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黛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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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四大朝会,诸国使者入京贺岁,觐见天颜。御街侧列法驾仪仗,诸民夹道,今上着吴钩台驻京助理禁军防卫事宜,听候点视。纵使姬台首百般切念思过崖上的小美人,却也被俗务牵绊在京,分身乏术,无暇理会一腔风月情长。 又过数日,煦阳和暖,云净天高。 祁进抱了笤帚,在梅树后孤零零地躲着,悄悄望向不远处。一大清早,论剑峰上已经聚了吱吱喳喳的一小队人,李忘生正忙着清点随身行李,洛风和上官博玉一手一个拉着徒弟,于睿低头整理书封上的系带,任谁也没注意到这边。 近来天气晴好,况逢上元佳节,众人齐齐商议着,趁人多一道去长安游玩。京中年年大张灯火庆赏元夕,往往自上一年冬至后便备起灯,十四上灯,至十八方落,留足五更观灯,不设夜禁。祁进自然想去,却也识趣地绝口不提,只道母亲病中,做儿子的不便远游。 他独自瞧了会儿,意兴阑珊,正要转身继续扫雪,眼前扑的一黑。原是肩挎两份行囊的谢云流,环着胳膊,往跟前一戳。 “师弟,真不去啊?晚上一个人在家,可别偷偷掉眼泪。” “和你什么相干?” 祁进没好气应他,自顾自扫了几下纤尘不染的地面,头也不抬。 谢云流夸张地“哇”了一声,佯惊道:“不是吧祁进,晚上真的会一个人偷偷哭啊?” 祁进将笤帚一摔,仰头瞪他,怒色清清楚楚地映在眼中:“你才一个人哭呢!” “也没有一个人,你忘生师兄……” 眼看又一场无意义的拌嘴在所难免,李忘生几步直趋过来打圆场,拽走谢云流:“行了师兄,快走吧,还嫌不够添乱!”他把人支去照顾几个年幼的弟子,回头向祁进温声道,”师弟,这几日师兄不在,家中无人,你且照料好自己,回来给你带好吃好玩的……” 目送一行人热热闹闹下山,祁进慢吞吞地扫完雪,天日堪堪升至头顶,已近午时。正月里暖得反常,他给小弟子们吩咐了今日课业,又去探视密林别院抚养的弃婴,回来便出了一身薄汗。 华山寒峭,常年飘雪不停,难得今朝雪霁,入冬后少见这般晴好天气。祁进沐浴后换了身衣裳,背起一筐新折的寒梅,下了长空栈道,去纯阳宫供花摆香。 今日华山车喧马聚,往来如流,聚仙台前的白玉天阶,此刻竟被挨挨挤挤的人群淹没了。今日去长安观灯的人尤其多,来华山进香的善男信女也不少,正月香客盈门,将上山下山的长阶挤得水泄不通,沿途纵有不少执事弟子协理秩序,仍是杯水车薪。 祁进背着半人高的一大捆鲜梅花,趴在瑶池宫屋脊上,探出半个头,瞅着缓慢移动的队伍直咋舌——瞧这人山人海,自己个子也不高,真要下去,那还不像只不会水的鸟儿落进河里,被人群裹着向前走? 他紧了紧肩上束带,足尖轻点,借道石径两侧栽植的郁郁青竹,飞身掠起,从落雁峰一路飘飖而下。竹筐分量不轻,背了半天,他索性坐去三清殿前的白鹤沁雪石立像上,酸软的腿径自垂在石鹤双翼间。香客一时半会儿也少不了,他枕着头阖目待寐,划算等迟些再走—— “快看,他会飞!” “仙子!” 才安逸没几许工夫,就有两三眼尖孩童拽住长辈的衣袖,指着头顶大声喊将起来。 祁进睁开眼,亦好奇地抬头瞧了半晌,却没发现什么名堂,摸摸鼻子,好生不解。 附近的人们听到小孩叫嚷,这时也纷纷围拢过来,仰着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以为天降祥瑞。 “是仙子……” 十来岁的小道士倚鹤而坐,细袅袅一把瘦骨,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道袍,广袖流风,仙衣飘袂,再清隽脱俗不过;背上一篓露雪盈枝的新梅,满头浓云也似的墨发,花枝斜挽,轻盈得像朵刚从悬崖上飘落的花。 彼时斜阳刺破林荫,翠树披拂,金影摇缀,他仅仅是逆光坐在高处,便似妆了金箔的神像,更添些许圣洁清净之意。 人们齐齐涌到石台下,将四尺方圆的底座团团围住,手里执了浓云缭绕的香烛、签辞,将供果高举过头顶,虔诚地俯首祝祷,口中念念有词。 这是做什么? 过去的十来年里,凌雪阁对母子二人严加看守,祁进始终过着思过崖至纯阳两点一线的生活,足禁堪比高门深户里的闺阁女眷,连外门弟子都不曾识得一个,何时见过这般多外人?于是就有些茫然无措,赶紧缩回垂在半空晃晃荡荡的腿,端正坐好,抱紧鹤颈一动不动,唯恐人前失仪,堕了师门颜面。 香烛烟气袅袅上升,他挥挥鼻端白雾,打了个喷嚏。现下既进不去三清殿,也不好原路返回,他在鹤背上犯了难,进退维谷,真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身后一股清凉微风,吹起鬓边青丝一绺,祁进下意识回过头,正对上一张熟稔于心的脸。 “小仙子,瞧瞧你,老姬几天没上山来,就给我演这一出‘丽质仙娥离碧霄’?” 纵然站上巍峨台座,众目睽睽之下,姬别情依旧是那副从容自如的模样,斜靠一株老梅树,双臂环抱,好整以暇地睐着他,仿佛早早约好了在这里等候。 “姬别情!”见救星降临,祁进眼中一亮,无声地笑了,“你来的正……哎呀!” 姬别情上前半步,将手一托,有惊无险地揽住了差些摔下地的小道士。他站立时比骑在鹤背上的祁进还要再高些,双臂交锁,正好从背后将人虚虚笼在怀中,低声腻调道:“常言‘小别胜新婚’,果真不假,殿下还是头回这般热情如火。” “谁和你新婚……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快帮帮我。”不知是天气热还是别的缘由,祁进扭开头,神情不耐,贴近他唇边的耳廓却红了。 出乎意料的是,常日对他有求必应的男人一反常态地摇了摇头,为难地将手一摊,好似读不懂他明眸中的灵犀深意:“唔,臣在京中数日,未曾好好休憩过,身上累得紧,也没什么力气……” 祁进深信不疑,真以为他累坏了身子,凝目关切道:“哪儿不舒服?”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央你给我揉揉……年纪上来了,一cao劳就容易心口发虚、双腿发软,现在还有点昏头。”男人边皱眉边扶额,高大身躯微微一晃,顺势往祁进身上靠过去,好似当真疲惫不堪,“这时候最好能有个漂亮的小仙子,一把甜丝丝脆生生的好嗓子,悄悄咬我耳朵,‘情哥哥,你这样英俊潇洒才貌双全的人,世间没什么能难住你,一定会没事的’——我听完心里热乎乎的,也就没事了……” 听及此处,祁进哪还能不懂他打什么算盘,当即双颊如火,赧色难抑,抬手就推了他一记:“没脸没皮的,胡诌什么?亏得我替你忧心,终究改不了这歹症候……要听什么好嗓子,只管回长安,要多少乖嘴蜜舌的姑娘没有,只怕台首听不过来呢。” “这不成,我见了你眼里就没有别人,一帮庸脂俗粉何能及你?我只要听你情真意切地道一句,情哥哥,这才是求人的口吻。” 轻薄话语入耳,小道士低了头,羞色更甚,一时间双唇讷讷,口拙难言:“我、我不会那些。” “恕臣愚钝,殿下不开口明示,要臣如何帮你呢?”姬别情松开了环抱他的手,声音听起来犹有遗憾,片刻前的热切却已全然平息,“若无事,臣便先行告退,身上实在疲乏,正正好溜回去睡个午觉……” 见对方真有甩手走人的意思,祁进一下子乱了阵脚,急急唤道:“姬……姬大哥!” 这个称呼乍然出口,两片绯粉的胭脂色便从耳畔一直弥漫到颊侧,浓淡相宜。