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 寂寞与陪伴
快乐总是短暂的，分别总会到来。 诸伏高明的假期到头的那一天，柚木在他拉着行李箱站在玄关口的时候固执地抱着他的腰不肯松开。 走之前的这天下午他甚至又缠住诸伏高明主动了一次，做得很过分，所以他的手臂和腿这会儿还在发软和颤抖，但一想到不在这里送行，之后又要有一段时间见不到诸伏高明，他就——挣扎而努力地靠了过来。 而诸伏高明有些无奈地怕了拍他的脑袋。 “回程之后我就把自己的工作排班表发给你。只要没有加班，我每次放假都会来东京的。”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开始盘算买车的事情——长野到东京的新干线只要两个小时不到，高速巴士开通之后也很方便，但如果自己开车的话行动倒是会更加自由。 柚木发出一声奇怪的咕噜声，像是小动物一样用脑袋蹭蹭他的外套，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那、说好了哦，不可以反悔……” “不会。”诸伏高明微笑，“我会在回程路上就开始想念柚木君的。” ＊ 这天晚上家里只有柚木一个人。 萩原和松田都在加班，诸伏景光和降谷零白天已经来过——而赤井秀一远在美国。 柚木晃生煮了荞麦面，然后在这天晚上——他奇怪地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习惯抱在怀里的长条形抱枕摸起来软软的，但柚木就是觉得自己大脑里塞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后他爬起来去了实验室，熬夜熬到上午十点多，最后终于在肚子饿的咕咕叫的时候被提醒了时间。 他按住自己的额头，去随便煮了点泡面，在十分钟内看了点上午的综艺节目，然后又回去了实验室。 在他的意识中，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前的他刚开了个新的立项，现在的新内容大概就是一种种地匹配能和一种植物提取物相反应的化学物——过程在一次一次的失败，整个过程又枯燥又机械，但他从来不会为此而退却——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他都这样下来了——直到这一切改变了他的生活。 ……啊，一个人的感觉，很糟糕。 并不是没有人联系他。诸伏高明维持着规律的邮件发送。警视厅最近有大案子不得不连续加班的萩原和松田也发送来过关心的讯息——但数据和人是不一样的。 在经历了整整24个小时只有自己的生活后，柚木有些茫然地停下手。 数据流提醒他他已经又有八多个小时没有进食了——而睡眠是更长时间之前的事情。 这已经是又一天过去的傍晚六点。 ——啊，原来，这就是寂寞。 ＊ 并不是没有在之前感受到过相似的情绪，但现在的感觉果然还是不一样的。 ……他们都有自己的重要的生活。 ——只是24个小时而已。过去的23年，他几乎一直都是这样度过的。 从最开始他有记忆起，他就总是一个人，最开始还有保姆的陪伴，然后——机器人、心理医生……他眨了眨眼，老师曾经让他短暂地升起过期待，然后那位会耐心对待他的老人就……这样突然地因病去世了。 啊啊，又回到一个人的世界了。本来就应该这样。为什么要让我抱有期待？就永远地把自己闭塞起来就好。我不需要那些东西，永远地一个人、永远不离开自己的世界，没有得到过就不会失去，没有期待过就不会因为失望而感到痛苦。 ……然而现在的感觉也并不是痛苦。 柚木停下自己的动作，有些机械地眨了眨眼。有了数据流思维之后他不再需要手动写实验记录，所以想停下来的时候只要收拾好现在的实验室就可以。 甚至、这一部分工作都可以交给数据流思维来由机械手完成。 于是他站起身，走出实验室，然后陷入了茫然。 ……要做什么呢？ 看电视或者小说？打游戏就算了，游戏果然还是和萩原和松田一起比较有趣。 从时间上来说好像应该补充一下饱食度。 于是他翻了翻冰箱，最后给自己煮了一点咖喱。 ……说起来，好像秀一说过自己不擅长做这个。他的意面酱倒是做得很好—— ——不对，停下来，柚木晃生。想想自己的事情——哪怕是在恋爱中的恋人也不会总黏在一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而他们都背负着这样重要的使命。 柚木很清楚他现在的思维方式不太对劲。但——如果心理学有用的话，他就不会这么长时间被一直困在病理性的社交恐惧症上了。 ……因为说到底，他的症结根源在于缺乏陪伴。 所以当他又一次陷入这样的困境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办法求助。 ——这样说起来，好像每个人都说过如果有需要的时候可以不用犹豫地联系他们。 ……但是、会被当成麻烦、会被讨厌吗。 哪怕知道这些人和他过去所遇到的截然不同，本能的逃避心情还是涌了上来。 ＊ ——那个时候，那个人说了什么呢。 那个绑架犯。 ——什么啊，根本没有人注意你啊。连你的mama都不在乎你……喂，小鬼，你该不会是那种特别招人厌烦的类型吧？我听说也有这种类型的。 那时候的他回答了什么呢。 ——叔叔，抱歉，我不知道，书上没有写过这些。 再之后，是母亲对着他烦躁的表情。 ——也好好待在家里啊，不要到处乱跑、给我招惹麻烦——！ 不是的。 是绑架犯闯进家里来的。 我没有到处乱跑。 ……但是这样的话，说出口也没有用。 对于有血缘关系的、在书上写着、应该会爱他的那名女性而言，他只是糟糕的累赘、是会给她带来麻烦的存在。 ——不能给别人添麻烦啊。 当时，好像有谁在这样叮嘱他。是母亲身边的情人吗？还是她的秘书呢？ ——我知道了。 于是，他这样低着头把这句话说出口。 ＊ 钥匙在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响起时，柚木晃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有一点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世界中，甚至短暂的、他把眼前飘过的那几条莹绿色的数据流也一并忽略掉了。 所以当松田阵平蹲在他面前，带着点微妙地仰头看他的时候，他也只是有些怔忡地、呆然地回视。 ……然后他被吓了一大跳。 “——阵平、啊，等等、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注意到？” 松田阵平的手指上还挂着墨镜。 “我刚到的。”他说，“萩负责的位置距离比较远，要晚一点到；景老爷没办法过来但他抽空发了消息，你可能没看到；那个金发混蛋也是一样——” 柚木：“——啊。” 他才发现自己的数据流思维戳了他不止一次了。是来自诸伏景光、诸伏高明和降谷零的消息，可能还有些其他的内容，但他短暂地忽略了这一点。 “警视厅不是今天有什么……” 他有点迟钝地说。 “是。”松田简单地回答，“不过犯人刚被抓获了，我负责的那边暂时没事了，所以我请假直接过来了。” 明明是寒冷的冬天，但他看起来却还带着一头汗——哪怕是这样的天气，长时间闷在防爆服里也会蒸出汗来。 确切地说，最开始发现不对的是有经常看手机的习惯、这会儿虽然在加班但还能随时查看手机的诸伏高明。 在Q版界面上的小人头上顶了不止一个负面的状态：饥饿、寂寞、疲惫。 他立刻拨了电话，但柚木晃生没有接。 这会儿从长野出发来东京不一定赶得上。他匆忙地联系了一圈，诸伏景光说柚木的恋人在国外也注意到了这件事，他也联系不上柚木——然后松田和萩原这边刚好跟进的案子的犯人被抓获了，他们各自负责确认的爆炸预告区域也都已经排查完毕……松田阵平所在的位置正好在米花町，所以是第一个赶到的。 柚木晃生有些发呆地看着松田阵平。 然后他小声问：“……所以阵平之后没有什么事情了？” “啊。”松田回答，“如果有需要的话这几天都可以留下来陪你。” 他上手用力地捏了一下柚木的脸，带着点气势汹汹地说，“这种时候——觉得寂寞的话，就好好把求助说出来啊。都告诉过你可以在我面前任性了吧。” 柚木：“……但是，万一干扰到你的工作。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啊。” 哪怕知道他们是相互喜欢的关系，他也仍然抱着胆怯的心理。 感情、是应该要好好维护的东西；如果轻易地摆出任性的态度，万一被讨厌的话—— “如果我和萩真的在重要的工作状态中，手机会交给别人帮忙处理。我知道你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但这种时候给我先尝试了再说——不许逃避。逃避一点用处都没有，给我好好在这种时候任性起来。你对我来说根本就不是麻烦。” 柚木“呃啊”了一声。 他看起来有点手足无措，但偏偏是这个时候，那些更温暖的回忆涌了上来。 ——承诺会陪伴他、一点一点帮他把安全感找回来的诸伏高明。 ——说着喜欢他是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的诸伏景光。 ——认真地把他当做一个奇迹的降谷零。 ——甚至反过来说什么需要经常补充“柚木能量”的萩原研二。 ——以及，现在站在他面前，理所当然地说着他应该再任性一点的松田阵平。 “我、没有试过这样做——”他有点笨拙地说，“我、可能有一点害怕……” 他被站起来的松田阵平用力地拥抱进怀里。 隔着衣料传递而来的是灼热的温度。而那个人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那么，你现在可以记住这件事。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有求助的选择。”松田郑重地说，“这不是什么麻烦，而是——啊、我也不太擅长说这些，感觉萩更合适啊……” 他背后响起气喘吁吁的、萩原研二的声音。 “——是、呼……依赖我们的表现、吧？” 匆匆忙忙从更远的地方赶过来的萩原研二不知道什么时候进的门。 “小阵平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啊，差不多吧——你也太慢了吧。” “从鸟矢一路赶过来就是很远啊，最后一截还因为附近的什么活动堵车了我干脆跑过来的——总之小柚木什么时候都可以求助的！研二酱如果收到代表依赖的消息会超、超满足的！” “……” ＊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想要哭的感觉。 甚至还没有求助，就被急切地安抚了。 并且信誓旦旦地说着他绝不会是个麻烦，认真地告诉他可以随时联系他们。 “……别这样啊，”柚木小声说，“这样承诺……我会变得很黏人的，会、变得很烦人——然后——” “——然后我和小阵平都会大丰收地获得整天黏在身边的小柚木。”萩原把柚木晃生想说出口的剩下的话堵住，笑眯眯地这样接口，“我很欢迎哦？想要一直黏过来的小柚木。感觉又甜又可爱——啊，只是设想一下就会觉得超级满足的！” 松田呛了一声。 他推了一下萩原的脑袋，然后一本正经地对柚木说：“我说不来萩那种黏糊糊的话，不过只是想一起度过时间的话，我也会很乐意。” ——所以，尽情地依赖过来就好了。 柚木晃生读懂了最后那句没有说出口的、无声的许可。 他哽咽着把自己的脸埋到松田的肩膀上，感觉泪水无声地涌出来。 “……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好糟糕。”他的声音因为抽噎而断断续续的，“明明已经、应该习惯了的——但是突然开始没办法接受……很寂寞，很难受……我、不应该这样的——” “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吧。”松田轻轻地拍他的脊背，“之后我们会讨论一下错开时间来陪你的。我和萩也会再努力一点……” “所以小柚木尽情地靠过来就好了。”萩原轻柔地说，“不用有心理负担哦。因为逻辑上来说，我们也还在追求小柚木的过程中——追求者当然应该勤快地来你面前打卡！” 柚木晃生：“……” 他侧过脸，小声说：“……那，可以今天晚上，留下来吗？” “可以哦。”萩原弯起眼睛，“一个人睡很寂寞的话，我和小阵平今天晚上都可以陪着你的——所以现在，先吃一点晚餐？小柚木还饿着吧？” ＊ 萩原在来的路上还能细心地想到带外卖过来——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挺符合他的性格的。 是匆忙在快餐店打包的汉堡炸鸡和汽水。前两者被丢进烤箱稍微加热了一下，松田把客厅里的灯全部打开，又调了一下空调的温度——于是十几分钟后，三个人坐在明亮而温暖的地方，挤挤挨挨地贴着，一起吃着这一顿简便的晚餐。 柚木被夹在中间。 两侧的肩膀都紧密地贴在一起。他有一点慌乱，又觉得分外安心。炸鸡的油沾到手指上，然后萩原凑过来，带着点暧昧地把他的手指含进嘴里舔了舔。 方才的慌乱逐渐褪去，他有一点点羞耻，但还是强作镇定：“研二……我是想找纸巾的。” “嗯，我知道。”萩原对他眨眨眼，“但我看到小柚木就会有调戏你的冲动诶。” 柚木：“……” 他有一点点窃喜，又觉得这个人好像在欺负自己，最后想了半天，伸过脖子咬了一口他手里的汉堡。 “是报复哦。”他小声说，“研二故意欺负我，所以我要吃你的汉堡。” 萩原：“……嗯，这真的不是调情回来吗？我再咬一口就是间接接吻了。” 柚木晃生：“……” ——这方面，他好像怎么都不可能赢过萩原研二吧。 他扭开头，然后又侧过脸看向松田阵平：“所以阵平今晚也可以留下来啊。” “啊。”