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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微】借人言(下)

    山中无日月,眨眼间已过去三月。剑修修行艰苦,李子谦以身作则,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尘微跟着他日日苦读入门剑法,读得头昏脑涨。

    资质再平庸的普通弟子,这种读法饶是今日也该引气入体,看到剑种轮廓。偏偏尘微舞剑有模有样,却是空有个花架子,连剑种的影子都没看到。

    李子谦也没眉目,他替尘微摸过骨、看过相,领他测过剑根、听过剑音,种种迹象表明,尘微并非不适合入剑门,李子谦只好当是人妖有别,大抵妖类本就岁寿绵长,学剑更须徐徐图之,但见尘微恹恹,便趁休沐,带着他去赶集。

    若是尘微长了眼界,改投他道,不再一味求剑,或许也是一番机缘。

    山门西出百里,乃是一座小镇,既是门派沟通外界的通道,也是修道者链接凡尘的依仗,尚未辟谷的师兄弟的衣食住行,皆由镇上供应,因此此处工农士商五脏俱全,且久而久之还衍生出了大集。

    李子谦领尘微下山,尘微久在山间,从未见识过人间烟火,自然看什么都新鲜,于是走走停停,拖累了脚程,天光过去大半,二人方才行出十里。

    山门的十里外是个山脚下的小农庄。刚过了收获的农忙,山道边晾晒着黄澄澄的稻谷。庄中农夫有的正清点农货、拉去集市,有的闲躺在竹椅上,享受片刻清闲。

    李子谦身为外门弟子,时常跑下山处理俗务,故而此地农夫大多见他面善,有与他相熟的,更是拉着小李道长话家常。尘微也不着急,便蹲在他头顶薅他头发,边晒太阳边听李子谦舌灿莲花左右逢源。

    住在村口的王大娘提溜着一桶浆洗过的衣服路过,好奇地打量他头顶贼头贼脑的水獭。李子谦也不客气,把尘微抱下来给王大娘摸。水獭皮油光水滑,王大娘摸得啧啧称赞,叫李子谦把尘微抱回她家去,给她那个三岁的小孙子也摸摸。

    尘微闻言,吱吱直叫,尾巴忿忿地往李子谦脸上抽,李子谦眼疾手快捉住水獭膨起的尾巴,把尘微镇压在胸口,叫尘微动弹不得,一面笑眯眯地应:“今日就叨扰大娘了。”

    王大娘热情好客,她的孙子却怕生,见到李子谦抱着尘微上门,也只敢露出半张脸,在王大娘背后怯怯地看。尘微没遇过这么小的凡人,主动跑过去躺在小孩腿边,还友好地露出了软绵绵的肚皮。小孩犹犹豫豫,终于鼓起勇气在尘微的肚子上飞快地摸了一下,就羞红着脸跑走了。

    尘微挫败地扬起后颈,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手感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他却有些不自信了。李子谦好笑地上前把他捞起来,在尘微圆滚滚的肚子上来回揉搓:“微,你又胖了。”

    尘微龇牙咧嘴,作势要咬住李子谦在他身上作乱的手。李子谦顺势伸手捏住尘微尖尖的下牙,一边用指腹轻轻在牙冠上摩挲,一边调笑道:“你咬我,我会不会死啊。”

    尘微心想咬死你咬死你,但被擒住下牙的感觉太奇怪了,他羞愤地一扫尾巴,飞快地挣开李子谦的手,逃命似的蹿得没了影子。小水獭初出茅庐,下山来讨口封,却一点人情世故没有学到,稍逗一逗露出山里的小野兽的本能,挥舞爪子虚张声势,李子谦觉得他这一片赤子之心也很有趣,便由着他去。

    尘微蹿得不见影,李子谦独自在王大娘的院子里翻稻,待到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王大娘的儿子儿媳赶集归家,原本怯生生躲在院子一角的小孩兴冲冲地奔了出来,扑进他娘的怀里。李子谦放下耙子,把在厨房忙活的王大娘一并叫了出来。

    昏黄的夕阳为这一家人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小孩靠着他爹娘撒娇讨乖,当娘的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两块糖,放在孩子嘴里,当爹的揉着孩子的脑袋,一边和王大娘交代今日的见闻。

    尘微不知从哪儿又冒了出来,立在李子谦脚边看着这一家人。李子谦蹲下身想将他抱起来,尘微顺势勾住了他的袖子,有些羡慕,又有些不解:“这个小男孩,为什么有两副面孔?”