他生怕对方逃走似的,拽住那人的衣袖,脸上红得愈发厉害,“殿外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绝不可动武赶人,我只会念经舞剑,应付不来这样光景——姬大哥,你帮帮我,就教我欠你一桩人情,日后加倍还你,好不好?” 不消说,姬别情对这个称呼显然满心受用,通体舒畅,双臂重又揽住他,一手抄过膝弯,将人抱起;长眉一展,眼中皆是爱怜笑意:“小殿下,你胆大妄为,敢认我作兄长,我却不敢真应了这一声。你要想清楚,姬某的人情债,可不是那般容易偿还的……” 刺客常年于刀头剑首搏杀,练就一身蛮力,小道士轻飘飘的身子骨栖在他粗健的臂弯,浑似三清殿中一缕似有若无的轻烟。小道士的手臂也似轻烟,袅袅缠上了他的脖颈,柔软的衣袖擦过他背后森寒的利刃,一串细碎婆娑的声响。 今日造访纯阳宫的香客,有不少回家后逢人就说,自己在华山见到了三清显圣:天籁声声,仙袂飘飘,送来一位宝月祥云、明霞仙露也似的骑鹤仙子,栖在三清殿前高高的石像上,应众人虔心,祝祷叩拜。尽管离得远,未能一睹芳容,但观其亭亭清姿,萧萧逸致,想必是位月骨冰魂、世间罕有的绝色美人。 只可惜,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蒙面刺客,生得人高马大凶神恶煞,一对鼓胀胀的胳臂比小仙子的腿还粗,扯下斗篷一把将人兜头盖了,扛到肩上就走,浑似马匪下山抢压寨夫人的架势。人群见他颈项间触目惊心的红,背后雪亮森冷的链刃,意味不祥的一身官袍,自是识趣地一哄而散,避之如疾疫。 姬别情将独属于他的猎物扛至静处,斗篷一拉,从中探出一张闷得晕红的小脸。 金天宫仅有一条悬空石栈与思过崖相连,横跨于游人通行的回廊之上。山腰处人声喧噪,他们恰恰停留在正上方的窄道上,别有一种闹中取静的惬意。山头一汪泉眼,流经路旁,汇作浅浅一洼莲池,水面冰封着,冰下有鱼,不是荷花的季节。 祁进探头,往身后一瞥,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然远去了。 “你把人吓到了。” “吵死了,最好全吓跑才清净。”被这沸反盈天的香火场面闹得头昏脑涨,姬别情藏在红巾下的脸色愈发阴沉,好在仍有一线理智未泯,倒不曾做出差人肃清纯阳宫的荒唐事来,“小殿下,怪就怪你生得这般貌美,凡人见识浅短,只当你是思过崖上避世而居的仙。” “少取笑我。”祁进踩住他膝盖,跳下地来,清亮亮的眸子乜他一眼,“今日十四,听说皇帝要出宫观灯,姬台首不去给他老人家护驾,来我这儿作甚?” “骨松rou驰的老癞头,眼皮皱得像颗文核桃,八字纹厚得能夹死蝇子,有甚看头?谅也无人敢劫他色……”姬别情把手放来他的颊边,捻指搓揉两下,“你就不同了,花粉和了雪水,勾匀搓成,一弹就破。华山今日门庭喧沸,免不得有不长眼的浑汉子扰你清净,我不放心。” “扰我的浑汉,可不就近在眼前么?” 小道士字句清脆,说罢转视而笑,扶了扶发间的花枝。姬别情笑骂了一句,气势汹汹要打他嘴,却被他灵活地矮身一躲,从胳膊下钻过去了。 “嗳,浑汉,你成日留在华山,不去御前多多露脸,哪来加官进爵的机会?” 姬别情懒洋洋地松了领口,解开护腕上的铜扣,浑不在意道:“加官进爵?小殿下,你未免太高看姬某——微躯不才,能本分留在吴钩台已属诚惶诚恐,再往上,与内阁揆相平起平坐,怕是高攀了。” 祁进想起凌雪阁弟子间的某则传言:苏无因的这个小徒弟,本是极富才干之人,是犯了当今天子的忌讳,才会远放西域,如今又刻意冷落在此的。他觑着姬别情说话时不动声色的脸,轩昂的面目映着雪光,试图从中辨别出几分异样情绪来;男人亦微微眯起眼看他,冰冷的指尖落在他额心,随即缓缓划到嘴唇上。 “再者,若有佳人相伴,纵是十个凌雪阁给我也不换——小道士,我一见你就茶不思饭不想,大老远来寻你,竟什么也顾不得,遑论仕途之念!