松田咬了一大口汉堡，含含糊糊地回答，“反正你家里也有我的衣服，明天早上直接从这边去警视厅也可以。或者有必要的话明天请假应该也能请出来，看你怎么想。” 柚木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那、晚上……可以做吗？” “——这么主动？” “因为……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很寂寞。”柚木轻轻地说，“我开始有一点理解自己的性格为什么会被选中放进这种类型的游戏了……到了这个状态，我会有想一直缠着你们的感觉。明明是很羞耻的事情，但如果可以把玩家留下来，做得再过分也无所谓……” 他垂下眼睛：“场景卡里的那个我很可怕，但是好像也没那么奇怪了——只是抱有这样的喜欢的情感就会开始感到寂寞——如果我真的对玩家的好感度到达了100，那么——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无所谓，我会执念地想要留在那个人身边吧。” 萩原安静了片刻。 “所以，小柚木是觉得……可以通过身体把我和小阵平留下来？” 柚木没有直接回答。 ——无论如何，他们认识的最初时刻，都是性。而他的身体被数据调整成了最适合同性性爱的状态，能带给……他们，强烈的快感。 “所以说，小柚木好像总是很难相信我们更喜欢的是你本人、而非仅仅是你的身体啊。” 柚木小声回答：“我……相信研二和阵平的。但……研二和阵平不是也很喜欢和我zuoai吗？” “是很喜欢。但哪怕不做，我们也会留下来的。”萩原耐心地回答，“小柚木能理解吗？” “……嗯。” ＊ 像是什么奇怪的矛盾心理。 哪怕知道他们的心情是诚恳的、态度也很真切，甚至如果不这么做他们也一定会留下来。 但是无法克制想要这样做、就好像不做这样的事情就还有一块空白的东西没有被填满。就像是本能催促着他这么做，他笨拙地想要学会利用身体的优势来讨好自己喜欢的人。 ——因为总在被丢下、总在被放弃。 ——总是被忽视过去、又总是被当成麻烦。 柚木很清楚自己的心理问题，但他无法克制住自己饮鸩止渴的欲望。 ＊ “抱歉。”他最后没有忍住又掉下眼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他被拥抱住。 “我知道哦，”萩原温柔地说，“只是突然地被迫开始了和别人交往的过程，又突然回到一个人的状态，压力很大，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有想要尝试所有能尝试的东西。” “如果小柚木有这样的需要，我们完全可以陪你的——像是带有压力的性也是纾解情绪的一种办法。所以不要因为这种想法而道歉……不如说，该感到抱歉的是我们。没有办法让你觉得安全、觉得放松，让你感到焦虑了……明明说着非常喜欢你，却没有能解决你的问题。” 萩原轻柔地抚摸他的脸颊：“小柚木——我有说过吧？甚至在场景卡中真正做什么之前、在现实中见面的时候，我有被小柚木吸引到。” “那个时候没有做过哦，所以那份心情是发自内心的、被小柚木的性格、脸……所吸引到的感觉。哪怕是现在，像是这样亲密地贴在一起的感觉也让我心跳加速。” ——这是只有萩原研二能做到的温柔的告白。 “想看你开心微笑的样子，想在你难过的时候陪在你身边，想要成为你可以依靠的对象，想要……能成为你重要的人、未来一起走下去的人。” 萩原弯起眼睛：“身体上的来往只是因为恋情而附带的价值。如果不是因为喜欢，我、或者说我们大家——都不是会和不喜欢的人做这种事情的类型。” “所以小柚木可以再勇敢一点的。”他的声音又甜蜜又温柔，“因为我们都在哦。” 柚木晃生：“……” ——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有什么东西在警告他，但他不可避免地忽视了它，并被萩原吸引住了全部的注意力。 而就在这个时候，松田把手里的汽水放下，单手按了按他的脑袋。 “就是这样。”松田懒洋洋地说，“哪怕是蹦极，下面也有我们接着，放心大胆地往下跳好了。所有人都在看着你呢。” “……什么蹦极啊。” 或许是因为不知所措，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这样的回答。 但整个人几乎都要被奇怪的幸福感融化。有那么一瞬间，柚木晃生觉得这个时候世界走到尽头也没有关系了。 “那就、”他小声说，“约定好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