢？或许一个人单独住的租金对他来说太高了。此外，要是和别人合租的话，又要见到陌生人，睦月讨厌和陌生人住在一起。就算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像望美那样，怎么说也是异性吧，要是找个女朋友，大概率也不可能很快到同居的地步。反正最后，他理所当然地和橘前辈住到一起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只是不想和橘前辈分开。

    高中二年级那年离家出走，他就幸运地遇到了橘前辈。成功成为骑士以后，睦月成长了不少。最初他还想学那些骑着机车的家伙耍酷，后来才发现，骑士有什么好当的呢？橘前辈的研究所被迫解散之后，连个落脚点都没有，更没有人给他发工资了。原本橘前辈还是超级有名的研究员，只是工作不顺利，运气也不好，整天和怪物战斗，甚至没空合上眼好好地睡一觉，看起来简直像个疲惫的流浪汉。

    那会的橘，把来路不明的高中生当成自己亲近的后辈，并且悉心照顾起来。还是高中生的睦月开始像只小狗一样，兴冲冲地跟在前辈后面。有时候睦月会做坏事，无缘无故攻击橘或者剑崎。但无论怎样，橘都愿意相信他，把所有的罪过都当成是那只蜘蛛的阴谋。睦月他啊，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小孩。——橘是这么说的。橘前辈对自己真好啊，睦月想，等自己长大了，有了成功的事业，橘前辈的运气也会跟着好起来。到时候搬到别的地方去住，他们就不要再被任何人笑话了。

    橘根本闲不下来。睦月知道上次那个来找他的校长，借着熟人介绍的由头，并没有具体说有多少资金就让橘过去帮忙了。那个研究所没有职称，没有稳定工资，连橘分配到的项目都在别人名下。睦月劝他不要去那里，但橘坚持要去。

    前辈留在家里做饭不好吗？我会按月上交工资给你的，睦月这样劝说他。那怎么行，橘拒绝了他的关心，揉着他的头发说：睦月你是大人了吧，怎么还要我替你管钱呢，我需要上班啊，科研是我的生命。再说了，我不太会做饭，还不如做家务。睦月摇了摇头。因为信任前辈，在家会更安全吧，毕竟前辈早就变成比我的亲人更亲的存在了。

    其实，睦月心里想法要更荒唐。那些想法都不能让前辈知道，橘前辈要是知道了，绝对会教训他的吧。反正现在他们形影不离，也没有第三个人插入足这段关系。剑崎哥不是因为相川始而失踪了吗？还有那个叫小夜子的女朋友，已经离开前辈那么久了，前辈的心是不是也该空出来了……睦月搞不明白橘的想法，不过他知道，我只要和前辈待在一起就好了，这样一来，前辈就永远是属于我的。他是这么想的。

    大学那会儿，睦月就主动跟同学们都保持距离。到了夜里，宿舍的年轻男生常常会围绕特别的秘密话题聊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令喜欢安静的睦月感到烦心。被聒噪的声音吵得受不了，睦月干脆捂上耳朵躲进被子里。那些人净说些恶心的话，诸如哪个女孩子漂亮，她的家世如何，有没有男朋友，和别的男人上过床吗？睦月捂着耳朵，告诉自己听不见。缩在被子里闭上眼睛，他会想到被橘抱着的时候。

    橘看起来很宽阔的肩膀，实际上没什么rou感，支棱着骨骼的轮廓，而且很容易就能推倒了，不是想象中那么结实。睦月扑腾一下压过去，橘就跟着倒在床上。被蜘蛛控制的睦月总是紧绷神经，对周围的环境保持警戒，随时想要战斗，所以橘会拉着他一起睡，这样就方便照顾他了。睦月借口说害怕春雷，于是钻进橘的被子里，把还在发育的细长的胳膊和腿全部挂在橘的身上，两个人抱在一起，盖着仅有的一床被子取暖。外面雷声很大，雨点却一滴都没有落下来。睦月讨厌只打雷的夜晚。为什么不下雨呢？明明轰隆隆的雷声像要把天空打破一个大窟窿，为什么就是不愿意下一点雨呢？要是第二天门口被水淹没，那样的话，橘就不用去上班了，可以在家陪着他。