    李子谦顺了顺尘微的毛,修仙有修仙的快乐,凡人有凡人的快乐,没修过仙的想象不到来去天地的玄妙,没做过人的自然也不解天伦之乐的好处,李子谦给尘微讲凡人弱小,唯有靠着血脉相连才代代传承,因而天性重视亲情。尘微摇头,仍旧不解其中情义。

    他们一个是生于天地的水獭妖,一个是亲缘寡绝的煞命人,对着其乐融融相偎相依的一家人照猫画虎般讲血浓于水,着实有种蹩脚的尴尬。

    尘微嘲笑道:“谦哥,怎么你和我这个没做过人的差不多呢?”

    李子谦说:“我修的是无情道,说不清也是很正常的。”

    尘微圆溜溜的眼珠好奇地一打转:“谦哥,你因何修了无情道?”

    李子谦修的无情道,因为剑尊修的就是无情道。

    剑尊并非一开始就修炼无情道,他在束发之年下山历练,为jian人算计,生死一线间误入一处山涧溶洞。洞主是一条化神白蛇,见彼时剑尊奄奄一息,动了恻隐之心。恰逢洞外风雪漫天,白蛇引来寒清之气,蕴养剑尊精魄三天三夜,剑尊感怀白蛇救命之恩,割下情丝赠与白蛇,以此作白蛇化龙所需龙须。

    没有情丝的剑尊自此一心向剑,登顶无情道。

    尘微惑然不解:“剑尊修无情道,和你有什么关系?“一会又琢磨起李子谦的故事,”这白蛇怎么不用自己的东西,偏要去拿别人的?”

    李子谦语焉不详道:“我追随剑尊脚步,有什么奇怪的。”他拎起尘微的后颈,将其塞到怀里,“总之大人物的事你少管。”

    尘微愤愤不平,到了深夜爬上李子谦的床,趴到李子谦脸上,兴致勃勃地叫唤:“我想起来了,我见过柳词摆弄他的情丝,蓝盈盈的一团。你们做人的都有,我没有这东西,所以我才不能变成人形!”

    小水獭言之凿凿,李子谦打着哈欠翻了翻眼皮,敷衍道:“啊对对对,明天带你去找你的情丝。”

    翌日,李子谦告别了王大娘,揣着尘微继续向西行去。

    尘微自以为想通了做人的关窍,很是兴奋。李子谦往他正叽叽喳喳的脑袋上一拍,问道:“做人有什么好,你这么想做人?”

    “做人有什么不好?”尘微反问,“你和柳词真怪,明明都是自己已经做了人,却不准我去做。”尘微扬着头,豆子大小的眼珠里透出一股认真:“再说了,成仙就得先做人,这不是天道的规矩吗?成了仙无忧无虑,还能压柳词一头!”

    从前李子谦也听尘微提起过柳词,知道那是他一位大妖朋友,便搭话道:“常听你提起柳词,他很厉害吗?”

    尘微冷哼一声:“他,他不过是修炼得比较久罢了,等他年纪大了举不动剑,就轮到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这么说,他现在经常欺负你?”

