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与烂苹果
鸽子与烂苹果
一旦做出决定,剩下的部分反而显得不那么难了。不过坐在一堆衣服里,陈满仍然数次心生放弃的念头。你随时可以回来,这就是这间房子存在的意义。她如此劝解自己。 去明州要途径KK所在的城市,是车程一小时外的蒲市。她和KK约好见上一面,于是在蒲市暂住一晚。在车站外头,她见到KK。 KK把烟头摁熄在垃圾桶上:“饿了没?” “没呢,有点困。”她这几天一直没睡好,只有喝到足够多才能被睡眠眷顾一会儿。 “那直接回我那睡觉吧。”KK递给她头盔。 房间里铺满各色流苏毯子,墙壁也被挂毯占据。她曾经揶揄过KK,说这里好似一个野人巢xue,堆满皮毛和战利品。香气在透风不佳的空间里发酵,乍一闻让人有点晕眩。她推开窗子,冷风扑面而来。窗前的骷髅头风铃叮当作响,小小头颅撞击着金属质地的玫瑰骨朵。 大概KK又有许多天没有回来。她这几年马不停蹄地奔波,往返于各个城市。有时为了赶路通宵开车,累了就把车停在公路边上,凑合着睡上一觉。简直像只不能落地的鸟。 “要喝点吗?”KK突然探头问。 她欣然点头。这种对话在过去发生过无数次。两人都不讲究,有酒就喝。再落魄一点的时候,她们甚至喝过几块钱一斤的散装酒。大家很穷又都很年轻,所以才能经得住劣质酒精的烧灼。 如今她接过KK调制的那杯酒,喝了一口后十分意外:“怎么是玛格丽特?”当然,这是简略版的玛格丽特,杯口没有青檬装饰。她一直很爱喝玛格丽特,只是没想到今夜KK会特意调这么一杯。 “家里只有龙舌兰和柠檬汁了,”KK啜饮一口说,“要不叫它陈满之酒吧。” “没错,我由百分之九十九的酒精和眼泪组成。”她接下这茬。盐粒在她口中消融,尽是泪水的酸辛滋味。 “不是那个意思,”KK笑了,把酒放下问,“准备过去住多久?” “不知道,可能明天就临阵逃脱了。”她坦然说道。 “那你如果逃回来了,记得提前给我打个招呼,”KK顿了顿,“我好给你留个门。” 于是两人就笑起来。她们总这样,说起话没边没际,净是一通胡言乱语。但她觉得非常安心。 “你想给独立游戏做音乐吗?”她突然说,“跟我和他一起。” KK眯缝起眼睛,狠狠抽了一口烟:“是他说的?” 她点点头。KK紧接着问是什么样的游戏。这下她被问倒了。他说剧本全由她负责,但她还全无头绪。而且游戏不像单纯的写作,要协调多部门进行开发,她根本没有相关经验。 “你们先谈好,”KK读懂了她的沉默,“如果后续需要我的话,你再跟我说。” “好,”她顿了顿,“其实我回去不全是因为他。” “那是因为什么?”KK重新拿起酒杯。 “想要告别一些事情,”她跟KK碰了一下杯子,“然后如果可以的话……再重新开始吧。” KK伸手搂住她。对她俩来说,这动作其实有些不同寻常。但酒精作祟,人的边界感也逐渐消融。她轻轻靠在KK肩上,忽然又想起某个凌晨,路演结束后她们就地坐下,喝了很多很多的酒。 在那条沁凉的石板路上,鼓手和吉他手倒在昏黄路灯下嗷嗷大叫。KK则盘腿坐在路中央,面对她坐着,低头拨弄着贝斯。她几乎听不到琴弦的声音,但感到空气在微微震颤。KK比贝斯还寂寞,她那时忽然想。 她又觉得那旋律有点耳熟,于是问,什么歌? KK抬起脸看着她,眉骨被照亮一小块儿,就像给光破开了一个口子。别再哭了,KK轻声说。 她微张着嘴,一时有些惘然。夜色在她们之间静静流动,未曾惊动某些如鸽羽悬而不落的话语。鼓手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说,这题我会!是枪花的《Don’t Cry》!于是更多句子随这气流,打着旋儿飞向高空。也许这里本不该下这样一场鸽羽组成的雪。 “那么,祝你成功。”KK突然放开她,无比郑重地说。 她有些不习惯:“怎么突然这么正经?” KK又没所谓地笑起来:“早点睡,明天还要赶车。” 黔城不通火车,更别提高铁或者飞机。如果要从黔城去往外省,必定要从明州出发。所以这些年来,明州对陈满而言只是一个陌生的中转站。不过就她所知,在大学毕业后,很多中学同学都定居在了明州。一是离父母近,二是房价也不算太离谱。 而她此次回到明州,可以说是一次归家的演习。她还没做好回到黔城的心理准备,所以退而求其次,在明州居留一些时间。 临下高铁前,陈锐星发来微信,说突然要加班。他又连发好几个流泪猫猫头和磕头的表情。失望当然有,所以她只回了一个“嗯,你忙吧”。但也没法怪罪具体的某个人,成人世界就是好忙碌,留给自我的时间都所剩无几,更别提是否有空去爱谁谁谁。 她开始觉得自己也许不应该来,不该打断他的生活节奏。为了抵御那失落,她在微信列表里划拉几圈,找到中学交好的朋友阿亦。