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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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学士的小小风波并未引来太多注意,厅中闹热依旧,但祁进能察觉到,屏风后那道探究的视线。他当然清楚是谁在关注自己的一举一动,原旧垂着眼回避,只一张俏面上扮出十分的娇态,在另一个男人身畔眉语目笑、妙语解颐,尽力饰演好一朵知情识趣的解语花。 姬别情就着他手饮过一杯,声称今晚有仙子助阵,誓要在赌桌上大杀四方;宁王不甘示弱,亦令琴仙取了七千筹马,尽数押入。 “本王今晚手气灵得很,你敢出五千我就跟七千,定要你当着小美人的面,风流倜傥地进门,光着腚出去!” 姬别情颇不以为意,随手将筹马推入局,手中摊钟送到祁进唇边:“今晚上谁输光裤子还不定呢——来,小仙女,这把爹爹坐庄,往骰子上吹口仙气,看我不把宁王爷的腰包掏空,全给你买首饰。” 祁进只觉好奇,一绺散发垂落颊侧,他反手拨到耳后,微微俯首,往姬别情掌心轻轻呵了口气。众人各自下注,满桌子挥金如土的豪门阔少,出手都是三四千一注,参差不等。 “小!小!” “大!大!” 姬别情一手搂着美人,另一手就捏着摊钟开始上上下下一通摇。桌上众生百态,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嘀里嘟噜有人分析摊谱,拍着桌面高声呼和。祁进被这种浓烈氛围所感染,也不由得为之感奋,双目随着姬别情手上的动作摆动,直到摊钟“咚”一声被顿到桌面上。 “开大!我有我有预感,这把能翻盘……” “小!开小——好!哈哈哈哈哈哈!” 众目注视下,姬别情将手一摊,清清楚楚露出“幺”“二”“三”“六”四只骰子。厅中登时一片混乱,输钱的大骂倒霉,赢钱的喝彩吆喝,陪客的姑娘欢声笑语,手直伸到恩客鼻子上,吵嚷着要“同喜钱”。 祁进欢呼一声,搂住了姬别情脖颈,与他贴面视笑。 “好厉害,你才来就押中了!” 宁王赢了一晚上,春风得意,乍不及防被甫一进门的姬别情割他一刀,气得牙痒痒。偏不信邪,急着要找补,一把将今晚赢来的筹马尽推入庄:“你有你的小仙女,我也有我两个小福星,再来,咱们玩几把大的!” 于是众人复又欢呼起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捋袖擦掌,掷钱投注。在座列位轮流坐庄,几摊子摇下来,各有输赢,却见姬别情鼻子底下筹马越堆越高,宁王身前的筹马渐渐少了,最终输了个一塌糊涂。 直到最后一摊,姬别情揭起摊钟,一下子赢走两万两银。掌声四起,众人直呼“高手”“赌神”。 “承让,承让。”他向四周一拱手,笑得玄妙莫测,“宝贝女儿,多亏你这口仙气,咱们共饮一杯……” 小美人笑吟吟地伸那嫩尖尖的玉指,接过酒盏,以袖口掩着,一饮而尽——实则将杯口一翻,全倒进了手腕上事先绑好的一只鱼皮袋里。 宁王与姬别情往日常在一处聚赌,本就是互有输赢、戏谑打趣的关系,当即指着他鼻子笑骂道:“财神爷管顾了本王一晚上,偏偏你一来,他老人家就不捧我——从实招来,使了什么妖法!” “老兄有所不知,今儿就算是财神爷来,也须得给我家仙女三分薄面。”姬别情随手拨乱了桌上骨骰,长臂一扫,就将满满一堆筹马尽数推至祁进面前,“小宝贝,这些都归你了。明日去‘宝如轩’转转,挑几样首饰玩,挂爹爹的账。” “清清想要爹爹陪着一起去。” 姬别情伸手揉了揉少女遗落了一边珠坠的柔软耳垂,一丝温情笑意于眼底弥满:“好。” 座中一干宾客看在眼里,自然免不了一阵奉承阿谀,将姬别情的气概吹得是天上有地下无,酒杯也跟着谀词一同递上前,满满地敬到手边。才在赌桌上大展神威,姬别情心情甚佳,与宁王两个来者不拒,佳酿似灌水一般用酒碗往嘴里倒,几口落肚,大半全在笑闹中喂在了衣襟上。 中场赌局散摊,女眷们纷纷起身离席更衣,瑶卿与琴仙二人主动邀请“清清meimei”结伴同行。祁进正有意帮姬别情打听消息,自是欣然应诺。 湖上游廊曲折,凉风拂面,吹散几分酲困。祁进随双生子沿着玉砌雕阑一路前行。