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未曾见过月球的暗面
我们未曾见过月球的暗面
如果说在过去的数十年里,陈满与男人的战争是血淋淋的,充斥各式各样的热暴力,陈锐星也始终在场。那么她与女人的战争,则发生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外。 这是一场只在她和女人之间爆发的战争。它始终无声无息,亦不在明处,简直像是发生在月球暗面的事情——可从没有人真正见过月球的暗面。因此起初连她自己都未曾知觉。直到多年之后,她才发现女人那流毒的藤蔓早已爬满自己的心房。 女人的控制欲一度让她害怕无比,所以后来她才会拉黑女人的所有联系方式。但女人就是有办法,总是有办法。 “你到底怎么找到这的?”她继续盘问下去,感觉自己濒临失控。 女人拨弄几下指甲,在路灯下看了又看自己的手。她将那双手伸过来,招摇地张开五指给他俩看:“好看不?刚刚你们一直不来,我就去那边做了个美甲,大城市做的就是比镇上的好,还便宜好多。” 苍白路灯下,殷红的十个点此起彼伏,有如女鬼索命。她觉得头晕,尤其想吐。 他将她往身后护了护:“妈,这么晚了都,你打算住哪?” 女人却又一把将他拉过去:“好儿子,给妈仔细看看,现在都长这么高了。” “你是不是要钱?”她思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可能,“你说要多少,我马上转你。” 女人停住手,冷冰冰地打探她几秒:“养你这么一个白眼狼,又是拉黑我又是不接电话,我现在还敢对你抱有什么希望?” “希望又不是靠别人给的,是自己给的。”话音未落,她觉得自己蠢爆了,跟女人说道理就是对牛弹琴。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你的命都是我给的!”女人的音调尖锐起来。果然还是那老三套,撒泼打滚又上吊,她对女人懂得不能再懂。 眼见大战一触即发,他攥住女人的手腕,连拖带拽将她往小区出口送去。女人被手劲儿攥得直叫唤,可好儿子的面上还是平平和和的,边走边说:“妈,我带你去酒店开个房,有什么事儿明早再说,跟我说就行。” 女人跟在他的大步后头,碎碎叨叨还在念:“你怎么非得跟你姐搞在一起?你们以前关系不是很差吗?她个女孩子家家净不学好,也没个正经工作——” 他忽然顿住脚步,女人差点撞上他的后背。等她的好儿子转过脸来,她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的目光比黑夜更深,凝聚在她脸上,极小但极重的一个威压点。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别再说了,你根本就不了解她。” 沉寂两秒后,她还要作势再闹:“好哇!我就知道!儿大不由娘——” “妈,差不多够了,”他的声音彻底冰冻,“你也知道陈川霖是什么混账东西,你跟他能生出什么像样的儿子?我更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 女人愣了两秒,也许是读懂他的言下之意,那胡闹的神色正从她脸上缓缓褪去。短短几秒,他像是目睹了泥像的一场坍塌,她露出里面不堪一击的苍老和空虚。她低头去翻包里面,翻了老半天,嘴里仍在絮絮叨叨:“我跟你姐就是搞不好关系……当妈的怎么可能想害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我要有那么大意见……” 简直委屈至极。 她终于从包里翻出什么东西,递到他眼前。他一瞬间觉得喉头很哽,说不出任何一个字。那是一包皱巴巴的、沉重无比的牛rou干。 她飞快擦了一下眼角:“她以前就爱吃这个。我跑了好几家店,才愿意给我抽真空呢。路上七八个小时,我就怕坏了。你让她吃之前多用清水泡泡,腌的时候盐多。” “妈生病了,”她还在说,“就想着上来看你们一眼。其实你们能互相照应也好。” 陈锐星回到家里已经十二点。房间里没有开灯,迎接他的是盐巴在猫爬架上疯狂磨爪的声音。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先把牛rou干放到冷冻室,再借着月光细细查看每个酒瓶。