人总有几个朋友,平日无需密切联络,一见面却能宛若昨日重现。阿亦就是这一类型的朋友,接到她的临时邀约,立马就兴致高涨地答应了。 她们约见在阿亦家的楼下。阿亦已经吃过,所以她独自随便吃了点。阿亦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出书阶段。其实她压根没怎么向人提过,但朋友圈子一传十,十传百,觉得她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真是很幸运了。 至于休学或她的病情,阿亦却一无所知。这很好,阿亦只记得那个中学时很有活力的她,也一如往常很懂她的黑色幽默。 “你爸怎么样了?”阿亦忽然问。 “噢……”她不动声色地擦擦嘴,“做完手术后就没什么事了。” “那还挺幸运的。” “也许吧。”她立即把话题转向别处。 阿亦突然一拍脑袋:“你弟弟是不是在明州?” “是啊,怎么了?”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刚来找你的路上,看见一个特别像他的人,”阿亦喝了口水,“一开始还以为你要跟他一起来呢。” “确定是他吗?”他一直没回微信,她想他也许在忙。 “不好说,我都好多年没见过他了,”阿亦想了想,“但他往前面的酒吧走了,你要不问问他?” “不了吧,”她站起身买单,“我跟他也没什么联系了。你也知道我们那时关系多差。” “对哦。”阿亦又一拍大腿。 送走阿亦后,她去邻近的酒店开了间房,又在楼下便利店买了许多酒。本想着喝多就睡,睡醒就走,但恍然间她的双脚又停在酒吧门口。 她靠在路边围栏上。此处地形较高,可以看见万家灯火摇曳在山地间,如同银河在陆地流淌。她看见他和一个女生走出来,那女生朝他比划着什么,他微微俯首去听,然后点头笑着说了什么。怎么会这么巧呢?她不觉得生气,只是对命运开这嘲弄的玩笑好无奈,无奈得笑出声来。 其他两三个人跟在他们身后,也一并走出来。他把他们都送上了车。 她拨通他的电话,他听上去非常抱歉,说自己刚忙完,问她现在在哪,有没有顺利到达酒店。 “我到了。”她说。夜风四起,吹得她有点恍惚。 “到哪了?我去找你——”他背着她站在路边。 “你转过来。”她说。他转过身来,对上目光的一刹那,她看见他慌乱的表情。他的开心、他的错愕、他的慌乱……竟然都如此生动。他是鲜活的,不像她已经被蛀空。如果他可以获得尘世意义上的幸福呢?而她是那个烂苹果,会释放乙烯之类的玩意儿,加速催熟身旁的蔬果。之后只是一同腐败下去的结局。 十年前她会不在乎这一切,会去他妈的这世界。但他们现在站在如此逼仄的世界里,不是生活,只有生存。 “但是再见,我要走了。”她挂掉电话。 她拔腿就跑,他仿佛预料到她的举动,立马撒开脚步追她。她喝太多,被街边的石子绊倒在地。鲜血混合泥土而下,那疼痛木木的,她和自己的身体又隔了一道厚玻璃。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些人是游戏发行商,他们今天刚好来明州,晚上突然找我吃个饭……他解释的话语都很遥远,仿佛画外音。 她突然明白了,明白她和他的分歧出现在哪里。他想尽力为她拓宽未来的道路,以为她的不安大多来自于金钱或不被认可。可她当下只是想要百分百的东西,想要他出现在出站口或者需要神迹降临的任何场所,想要一种与成人世界彻底相悖的爱。缺口一旦打开,那空白竟然无人可以填补。 她从地上爬起来,把身上的脏污都拍掉。他还跪坐在地上,抬眼望着她。 “为什么不跟我说呢?”她问,“发行商的事情。” “想给你个惊喜……如果把发行商谈下来,他们拨了预付款,你也不会太难过,”他顿了顿,“但我真的很想去接你。” 她心一软,竟把心声吐露出来:“我只是不想一个人。” “我知道,我不会留你一个人了。”他立马说。 “我们不要像他们那样说话,”她说,“不要再说那些废话指责对方,也不要对彼此保留什么余地,惊喜对我来说就是惊吓。” “他们”当然是指父母,无需点明也不愿点明的两个字。 他站起身搂住她:“以后不会这样了,有什么我都告诉你。所以……我们和好了吗?” “没有,”她别过头去,“除非时间倒流,你来接我。” 他装模作样在手腕上拨弄那不存在的手表。咔,把时间拨回去了。他又往后跳几步,冲她摇几下手,装作在出站口看见了她。然后他向前几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终于不得不承认,空白此刻有一点点被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