    尘微扭捏道:“也不算吧……柳词虽然会骂我,但还是很仗义的。以前寒潭那里还住着几个坏妖怪,在我没有法力的时候总来打我,也是柳词替我出头。而且他变成人,也挺好看的,他还教我要下山借人言。要不是他,我也不会遇到谦哥你呢。”

    “这么一说,我倒想见见你这个大妖朋友了。”李子谦好奇,“能被你夸长得好看,那得啥样。咱们门派里的林师妹国色天香,你都说她像夜叉。”

    尘微悻悻地挠了挠李子谦的前襟:“都怪柳词,他说山下好看的女人都是夜叉。”

    李子谦只是笑,逗小水獭的确有趣,他倒是很能理解这位大妖。

    如此说说笑笑,又翻过两个山头,正赶上一队迎亲人马开道。尘微没见过这场面,十分好奇,扯着李子谦的头发让他改道去凑热闹。

    李子谦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发髻从尘微的爪子下解救出来,只好顺着他的意,跟着迎亲队往新嫁娘家里去,一路上还得教尘微什么是结亲。

    “所以结了亲,两个人就要长长久久得在一起?”尘微似懂非懂,“那我要和你结亲。”

    李子谦哭笑不得:“错了错了,在一起只是结果,还得两人互生爱慕之心。而且中途分开的,也不在少数。”

    “听不懂,真麻烦!”尘微拍板,“你们人弯弯绕绕太多了。”

    “那倒是,做水獭多好,每天吃吃喝喝睡睡。”李子谦故作严肃,“要不你也别修仙了,我养着你还是养得起的。”

    尘微在他怀里扭来扭去,也不知道作何回答。这厢尘微发着嗲,那边新娘已被迎了出来,正倚在爹娘怀里放声大哭。

    哭声吓了尘微一跳,他赶紧拉扯李子谦:“这姑娘受了什么委屈,怎哭得这般凄惨?要不我们去帮帮她吧?”

    李子谦哑然失笑,把哭嫁的习俗讲给尘微,尘微听了更是一头雾水,弄不懂为什么越是高兴越要大哭,越是大哭越是吉利。

    尘微弄不懂的事远不止这一件。等他们跟着去到新郎家蹭流水席,就听到邻桌的两个妇人嚼舌根,说起新娘从前爱慕过一个书生,到了非君不嫁的地步,不曾想等到新娘凑齐盘缠送书生上京赶考之后,书生音信全无。如此五年,挨过了女子的好年华,她才终于死心,草草嫁了。

    尘微听了,更生出满腹疑虑,他想问为何书生一去不回,为何新娘另嫁他人,为何妇人言语之中多加鄙夷,但这些李子谦也答不上来,书生背信,或许另有苦衷,或许生性薄情;女子出嫁,或许认命死心,或许受迫人言。人生在世,本就身陷欲望与人伦囹圄夹缝中,常常身不由己,违背本心。饶是剑尊悟道,飞升成仙,也仍在滚滚红尘中看不分明。

    “做人很辛苦,等你真的做成人了,怕是要怀念做水獭的时候。”

    尘微摇摇头,两只小小的爪子覆在李子谦的食指上,他认真道:“但那时候我就知道谦哥你在想什么了。”

    李子谦一愣,随即笑道:“尘微,你虽然还做不成人,但已经得‘道’了。”

    凡人的道即是本心。修道,也是参悟本心。

    剑尊飞升时不过二十六岁,他少年得意,剑破万法,早早立志于问剑一途。这般道心坚毅的天才世间罕见,反衬得他师弟仿佛碌碌一生的平庸之辈。

    剑尊飞升之日,师弟一如往常躲在后山的大桃树下乘凉,前山人声鼎沸,各门各派都争着见证剑尊飞升,反而显得后山清冷落寞。师弟浑不在意,只在天光乍破时向着天边祥云遥遥举杯。

    一声剑鸣打破了宁静。

    “你要努力修炼啊。”

    师弟转身去看,不自觉哑然失笑,只见剑尊分出的一缕剑魂,立在师弟身后,对他苦口婆心。

    “努力没用呀。”师弟叼着一根野草,懒洋洋地说。

    一片桃花落在剑魂眼睫上,平添三分风流气,但剑魂以剑为器,终究是死物,仍旧无知无觉地开口:“你要努力修炼啊。”