吕老道授你什么法、传你什么功,这般厉害,莫不是给我种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咒?” 祁进笑着把他轻拍了一下:“哪有这等古怪东西?台首自身不能净除心垢,烦邪乱想,反过来怪华山风动,好没道理。” “难道你就没有一丁点儿牵挂我?” 姬别情俯下身来,双手捧起他的脸,鼻尖与鼻尖抵在一处,嗓音莫名低沉而喑哑,“是了,都怨我是个庸俗之辈,成日胡思乱想,不能静心。劳驾小仙子亲身指点迷津,好好教导我,哪些念头是‘烦邪乱想’,日后我一定不去乱想它……” 他私下里从来没个正形,一身官服解了袖腕,领口恣意敞着,流里流气,谁还能看出半点吴钩台首领的样子?许久不见小媳妇儿,昼思夜想,今日难得悠闲地做回护花使者,自是少不得揶揄几句。 咫尺之遥是男人放大的脸,数丈之下是人来人往的庭廊,祁进迅速别开头,往山下瞟了眼,有些慌促地推他:“你……快别这样,有人来呢。” “有人又如何,没人的地方你不一样娇贵,连根手指头也不肯教我碰一碰……”姬别情见小道士鼻尖红得粉白,玲珑可爱,低头咬了一口,“给大哥检查一下,几天不见又瘦了,纯阳宫还能不给你吃饭不成……” 说着检查,一双手不老实地在祁进身上四处游走,待小猫小狗似地又摸又揉。 祁进下意识护住衣襟,担忧被发现身上的异样之处,匆匆扯了个慌脱困:“别闹了,我得赶紧回家,换件干净衣裳是正经——你来不来?待会儿给你煮浮元子吃……” 姬别情自然求之不得,忙不迭跟了上去。 两人俱无它事,脚程不快,如散心般一路讲讲笑笑地走,近黄昏时才回到思过崖。 祁进推开院门,一照面就瞧见天井里堆着几口齐腰高的樟木大箱子,横扎色彩琳琅的绢帛彩绫,杂乱无章地叠放在主屋前的空地上。每一只箱口上均糊了明黄封纸,加盖朱印,铜锁紧紧扣合,一看便知并非寻常之物。 “这是什么?”他下意识向身后的人问询。 姬别情随之进门,瞟了一眼,轻描淡写道:“哦,你那便宜舅舅从宫里送来的年礼,我想着不要白不要,干脆一道捎上山。” “母亲从来不收宫里的东西。”少年人素来沉静老成的面上闪过一丝孩子气的忧虑。 姬别情手掌一翻,托起他一双小手,在掌心紧紧包住握紧了:“小傻子,皇帝富有天下,久居深宫,有钱也没处使,他的儿子女儿个个穿金戴银,倒送你们娘儿俩来华山冷灶清锅、吃糠咽菜,收几箱子年礼又如何?” 他牵着祁进,反客为主推门进屋,“那些俗物不足挂齿,不如先看看我精心准备的年礼,一定合殿下心意……” 榻侧青竹帘下,端端正正摆着一口酥油桐木衣奁,金累玉嵌刻着蝶赶梅花,四角包铜。光是箱盖就分量不轻,入手有种温厚的扎实感。 在姬别情的帮助下,祁进使了点气力才将箱盖推起。箱子衬着竹绿丝绒底,盛了满满一箱衣衫,触目一片清淡素雅的碧青,叠放得整整齐齐。拎起一件来看,正是新年里师门刚给他发的衣衫样式,替换了更柔软腻滑的墨彩云鹤纹料子,外罩雪色绡纱外衣,两袖结着一圈细珠银流苏,如淙淙流水一般淌在指间。 “吴郡手艺最好的织女绣娘,连日赶制出这一身,你喜也不喜欢?” 姬别情盘腿坐到他对面,将下巴搁在箱盖上,面上带笑,仰着脸献宝似的瞧他,“吕老头眼光也算差强人意,你穿这套新衣顶好看——上回都怨我鲁莽,弄坏了你衣裳,小仙子,你仙人不记凡人过,这会子依原样还你十件,莫再生我气了。” “十件,我怎么穿得过来?”祁进哭笑不得,抚了抚掌下柔滑的布料,垂落的视线里满是惋惜,“姬台首,出家人不衣累赘繁饰之物,哪穿得上这等金贵料子?你耗散钱财给我做衣裳,白费了好东西。” 姬别情摇头叹息,好似听了什么荒诞不经的妄言,抬起两手摁上他肩头:“小道士,你生得灵光,可嘴里说的都是什么傻话?皇城中贵人如云,个个衣锦饰玉,可依我看,全不及你蔽衣蕴袍的风采之万一。这些都是宫里头赏下的料子,我用不上,紧着给你送来,只求你不嫌它们俗恶,才是在下造化呢。” “有几件衣裳更换即可,这也太多……” “不多不多,一年到头能送几次礼?