幸好她只喝了一点点,刚好是用以辅佐睡眠的剂量。 他洗完澡爬上床,缩进被窝里,她背对他侧卧着。他摸到她的手腕,轻轻试探着那片皮肤,没有新的划伤。他的石头终于可以落地。 “别摸了,”她忽然冷不丁地说一句,“我没事。” 他猛地弹坐起来,原来她没睡。月光正照进来,她睁着双眼,侧脸被莹白的光静静浸润着。 “已经送她去酒店了,”他轻声说,“她和小姨一起来的。” 她仍然没动,只是眨了两下眼睛:“她……对我们的事知道多少了?” “啊?”他反应过来,赶紧安抚她道,“别担心,她哪儿能知道啊,我们这么保密。” 她再问下去,原来是她某个嘴大的高中同学向女人说漏嘴。夏天时,她曾和那同学在楼下广场偶遇过,寒暄过几句,同学还执意请她吃了雪糕。世界就是这样子小。 她翻身坐起来,狠狠盯着他:“她知道才好呢,反正我也受够一直躲着她了。” 这赌气之言其实有许多她的真心在里面。她非常好奇,女人或男人如果知道他们的事情,会崩溃还是会怎样。有时她想彻底搞砸一切,就像他们曾经断送她的人生一样。 他的神情却有点凝重,没像往常接她话茬下去。 “怎么了?”她问。 他舔了舔嘴唇,欲言又止。 “我们之前说好了的,”她撞撞他的肩膀,“你跟我之间没有秘密。” “我不知道……”他终于开口说下去,声音却很滞涩,“她说她生病了。” 她有些愣住,与他对视几秒。他抓了抓头发,万分困扰的样子:“似乎是急性白血病,她已经挂了明州市二医院的号,准备明天再去查一下。” “所以呢?”她察觉到他还有所保留。 “她……”他顿了顿,“她说医生建议她移植骨髓,所以……” “所以她来找我们,只是为了想让我们捐骨髓。”她的脑子在此刻意外地转得飞快,几乎是赶着把话说了下去。她突然很想笑,并且确实笑了出来。他几度想插话进来,但她笑得太密,根本没给他说话的任何机会。她一直在笑,笑得骨子里一阵阵地发冷。 最后她仰头倒在床边,感觉肺部生疼,像个快要破洞的袋子。她大口大口喘气,终于止住了那阵大笑。头朝下地看这个世界,她发觉月亮被钉在黑丝绒般的天幕上,沉沉地要往下坠,又是如此黯淡无光。难道说它其实是一个粗劣的赝品,难道人类早就失去了月亮? “太天真了,”她终于说道,“她真的太天真了。但这不是讽刺,这只是个中性的形容词。” “……什么意思?”他的声音从那头上空遥遥传来。 “觉得混账东西可以被爱感化,所以最开始被打的时候甚至不愿意跑。觉得孩子只用生下来,养大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所以当年那么年轻就生下你跟我。觉得女儿必须当上公务员或者老师,因为那是她从来没有机会拥有的人生,所以藏起来我的那封信……就算一直一直被辜负,她还是一次又一次选择相信,把人生交付给陌生的男人和陌生的家庭……” 她感觉自己的声音飘得好远,连同自己的整具身体。宛如身处太空,她彻底失重。 “……这还不天真吗?”她还在追问,“就连这么多年之后,我们与她彻底没有联系的这么多年后,她还是相信我或者你,会给她捐骨髓……来找我们的路上甚至有心情去做个指甲……这难道不天真吗?她就是太天真了,天真到甚至有点可怜。” 现在她漂在群星的碎骸之间,回望那颗蓝色星球,那个黯淡的蓝点。 然后她挥动双臂,朝月球漫游而去。她只是轻轻拨弄了一下月球,它竟然就整个转过身来,露出它未曾示人的背面。贫瘠而灰败的大陆上,原来四处洒落着灰烬一样的字眼。 mama。mama。mama。 mama,可你不知道或不敢知道,你的天真其实是一场悲剧。我多希望我没有被生下来,为此我可以脐带绕颈,而你大可以就这样转身离开,走到更开阔的未来。 长久的静默,无法被继续的对白。他从月光里打捞起她,将她平铺在床上,企图哄她安睡。但她知道他们都彻夜难眠。 “我根本就……根本就不恨她,你知道吗?”她小小声地哽咽着说。 “我知道,我也从来没恨过她,”他拍打着她的手臂,“但她就像是一个陌生人。” “如果你没出生过呢?”她翻身过来,定定地盯着他,“我好后悔被生下来,但我不能替你做决定。” 他用指腹摩挲她的脸颊,如此缱绻如此不舍,好像他是第一天认识她。 许久他才说:“可是没有你也就没有我,现在这样的我。也许我还在黔城混日子,可能已经去蹲局子,也可能早就被捅死在哪个巷子里了。认识你从来就不是一件坏事,是很好很好的事。所以我的答案是不后悔。”