    师弟便笑出了声,剑魂有着和剑尊一样的相貌,让他想起剑尊从前也是为他耽于玩乐疏于修炼而忧心忡忡。他双手枕在脑后,望向高远的天际,慢悠悠道:“世间有你们这种天才,也需要我们这种庸人来衬呀。”

    这其中的道理,直到很多年之后,才轮到师弟说与剑尊。

    彼时剑尊抵御天魔,本命剑在对战中断折。普天之下,能配得上剑尊的神剑寥寥无几,剑尊访遍世间名剑的踪迹,也未找到一把称手的。

    一筹莫展之际,甫登仙门的师弟携一柄通体雪白的剑,将其献于剑尊。此剑由师弟所铸,与剑尊功法极为相契,剑尊试剑,霜刃初开,引来天地间三寸清辉,似有流珠碎玉之声,剑尊因此爱不释手。

    师弟提及此剑来历:剑尊飞升后百年,师弟在凡间游历,见过凡人为功名利禄,修士为天材地宝,争得你死我活,只为当得人上人。唯有一个山野间的采药娘,师弟见她有仙骨,邀她共赴仙山,采药娘婉言相拒,如此反复三回,师弟再不提此事。百年间红颜弹指老,师弟见采药娘从豆蔻年华到垂垂老矣,过了磋磨的一生。她幼年失怙,独自拉扯弟妹,十八岁嫁给一个穷农户,婚后五年死了丈夫,留下三个奶娃娃。为了生计,她日夜做工,不到三十熬坏了眼睛。待到儿女长成,大儿子被拉去做了征夫,终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采药娘临终之际,师弟来到她床头起了神通,给她看若是她入了道门,是如何得天道眷顾,意气风发。采药娘双目浑浊,心眼却澄澈无瑕,她颤颤巍巍,指着窗外夜色,道:“仙长是月色皎洁,怎知我们星辉萤火之光,亦有趣味?”

    采药娘揽了三分星光在怀,细细数,这分是她年幼弟妹体恤她辛劳,为她攒下的一块糖;这分是她短寿的夫君爱重她,跑了三里地买来的绒花;这分是她远征的孩子思念她,辗转托人寄回的家书。平凡人的一生没有波澜壮阔,却比断情绝爱的修仙路有滋有味。

    采药娘含笑咽气。

    师弟默然,有感而发,采来星光与萤火,锻出此剑。剑出之时,师弟道心圆满,得登仙门。

    尘微伏在李子谦膝头感叹:“师弟说得很对啊,修不成剑客也没关系,我不一定要做剑出惊鬼神的那个,我给你掠阵也很威风呢。”

    李子谦随意地笑笑,夹了一片rou喂给尘微:“我只是个外门弟子,会些皮毛而已。”

    尘微叼住rou片:“我看你舞剑,连大妖都比不上你。”

    李子谦撸了撸尘微的毛,没有接话。他没有告诉尘微,剑尊与师弟,并没有一个完满的结局。

    他们选了两条不同的道,剑尊渴求的是神剑而非铸剑师,不久后他有了与之双剑合璧的道侣,有了愈发显赫的声名,他并非皓月之光,而是灼目的烈日,终将师弟完全遮掩在他的阴影之下,将师弟变成了画像上被抹去的姓名。

    李子谦叹了口气,似有所感,抬头望向东边的日头。今日是个黄道吉日,日光不大不小,笼着一层朦胧的纱似的柔和。纱?李子谦一惊,再眨眼间,分明看清那哪里是纱,而是随风所起的黄土,伴着森森寒气,不知从何处吹来,将周遭一切吞噬其中。

    刹那间,眼前的景物再辨不分明。宾客开始呼叫、奔走,混乱中,不知谁高声喊道:“新娘不见了!”