安心收下就好,老姬我还没送过这般省心思的礼物呢。” 祁进知他素来固执,拿定的主意绝无可能更改,便也不再推辞。 衣服堆在箱中,有些凌乱,他动手收拾了一会儿,底下蓦地露出一角亮色。 “这是……” 从一水儿素色道袍中,端出一只剔红堆彩团花提匣,通髤朱彩,尤为亮眼。启匣检视,瓶瓶罐罐,漆朱纹金,嵌着如出一辙的团花纹样。 祁进只飞快瞥了一眼,呈到身前:“姬台首,你手下人实在粗心,这是给哪位相好姑娘准备的水粉胭脂,竟送到了华山来?” 姬别情也不接他话,只单臂倚着箱边,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想不想去长安看灯?” 祁进一愣:“你又不是不知我难处……” “不必说这些,只要告诉我你心中所想——去,还是不去?” “想又如何?戴罪之身,怎能出得了华山山门。” “我自有安排。” 姬别情向屋外唤了一声,门扉吱呀,一名眼熟的凌雪刺客推门而入。 “师父,人带来了。” 他身后跟着个纯阳弟子,垂首敛目,袅袅婷婷地进屋,向着姬别情矮身一礼:“见过官爷。” 听嗓音是个年轻女子,祁进乍见此人背影,只觉得格外熟悉,却不记得何处有过一面之缘:待对方转过身来,被烛火照亮面容,方才大吃一惊:竟是张几乎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分毫不差的衣装!细看周身的气度,又与原主谬之千里,对方妆容精致、粉面春眸,举止轻佻风流,瞧着便是说不出的异样。 祁进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好半日,方涩声问道:“她是谁?” “缥缈阁新买进的雏妓,大你两月,尚未梳拢,眉目有几分神似你。我让手下人依你面貌为她装扮起来,确实很像罢?”姬别情细细端详着她,似观摩一具没有生命迹象的艺玩珍品,眼睛都不眨一眨,“凌雪阁规矩严,便是我也不能例外——今日带她一道上山,一会儿若不带人下山去,有的是麻烦。” 既知此女身份,祁进心里头蓦地升起一丝不快,闷声道:“带谁来,带谁走,不都是台首的自由,说给我听作甚?” 姬别情好似浑然未觉他吃味,回头吩咐自家徒弟:“之后几日你派人盯着她,乖乖留在思过崖,按之前说好的办。至于主屋那边——”他遥望宜安的卧房,“增派人手,留神照应长公主,不可有半点差池。” “是!” 刺客与妓子前脚刚走,祁进把门闩上,侧目斜睨着他:“你要将那位娘子留在山上?” 姬别情执了桌上瓷壶,为自己斟茶,不置可否。 祁进慢慢走近,审视着他:“你说过,凌雪阁规矩严,把她留在山上很麻烦。若当真放不下长安城里的相好,多花点时间与她们处着便是,怎能因一时兴起就……”他越说越小声,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但平心而论,若姬别情真把人往他眼皮子底下带,无论如何,都是自己无法接受的。 片刻前曾出现祁进脸上,那些如夕照云霞一般的绯暖色,眼下已尽数消弭。夜幕降临,凉飕飕的风吹走他眉间所剩不多的暖意,眼中的笑影消失得是那样快。 见小家伙如霜打的桑叶般忧颓下去,姬别情终于忍不住把人搂到怀里,贴他的脸,嘴沿着颊侧往下滑。 “小傻子,我都有你了,哪还能有什么相好?” 祁进深眉紧锁,如同雨后梅瓣,睫毛沉得睁不开一般,只顾入神地垂注脚面,似对他漫口随言的承诺颇为抵触。 “今日在思过崖值守的凌雪弟子亲眼所见,午后台首带了心爱的美人上山,夜里又带着她下山去。”他如孩童般顽劣地冲祁进眨眨眼,托起箱中那盒粉黛,“小美人,还不快去梳妆打扮?再晚一些,咱们就要赶不上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