尽头是一处幽静开阔的小院,院落里清雅绝尘,一切陈设甚精且古,进门便是竹屏一座,隔开内外两重天地。 侍女们捧着衣物配饰上来,祁进因赴宴前多带了一套衫裙,并不难穿脱,便婉拒了婢女们的好意,独自去内室更换。瑶卿与琴仙则在屏风外,舒张了两手,任婢仆们在身上上下整理,口中仍呶呶不休,与祁进攀谈。 “清清meimei,台首怎么样,嗯?”问询之人的声调柔丽,不疾不徐,是瑶卿。 “什么?” “meimei,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琴仙接话进来,嘴里止不住笑。他的嗓音则更清亮短促些,便是寻常说话也似笑语,一笑开愈发柔媚悦耳,“瞧你弱不胜衣的身子骨,没想到,竟能吃住台首那般威猛健壮男子——你如何受得了他?” 瑶卿搡了他一把,面露赧然:“对meimei浑说些什么?小蹄子,不知羞。” “啊呀,讲讲能如何,她又不是不晓事!习武之人打小‘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身强体健,房中自是有说不出的好处,只消尝过一次,食髓知味,就再忘不掉的……” 好处?祁进惑然难解,心道我在纯阳也自小练武,怎的从未听过? “什么、什么好处呀?” “啊哟,瞧台首把个小宝贝宠成什么样,还跟雏儿似的!” 琴仙正往发间插一枚挑心,回首瞟他一眼,声色暧昧道:“他们练武的男人嘛,不论筋骨体魄,还是气力耐度,都远非庸常男子所能及——我与哥哥两个一同伺候王爷,有时还会力不从心呢……” “你这鬼头,越说越混账,明日就要变哑巴了!” 瑶卿轻斥一声,羞恼不已,伸手就要扭他嘴。两人你推我搡,闹了好一会儿。 祁进方醒悟过来二人嘁嘁喳喳半天是问些什么,脸上“唰”地一下烧热起来,心里不由将姬别情翻来覆去地骂:灌多了黄汤就发起疯来,平白编这么些没谱的诳言,教人丢脸,委实可恨! “我……我那时候小,记不得了。” 瑶卿二人齐齐“噢”了一声,咯咯直笑:“你‘小’不要紧,台首够‘大’就成。”“meimei,算起来你才几岁?真是前途无量!都道老夫少妻会疼人,我今儿算见识到了,台首是真将你当女儿疼……” 什么和什么呀! 被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揶揄着,祁进忸怩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面上绯红愈甚,担忧再纠缠下去就要露馅,赶紧岔开话题:“方才听琴仙哥哥说,王爷也会武?” “meimei先前不在长安常住罢?”琴仙坐在妆台前,旋开一盒迎蝶粉,颇为意外地睃他一眼。 “我之前闷在家里,从未下过太白山呢。” “难怪。你要是常在京城走动,就会知道,这帮子公子王孙大多仗借家族荫庇,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唯有王爷与姬台首二人,他俩的功勋可都是靠自己实打实挣出来的。”琴仙往面颊上细细地铺上一层粉,语气颇为骄傲,“姬台首在西域的经历自不必说,你定然清楚;纵是贵为龙子凤孙的王爷,幼时也师从近卫将军刻苦训练,十来岁上先贵妃故去了,他便入西北边军亲自领兵作战,身上背着上阵杀敌的功名。时至今日,王爷还留着旧日的不少刀剑创痕,我与哥哥得闲数过,却总也数不清。” “西北边军?” 此事倒是大大出乎祁进预料。他听闻宁王有军功在身,以为不过是司空见惯的宗室子弟参军揽功镀金的把戏,不曾想那人竟真有几分本事傍身,不由得好奇起来——一个曾跨马杀敌、英武不凡的皇子,如何会沦落到如今这副纸醉金迷、浑噩度日的模样? “王爷既是卫仲卿、班定远那样的人物,为何如今不再领兵了?” “我们早问过。王爷说,他本就是个断袖,不为圣上重视,又自封本朝宗室头一号风雅人物,平生最厌烦打打杀杀,领兵作战实非他心中所愿。如今得以偏居‘瀛洲’一隅,吟风弄月,既有美景以悦目,又有我们兄弟二人以愉心,说是神仙日子也不为过,便是天上真神仙来了也不愿换的。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非王爷主动退出储君之争,寄情山水之间,我和哥哥又岂能有幸陪伴他身旁呢?” 