    李子谦放下尘微,拔剑而立,左手掐诀,在虚空中快速画了一个符,金光乍现,将混沌的四周照出一个三尺见方的空间。而后他挽出个剑花,一道剑气凌空射出。

    “呵呵……没想到,这还有个小道长。”嘶哑的笑声从黄土深处渗出,如蛇吐信子、跗骨之蛆,攀上李子谦的耳侧。李子谦不为所动,脚下微微侧步,忽而剑出如龙,向旁狠狠一刺。

    这一剑似是刺中,又似是刺空,诡异的笑声又响起来,一个人形在尘土间若隐若现,只见他灰白的书生袍上,留着一个剑刺出的破洞,丝丝缕缕的淡灰色死气从中溢出。

    “小道长,莫要坏人姻缘咯。”那人样的东西从喉道里挤压出咔咔的怪响,慢慢朝李子谦靠近,李子谦横剑在前,隐而不发,只是嗤笑:“魇魔也配谈姻缘?你脱了这层壳,连个活物都算不上!”

    披着书生人皮的魇魔咯咯直笑:“诶呀呀……好绝情的道士,君不见那小娘子见了我这身皮,哭得有多感天动地呢。”魇魔挥了挥衣袖,漫天黄沙褪去一层,露出他精心修饰过的一张脸,端的是如珪如璋。“怎么样,你们人不就喜欢这一套吗?没有本尊,是个壳子也喜欢。”

    李子谦懒得和这魇魔扯皮,长剑一抖,掌中剑影翻飞,数道剑光霹雳一般疾飞向对方所在的风中。魇魔身似鬼魅,连连躲过其中虚招,疾步向前,抬手掐住了李子谦的剑尖。只听得那破碎一样的寒光发出清脆的铮鸣,长剑竟在半空中胶住不动。李子谦执剑之势已老,无论如何用力,剑尖都无法向前推出分毫,剑刃却向上缓缓弓起,恐有反噬之危。间不容发之际,李子谦当机立断,急忙撤剑,向后跃出,可是前力已失,后力未继,身在半空,突然软瘫,重重的直落下来,连带手里剑一并脱力飞出。

    大风呼啸,在遮天蔽日的狂沙中,魇魔笑意愈发嚣张:“小子,你这身皮子也不错,嘿嘿——”

    他边笑边凑近,一双利爪并起,就要往李子谦心窝上掏。

    不料躺在地上的李子谦豁然睁眼,将身体硬生生扭转出一个奇异的角度,魇魔一击不中,正待出手挥出第二爪,但听极轻的噗嗤一声,李子谦那把原本脱手的剑不知何时从魇魔身后飞回,正好将其捅了个对穿。

    魇魔大怒,目眦俱裂,他握住胸前露出的剑尖,活生生把剑从胸口拔了出来。大量死气从这具躯壳心口的破洞里四散而出,随之而来的腐臭味令人作呕。李子谦面色一凝,未等他动作,魇魔已经殊死一搏,将剑猛地掷来,同时血口大张,利爪大伸,直冲李子谦面门,誓要与他同归于尽。

    当是时,李子谦接剑便要被魇魔咬抓,接敌便要被剑意所伤,电光石火之间,尘微不知从何处蹿出,跳到魇魔脖颈上,穷凶极恶地咬了下去。

    李子谦见状,赶紧接剑反手一挥,将魇魔的头颅整个砍了下来。

    “萧郎——!”一袭红嫁衣的新娘姗姗来迟,那书生模样的俊秀头颅在尘土里咕噜噜滚了两圈,正好落在新娘脚下。女子羸弱的身影摇摇欲坠,她俯身小心翼翼地捧起这颗已经肮脏破败的人头,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

    李子谦于心不忍,拄着剑慢步走到新娘跟前。方才他实打实从空中跌落,又挨了魇魔几招,气息紊乱,喘了几口气才开口道:“姑娘,节哀,这位公子早已……早已过世,占据他皮囊的是妖物。”

    “妖物?”新娘怀抱头颅,似哭似笑地望向李子谦:“你说他,是妖物?”