    睦月突然回过神，因为有人叫他的名字。对了，上城君肯定没谈过恋爱，还是处男吧？话题一下子指到睦月，他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勇气，很想让大家都了解自己的幸福。

    才不是，怎么可能还是处男，睦月蓦地大声反驳道。是吗，什么时候？大家叽叽喳喳地议论着。睦月因为忽然变成话题的中心，被迫打起精神来。他小声补充，十七岁吧，我们认识很久了。大家都很惊讶，纷纷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十七岁……上城君居然这么厉害吗？睦月骄傲地接着说，是呢，对方现在还和我同居。那些人兴奋地拉住他问东问西：什么时候介绍给我们认识，对方一定挺漂亮的吧？住在哪里？我猜上城君肯定是我们当中最早结婚的人。

    可睦月相当心虚。毕业以后，连同学聚会也不敢参加。他害怕那些人会突然在聚会的过程中问起来：你的女朋友呢，上城君还没结婚吗？更害怕聚餐到一半的时候，橘前辈突然打来一通电话，询问他几点才能回家。要是被知道还跟前辈住在一起，绝对会在大家面前暴露点什么吧？那个一直以来撒下的关于幸福的谎言，不就彻底不攻自破了吗？

    橘前辈总劝他说：睦月，去找个女朋友，你会喜欢的那种。睦月想，为什么呢？我喜欢着前辈，前辈不也正在和我谈恋爱吗？明明做了很多次吧。睦月把心声扭捏委婉地表达出来，结果橘却讲：那种事情跟谁都可以呀，但是结婚不一样吧？睦月未来绝不能轻易就被这种不确定的感情事情束缚住了。睦月苦涩地说，前辈都三十多岁了也没有结婚，自己都没能完成的事难道还要催促我吗？而且，真让人难过，我和前辈之间居然是不确定啊。橘半开玩笑似的说，只不过是一种比喻吧，我又不是女人。睦月只好蹲在角落里，背过去拒绝进一步交流。他在地上画着圈，痛苦地不断重复：我知道，我知道啊。

    橘前辈，前辈、前辈……睦月急切地想要解释。可是橘不打算听他说下去，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睦月，和跟你相爱的人结婚吧。睦月反问他：难道前辈不喜欢我吗？我们不是相爱的吗？

    他想获得橘前辈的爱，比任何人都想，要让橘前辈开始依赖自己，把自己当做全部。二十岁时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侵占了脑海，他那不切实际的占有欲像海浪一样，席卷了疲惫身体，支配着身上的所有机能，想去拥抱他、占有他。

    橘前辈的身体一直在恢复期，需要靠药物维持正常生活，所以才不想拖累别人，尤其是与他无关的女人。睦月明白他的想法，所以，他没办法接受一个后辈，甚至是同性的告白。要被前辈以新看法接受，不再把自己当成孩子，或者仅仅是后辈，不是没有可能吧？睦月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自己，但是橘前辈的心，他一定要得到。

    橘似乎一再强调睦月年纪还小，不该和他产生不必要的微妙关系，否则总有后悔的一天。并不想让大家浪费彼此宝贵的时间，他劝睦月和同龄的女孩子交往，希望同龄人之间给彼此留下点什么美好的回忆。睦月说，橘前辈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自己都不会笑话他，会站在他那边。对不起，我太贪心了，想让前辈喜欢我。换做以前，橘大概不会责怪过睦月，欣慰地想睦月长大了，逐渐变成成熟的大人，也开始有懵懂的感情。这回橘没有回答，但是表情上流露出难过的情绪。而睦月同样痛苦。他猜测：前辈是不是在懊恼自己居然愿意相信一个小鬼心血来潮的告白？他的话听起来极其不负责任，可他就是想让这种不负责任维系下去，最后把橘全部占有。