祁进听在耳中,默默思忖:姬大哥虽无宁王那样皇室贵胄的出身,但观其一生起落遭逢,从青云万里的天之骄子沦落到今日只知醉月评花的酒徒,与宁王何其肖似?又想:若大哥当初没有被皇帝打发到华山来,是否也就不会与我相识?如此落差,于他,是毋庸置议的厄运;于我,却是天缘奇遇。可见从来都是“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人生万事祸福相依,非力所为,乃天意——我与他倒是天命注定的。 琴仙见他换完衣服站着不动,兀自对月出神,便走过来用手肘杵他一下,暧声道:“才出来不到一盏茶工夫,就矗在这儿想情郎,这么出神?” 祁进回神,尚有几分迷糊:“啊?” “此事须怪不得你。娼家传言姬台首‘器宇不凡’,想必在家中meimei一刻钟不离他,唇不离腮、如胶似漆,倒也是人之常情……” “没、没有的事!凌雪阁不养闲人,爹爹日理万机,可没什么时间陪我。” 尽管满嘴辩解,祁进却想到姬别情不论再忙,总也要抽时间往华山来,于是便有几分心虚。 “小丫头净会作张作致,平日不知怎么缠着他‘锦帐春宵恋不休’呢,害羞什么呀?meimei,你悄悄告诉我们,台首究竟……怎么样?” “他……还好吧。” “只是‘还好’?”瑶卿兄弟二人红了脸,惊讶地笑个不停,“天啊,我们都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直面两个俐齿伶牙的伶儿,祁进苦于拙口钝腮,不知如何答话是好,愈发窘迫难当——天地良心,我与姬大哥清清白白,从未有逾礼之举,他的什么“器”我都没见过呀!回想起当日在思过崖竹林中撞破凌雪阁弟子与流莺秘会,姬别情的谑语犹在耳畔,祁进心头骤乱,以微凉的手背仓促盖住面颊,试图从滚热脑海中唤回一丝清明。 “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别人的,怎么比较呀……” 瑶卿一愣:“倒也在理。” 琴仙则亲热地握住他手,神秘兮兮地开口:“你知道王爷怎么说他么?台首刚从西域回来的时候,友人们到金粉巷为他接风洗尘,叫来了个挂牌不久的清妓。那女子妍姿艳质、温柔可人,台首有意长久做她,就花了钱亲自给她梳拢。当夜只听房中啼哭不休……” “发生什么事了?” “还能是什么事呢?王爷说,台首的体格‘非比寻常’,姑娘家头一遭行房,竟体力不支昏了过去;掌班娘子急得连声告饶,台首彼时也坏了兴致,随便喊来个侍卫替过自己,撂下银子就走了。不过,他倒也大度,非但没有为难人家,反而时常照拂她生意,那女子本是长袖善舞之人,又逐渐借着台首的东风,如今芳名正炽呢。” 祁进顿生一种微妙的预感:“那女子……姓殷?” “meimei认识她?正是缥缈亭的雪竺姑娘呢。” 又是她。 大半个时辰前,湖岸楼台上殷雪竺贸然造访,之后的一幕幕从眼前飞快闪现:她的眉眼,她的唇鼻,她的发梢,她的一颦一笑,她轻移皓腕时空气中弥散的脂粉香气,娇笑时红唇间露出的一排齐整贝齿,走动时发簪上细碎的轻响银铃……她无比熟练地坐到姬别情身旁,因为那个位置向来默认归属于她;姬别情的肢体语言看不出一丝不耐,他甚至是愉悦的,那种随常男人见到美貌的女人时油然而生的愉悦。 祁进惘惘然地绞紧了手中衣带。屋中只点了数盏明角灯,烛火昏黄,他却觉两眼刺痒,不明白心头骤起的恼恨与失望从何而来。 是失望于姬别情与席上一干见色起意的凡俗男子并无甚两样,还是失望于这个事实今日经他人之口道破才明白? 一个是名动京城的花国名伶,司管男人情与欲的女妖,金阶锦帐下常开不败的牡丹;一个是几天前才被人从思过崖的雪泥中连根拔起,移栽到谎言所搭就的车轿上、摇摇欲坠的玉盆里,一旦被端到真正的牡丹面前就会心惊胆战随时可能被拆穿身份的赝品。 殷雪竺本是今夜计划的一环。姬别情的选择显而易见。 “既是如此,我必须实际行动向他证明,我这个‘赝品’,远可比一朵真正的牡丹做得更好、更多……” 想到这儿,他横下了心,起身向瑶卿二人辞行,“两位哥哥,清清得先走一步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