    李子谦点了点头,下一刻一把匕首骤然插进了他的胸膛,那女子尤未解气,又连捅数十刀。鲜血喷涌,李子谦呆愣地看向胸口,似是想到了什么,最终疲惫地闭上了眼。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听到女子疯癫地质问着“凭什么”,还有尘微尖声的悲鸣。

    李子谦再睁眼时,尘微可怜巴巴地蹲在他床塌,漆黑的眼珠水汪汪的,像刚刚哭过。

    李子谦面色苍白,有气无力道:“我是不是快死了?”

    “别胡说了谦哥,总会有办法的。”尘微急切道:“总会有办法的,你不要死。”

    他想,事在人为呀,他是修炼了两百年的妖怪,两百年总不是白活的,再不济去求柳词总可以,他是千年老蛟,救一个凡人肯定不在话下。

    李子谦看着尘微,虚弱地笑了笑。尘微看不懂他的眼神,以为李子谦不相信他的话。实际上李子谦只是在笑,笑他那么小,妖力微弱,甚至不能化形,可是偏偏又这么努力。

    努力是件很可笑的事,同时也是件很可爱的事,连李子谦也分不太清他到底是因为可笑而发笑,还是仅仅因为觉得尘微可爱而笑。

    但为尘微笑一笑,总归花了李子谦很多力气,没一会功夫,他又失去了意识。

    尘微窝在李子谦的手掌心里,像往常一样舔了舔他的食指,就好像李子谦还在摸他一样。他的眼睛雾蒙蒙的,盈着水汽,好像又要哭了。

    柳词来得很快,快得尘微还没来得及传信,千年的老蛟已经登门。

    尘微吸了吸鼻子,生硬道:“我没借到人言,你还来看我笑话吗?”

    一室的寂静中,唯余灯花窸窣的剥落声。

    柳词叹了口气,对尘微说:“他要死了。”

    尘微说:“知道了。”

    柳词掏出一把小刀:“正好他要死了,你不是想飞升吗,杀了他剥下他的剑骨,你就能成仙。”

    尘微没有去接小刀,他叼住柳词的裤腿,小声呜咽。

    柳词无奈,又掏出一瓶蛟龙精血,和小刀一起留了下来。

    “了却尘缘吧,你别忘了,他是没有情丝的。”

    李子谦活不长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即使今天没遇上魇魔,也很快会有山精、尸鬼、邪祟来索他的命。只有李子谦如愿地死了,他身后那位大人物才会如愿地归来。

    所有人都盼着李子谦死了,尘微心想,所有人。

    尘微握住三生石做的小刀,小刀抵在李子谦咽喉,再一用力就能划破李子谦的脖子。李子谦懵懵懂懂地睁开眼,恍然无觉的眼神对上尘微。

    尘微从那一眼里看到了一千年前,他觉得很难过,李子谦讲过那么多剑尊的故事,却不曾讲过自己的,他想听听李子谦自己的故事。于是他收起小刀,把最后一点蛟龙血喂给李子谦。

    李子谦悠悠转醒,他灰白的面色上聚拢了一点生气,还有心力给尘微讲了最后一个关于剑尊和他师弟的故事。

    一个关于放下的故事。

    剑尊和师弟反目成仇,他们在仙山打了三天三夜,他们对彼此说尽了恩断义绝的话,发誓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剑尊用师弟铸的宝剑捅了师弟四十九下,师弟用剑尊传的剑法在剑尊心口留下一道难以愈合的伤。