    只不过在路上和女同学多聊了几句，被橘前辈看见了，橘就坚持拉着他们一起回家吃饭。餐桌上，睦月一直保持沉默。反倒是橘，絮絮叨叨地说话。我们睦月是那种愿意把工资全部上交给女朋友的好孩子啊，请不要担心，他很体贴，很会照顾人。吃过饭把女生送走，睦月和他站在楼下昏暗的路灯下说话。睦月说，我不想交女朋友，我喜欢前辈？橘保持了沉默。因为天黑了，橘说，回去吧，暂时回去吧，外面很冷，会着凉的，睦月。

    第二天清晨，睦月带着早就准备好的行李，站在公寓的楼下。他观望了很久，不安地踱步，想进屋再跟橘道一声别。昨晚一夜未眠，思考了一晚上，还是决定离开。过了一会，他听见橘在一楼的出租屋里叫他。睦月，这么早站在外面干什么？怎么只穿了一件衬衫，今天天气很冷啊。

    日光很冷清，他抬起头，就看见橘系着围裙从厨房的窗户里向他招手。橘大概正在做早餐，他们的视线对上，橘笑了起来。对方温柔地说，实验了很多次，味道还是相当糟糕，今天应该可以成功了。睦月忽然很想哭。他丢下行李跑过去，趴在栏杆的窗户上，隔着纱窗说，前辈，我想吃前辈做的意大利面……

    睦月又提着原封不动的行李进屋。橘好像没看见那些行李似的，叫他去吃饭。睦月冲过去拿去刀叉和盘子，把餐具晃得哗啦啦响，在安静的家里制造出一种热闹的氛围。他一边吃一边说，很好吃啊，比任何时候都好吃。橘愣了一下，问他：睦月在安慰我吗？明明很难吃，我刚才尝过了。睦月没说话，很快吃完了盘子里所有的食物，

    明天就要去单位了吧？橘问他，第一天正式上班，要加油啊。睦月问，前辈的实验室怎么样？橘在围裙上擦擦手，顿了一下说，因为资金问题，可能又要换研究所……

    睦月把行李搬回房间，然后把包里的存折全部翻出来摆在客厅的桌上。这是我的第一本存折，里面有一万一千円，那是前段时间在咖啡厅打工赚的，交学费花了不少，现在还剩两万四千五百円……橘笑着一本本帮他整理好叠起来。睦月很厉害啊，已经攒了不少钱了。睦月摇了摇头，说，我想让前辈帮我保管。橘愣了一下。那你新租的公寓怎么办？橘前辈更重要吧，至于那边的房子，现在去退掉就好了。

    睦月忽然喊起对方的名字。

    ——橘……

    嗯，怎么不叫前辈了？

    因为、因为想和你……

    这是不知道第几次告白，睦月紧张地开口。结果犹豫了很久，最终又胆怯地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他很恨地攥着拳头，内心责备自己的软弱，分明快要全部说出来了吧，竟然……没想到的是，橘走过来，温柔地揉揉他的发顶。橘摸到了扎手的短头发，还是一个月前他亲手帮睦月剃的。

    以后会永远在一起吗？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呢，睦月竟然长大了。橘轻声在他的耳边说，睦月是好孩子啊。睦月哽咽着注视着他。

    前辈……

    我们的睦月是最好的。

    说完，橘就抱住了睦月。现在，可以心安理得地拉住橘的手了，睦月想。

    如果爱是一道窄窄的门，无法通过两个背道而驰的人，倘若他们现在紧紧相拥的话，就可以携手通过那个看起来颇为艰难的路坎了。至于以后的生活，以后再考虑吧，未来不是还没发生吗？反正，他们的未来还会有许多种可能，绝不会像从前那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