    不久后妖魔来犯,剑尊提剑应阵,斩杀十余只天魔。混战中,心上的伤口崩裂,被天魔血污染,自此剑尊日日受污血灼骨之痛,日渐虚弱,呈天人五衰之象。

    陨落之前,剑尊托道侣为师弟寄去一枝桃花。千年前,剑尊与师弟皆是小道童,逃课去后山玩耍被师父责罚,多年后剑尊便在后山大桃树中留下剑魂一缕。师弟抚枝,剑魂从桃枝里幽幽飘下,它说:“你要努力修炼啊。我们约定一起看尽山河风光。”

    师弟释然一笑,折断桃枝,从此前尘尽忘。

    李子谦讲完,阖上双眼,气若游丝:“我平生,最对不起我师弟。”

    他嗫嚅,声音之低,几不可闻:“尘微……我看你……像无忧无虑的小水獭。”

    尘微沉默,他依旧是水獭模样,但他的心重逾千斤,从出世的那一刻起,他再也不能无忧无虑了。

    他一边数着李子谦的呼吸,一边也给李子谦讲了一个故事。

    剑尊被天魔血侵蚀剑骨,烧得迷迷糊糊。他的道侣坐在床边,割血喂他。

    蛟龙血能暂时克制魔气浸染蔓延,却不能根除,保得了他一时,保不住一世。

    于是他的师弟剔下自己一身剑骨换给他,又出于私心,割下一半的情丝,要剑尊也尝尝红尘之苦。

    没了剑骨的师弟要去轮回转生,去轮回井之前,来与剑尊道别。师弟对半醒半梦的剑尊说,总归有一件事,柳词不及我,你也不及我。

    师弟做不得仙,也做不得人,做了风霜雨露、顽石草木。剑尊洗髓易骨,下凡历劫,再世为人。两人原本老死不相往来,直到有一天,一只小水獭下山讨口封。

    故事讲完了,一切尘埃落定。李子谦的尸骨化作流光溢彩的颗粒,向天边飘去。

    尘微呆呆地伸手去捉,只捉了个空。直到那些五彩斑斓的神光彻底消失,任凭尘微如何瞪大眼睛,也再看不到一星半点,他再忍不住呜咽,伏下身子,把头深深埋进双爪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很多日夜,又许是短短几瞬,有人进来,轻车熟路地拎起尘微的后颈。

    尘微一惊,一句“谦哥”脱口而出,可等他扭头一看,不免失望——来的却是柳词。

    柳词说:“你没取回剑骨。”

    尘微吸吸鼻子,闷声道:“既然给他了,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柳词叹气:“清儒回来了,你要见见他吗?”

    尘微呆愣地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眼前神光一闪,隔了六百年的时光,尘微再一次见到了清儒。他有些恍惚地想,原来李子谦并不和清儒一模一样,他比清儒爱笑,两颊比清儒多一些婴儿肥,没有清儒那般剑意凛凛,那般凌厉威严,也没有清儒那般……不近人情。

    但是如今已经没有李子谦了,或许李子谦本就只是一个剑尊清儒的幻影,他也从来不属于尘微。

    尘微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悲哀,他的情丝疯长,长成一张细密的网,网住了人世间一切贪嗔痴恨。

    于是他安静地注视着清儒,问:“你看我像什么?”

    清儒说:“我看你,像我师弟。王耀锋。”

    黄灰色的水獭瞪圆了一双黑豆般的眼睛,话音落地,那些短滑的毛发褪去,露出一张略带少年气的人脸。他长出了修长的手和脚,把落在地上的李子谦的铁剑捡起来,抱在怀里的时候,也总算不再显得局促了。

    尘微终于借到了他的人言。

    “这样就很好,”尘微握紧了手里的剑,一把足以割掉前尘因果的剑,他释然道:“剑尊大人,我借你剑骨,你借我人言,我们两清了。”

    他用刚得的人身做了个夸张的揖,而后轻快地哼着李子谦教给他的小曲,稳当地揣着李子谦留给他的铁剑,头也不回地向无名的深山里走去。

    他的歌唱得那样准,步子迈得那样稳,还有阳光大喇喇地照在他身上,晒干了那些不合时宜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